此文是作者于1922年在金陵大学的讲演。作者将道德公准概括为四条：一、同情——反面是嫉妒；二、诚实——反面是虚伪；三、勤劳——反面是懒惰；四、刚强——反面是怯弱。作者认为，世上一切道德的根源都起于爱——同情心。相爱是万善之根，相妒是万恶之源。诚实为道德，虚伪为罪恶。“万恶惰为首，百善勤为先”。而刚强则是一个人发展个性与群性所必备的能力。尤其可贵的是，作者将道德教育和发展人的个性结合起来，这样才能把每个人的能量尽可能地释放出来，能够为集体、民族、国家谋利益做贡献。这四条道德公准，正是青年学子“励志”进取的方向。

主席，诸君：我今天晚上有机会同诸位见面讨论，是一件很荣幸的事体。我在南京这几天时间很短促，东南大学那边又担任有演讲，所以没有工夫预备。今天晚上实在没有什么重要的话可以贡献诸君，现在所欲同诸君研究的，就是刚才主席所报告的题目：《教育应用的道德公准》。

现在不是人人都说世道衰微，人心不古，道德的堕落真有江河日下之势吗？这不单是中国如此，欧美各国亦是免不了的。他们觉得人类的道德越古越好，到了现在，总不免要每况愈下的；或者说道德和科学及物质文明是成反比例的，科学越发达，物质文明越进步，道德就要堕落和退步的。现在有许多人都有这种感想。但是，诸君，现在的道德，果然是堕落吗？或是朝他一方面进化呢？假如现在的道德是果真堕落，应当用什么方法去救济他呢？欲解决这两个问题，非得先定一个道德的公准不可。欲定道德的公准，须先知道公准之意义。

什么是公准呢？就是公共的标准。“权^①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欲知道德的够不够，要先知道怎样的道德才是够。果真不够了，用什么方法去补足他，这样非得有个尺斗不行。所以研究道德的公准这问题，是很重要的。但是道德毕竟有公准没有呢？大概古来主张道德有公准的学说很多，譬如中国旧学说便是主张道德，有公准的，所说“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质诸鬼神而无疑，建诸天地而不悖”，“放之四海而皆准”。此类的话，都足以证明中国道德是有公准的。西洋各国崇拜基督教的，都以基督的道德为准则，合于基督所言所行的，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通行。欧洲如此，美洲也是如此。所以无论中外，在一百年以前，都主张道德有公准的。

不过近来因科学和哲学自由发展的结果，就有一派的学说，不认道德是有公准的，他们以为道德是随时随地演进变迁的，所谓放诸四海，行之百世不生弊害的，是靠不住的。譬如基督教旧约圣经说：“人欲杀他的长男，作上帝的牺牲。”这算是道德。设使他爱惜他的儿子，不肯献给上帝，那就是不道德了。但是在现在看来，杀人做牺牲到底是道德，还是不道德呢？又如欧美女子社交自由，男女交际算不得什么，从前中国女子深居简出，从不许抛头露面在外边走的。现在在坐诸位，一半是女子，当着这深夜，和男子杂坐一堂，这岂不是道学先生所谓极不道德的事体吗？但是诸位自己想想，诸位今天是道德还是不道德呢？设使我今天说你们是不道德，这不是笑话吗？诸如此类。可见道德应该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不宜用什么公准去束缚他，以致失掉道德的真象，阻碍道德的进步。这一派的学说，主张道德没有公准的，都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但是依我个人的意见，道德应有公准为是。因为假使道德没有公准，道德的自身不免蹈空，陷落虚无，人生在世界上，无论对己对人，都要毫无把握，所以我主张有公准说。

既然道德要有公准，我们用什么方法去找出这公准来呢？如此不可不先定一公准之公准。譬如道德的公准，是一丈或八尺，但是怎样定这公准，就是一丈或八尺呢？音乐的公准是音符，音符是由黄钟之宫^②定的，所以这黄钟之宫，就是音乐公准。长度的公准是公尺，就是“米突”^③，这米突乃是取自巴黎子午线自地球之赤道至北极，做一千万分之一，这一千万分之一，便是米突的公准，便是公准的公准。道德公准的公准，是什么呢？依我看来，道德的公准至少有三个条件。

（一）道德是要永久的，无所谓适于古者不适于今，合于今者不合于后的。好像牺牲长子献给上帝，在古时是道德，在现在是不道德。

（二）道德是要周遍的，能容涵许多道德的条目，并不相互发生冲突。

（三）道德是对等的，没有长幼贵贱男女之分，只要凡是人类，都要遵守的。依照他去做便是道德，不然便不是道德。

依照上面所说的三个条件看来，可见我们修身教科书里面所说的和历来传袭的伦理观念，能够合于第一条的，未必能够合于第二条。譬如父子君臣之间，父施之子，君施之臣，是道德的，子若同样的反报之父，臣同样的反报之君，便是大逆不道。这样自然不能做道德的公准。

道德公准的条目越少越好。那些主张道德有公准的，常常被那主张无公准的人所驳倒，便是因为繁文缛节条目太多，所以往往不能自圆其说，这是很危险的。所谓道德者，须人人竭诚信奉，可以反求诸己，施诸他人，此心泰然，所向无阻，否则难免良心之责备，为社会所不容。如此，道德的权威方能存在，不然无论你多大的力量，亦是不能维持的。

我们中国的老前辈，常常叹惜我们中国道德日渐堕落，他们硬把二十年前的道德观念，琐琐屑屑的责备我们，强迫着我们去行。结果依然行不通，或者不能自圆其说，一般的人便以为不能行，悍然不去行了，或是冒着道德的招牌，干那些不道德的事，这不更糟了吗？所以我们现在要讲道德的公准，万万不能把从前琐琐屑屑的条目，责备现在的人，只宜从简单入手，条目越少，遵守较易，道德的权威便易养成。无论何人，违犯了这公准便免不了受良心的责备和社会制裁。故道德的公准，不可没有，又不可过多，而最普遍最易遵守的道德公准，不外下列四条：

（一）同情——反面是嫉妒。

（二）诚实——反面是虚伪。(www.daowen.com)

（三）勤劳——反面是懒惰。

（四）刚强——反面是怯弱。

上述四者，无古今中外之分，随时随地都应遵守的。四者包含很广，却并无不相容纳，且是对等的重要。即就同情心而论，非谓父可不必慈，子却必孝，君不必待臣以礼，臣必须事君以忠，本国人对本国人，固然应该敬爱，便是本国人对外国人，何尝不应如是呢？小孩固应诚实，长成了后，难道便可以说谎欺诳吗？做老爷的固然应该勤勤恳恳去做，老太爷和少爷便可以坐吃享福吗？就是刚强一项，亦非谓某种人是应该刚强，某种人可以不必的。

用以上四种做道德公准，一定能行的，因为道德的目的不外下述二者：

（一）发展个性。

（二）发展群性。

凡是一个人不能发展他的个性，便是自暴自弃。孔子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这尽人之性，便是一个人处着特殊的地位，将固有的特色，尽量发挥，这才不辜负我们的一生。而人生在世界上所以能够生存，不光是恃着个人，尤贵在人与人的关系，这就是群。我们家庭至小的单位是夫妇，大之有父子兄弟，在邻里有乡党，在校有同学，在工厂有同事，在国家有国人。所以一方面我们要发展个性，他一方面又要发展群性。能够如此，才算是有了高尚的道德。

（一）同情。世上一切道德的根源，都起于爱——同情心，相爱是万善之根，相妒是万恶之源。就是最高尚的互助和博爱，亦是由于同情所产生的。孟子说：“侧隐之心，仁之端也。”这不是说恻隐就是仁，但他是仁之端。同情比较侧隐尤其宽大。恻隐不过是因人的苦痛生出怜惜的意思，同情不但是怜惜人的苦痛，而且是与人同乐的。

嫉妒争斗是万恶之源。而同类相残，几乎成了世上普遍的通病，人为万物之灵，这罪恶是尤其大的。你看资本家老爷们，那个不吃人肉，吮人血呢？因妒的结果，家庭内妯娌不和，兄弟阋墙；一国里头两党执政，互相排挤；国与国之间，生出许多战事；世界许多罪恶，都是妒字造成的。这样看来，可见同情是道德，嫉妒是罪恶。拿这公准去批评道德，可知古今中外所主张的，极端狭隘的爱国论，亦是不道德。此外如同阶级战争，就是平民与贵族的战争，劳工与资本家的冲突等等，好处固然不少，而根源于嫉妒，借端报复，仍为不道德。

（二）诚实。诚实为道德，虚伪为罪恶，用不着解释。各宗教都如此说，早已成为公准了。但是各宗教究竟有虚伪性没有呢？基督徒能够真不虚伪的有几个呢？大概总免不了做面子的。和尚道士尤其如此。伪的道德，在社会上早已成为有权威了。中国何尝不讲诚实呢？设使社会上不带几分假，终是行不通，甚且说你是不道德。譬如父母死了，哀恸是人情之常，但是哀恸亦是因人不同，且不必整天的在那里哀恸。晋朝嵇康^④父母死了，每天吃饭喝酒，同平常一样，但是他伤心起来，便号啕大哭，哭过了后，浑身变色。不过他不但没有挨饿，反而饮酒，在这道德上有什么妨碍呢？现在的人，父母死了，必要卧苫枕块^⑤，穿麻扶杖，才算哀恸。设使一个人不卧苫枕块，穿麻扶杖，却披上一件大红绣袄，他虽然哀恸到十二分，社会责备他说他不孝，不道德，反之，他纵然毫无哀恸，而穿上麻服，社会也就无言可说。这不是社会奖励虚伪吗？欧美各国亦是如此，明知故犯的很多，知道诚实当行，而不能行的更是不少。

（三）勤劳。古人有说：“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我却欲改窜着说：“万恶惰为首，百善勤为先。”因为上帝创造世人，并不是他开了面包铺，销售不了，给我们白吃的。世上无论何人，勤劳是他的本分，设使他不劳作而吃饭，便是抢劫侵占，一切虚伪嫉妒，种种罪恶，因此而起。但是历来宗教家和政治家，到底是奖励勤劳，还是奖励懒惰呢？释迦牟尼削发入山，四十九年苦行救世，每天只吃中饭，而教人不倦，他是勤劳可嘉的。和尚就绝对不同了，他们整天静坐入定，无所事事。静坐入定好不好是另一问题，但是他们享受清福，我们这般俗子，劳劳碌碌做什么呢？耶稣基督是勤劳，基督教徒便不然了，罗马教皇乃是天下一个顶懒惰的人。孔子学不厌诲不倦，他是个很勤劳的人。后来的儒生，读了四书五经，便借以骗钱做官，下焉者^⑥无恶不做，上焉者^⑦清廉自守。然人不是石狮子，可以坐着不吃，光是清廉自守，还是不够，所以要学孔子的不懒惰。然而这样人很少。宗教如此，政治亦然。祖宗立了功勋，子孙可以世袭封爵，祖宗的遗产可以传留子孙，子孙便可以安坐而食。这不是政治奖励懒惰吗？懒惰已被世人承认为罪恶，而政治宗教反而奖励之，可谓是孟子所说的“无是非之心”了。

（四）刚强。人生在世光是能够勤劳还不够，因为一个人如须发展个性或群性时，不能天天都走平坦的道路上，有时不免要向崎岖狭隘的路走走。平路固然可恃我们平常的力量去行，设使遇着艰难的路，足以妨碍及侵害我们的发展时，独力不克制服，则种种道德学问，不免被困降伏。一个人尽管你五十九年有道德，临了六十那一年，失了刚强的能力，不能持下去，便是不道德了。一个人有了刚强的能力，凭你有多大的压力，要我行虚伪不诚实，便抵死不干。勤劳亦是这样。凡人欲能护卫自己，不使堕落，非恃刚强不行。

以上所述的四种公准能够看得透，体得切，每天的言语行动，都照着去做，事事都求合乎公准。社会的批评，亦把这四种做标准，合的为道德，不合为不道德。教育界亦不必多言费事，只好牢牢记住，我们欲看教育的进步与否，只看被教者能遵守此四者与否。

①权：衡量。②黄钟之宫：古代乐律名。③米突：米的旧称。④嵇康：字叔夜，三国时魏国文学家、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反对儒家之繁琐礼教，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说。⑤卧苫枕块：卧于革垫上，以土块作枕头。指人子守父母之丧而言。⑥下马者：指次等者。⑦上马者：指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