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作者于1902年逃亡日本期间撰写的文章。阐释留学生的使命与天职。首先强调中国学生与他国不同，处于国将不国之时，“于学之外，更有事焉”，——“旧舞台而不可用”，即应“筑造其新”，因此救国图强是第一位的。求个人有用于天下的敢于担当的道德勇气。“诸君立于世界竞争线集注之国，又处存亡绝续间不容发之时，其魄力非敢与千数百年贤哲挑战，不足以开将来；其学识非能与十数国大政治家抗衡，不足以图自立”，因此要自强不息，自立自重，自我实现，开一代之风气。以使命与天职，时时警醒自己，激励自己。不负国家与人民寄予的期望。

某顿首上书于所最敬最爱之中国将来主人翁留学生诸君阁下：某闻人各有天职，天职不尽，则人格消亡。今日所急欲提问于诸君者，则“诸君天职何在”之一问题是也。人之天职，本平等也。然被社会之推崇愈高者，则其天职亦愈高。受国民之期望愈重者，则其天职亦愈重。是报施之道应然，不得以寻常人为比例而自诿者也。今之中国岌岌^①矣。朝廷有欲维新者，则相与咨嗟焦虑，曰：“噫，无人才。”民间有欲救国者，则相与咨嗟焦虑，曰：“噫，无人才。”今靡论所谓维新救国者其果出于真心否，乃若无人才，则良信也。既无现在之人才，固不得不望诸将来之人才，则相与矫首企踵且祝且祷曰：“庶几学生乎，庶几学生乎！”此今日举国有志之士所万口一喙^②，亮^③亦诸君所熟闻也。夫以前后一二年之间，而诸君之被推崇受期望也，忽达于此高度之点，是一国最高最重之天职，忽落于诸君头上之明证也。诸君中自知此天职者固多，其未知之者当亦不乏^④。若其未知也，则某欲诸君自审焉，自认焉。若其已知也，则某有欲提出之第二问题，即“诸君之天职为何等之天职”是也。某窃以为我国今日之学生，其天职与他国之学生则有异矣。何也？彼他国者，沐浴先辈之泽，既已得有巩固之国势，善良之政府，为后辈者，但能尽国民分子之责任，循守先业，罔使或坠，因于时势，为天然秩序之进步，斯亦足矣。我国不然，虽有国家，而国家之性质不具，则如无国家；虽有政府，而政府之义务不完，则如无政府。故他国之学生，所求者学而已，中国则于学之外，更有事焉。不然，则学虽成，安所用之？譬之治生然，彼则借祖父之业，有土地，有会社，有资本，为子弟者，但期练习此商务才足矣。我则钱不名一^⑤，地无立锥^⑥，虽读尽斯密亚丹约翰弥勒^⑦之书，毋亦英雄无用武地耶！谓余不信，请罄^⑧其说，今诸君所学者：政治也，法律也，经济也，武备也，此其最著者也。试思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而公等挟持所谓议会制度、责任内阁制度、地方自治制度等种种文明之政治，将焉用之？以数千年无法律之国，仅以主权者之意为法理，主权者之口为法文，权利义务，不解为何物，而公等挟持浩如烟海之民法、刑法、商法、刑事诉讼法，将焉用之？全国利权，既全归他族之手，此后益刳割馈遗而未有已，官吏猛于虎狼，工商贱于蝼蚁，而公等挟持所谓经济学经济政策，将焉用之？朝野上下，以媚外为唯一之手段，其养兵也，不过防家贼耳。居今日之中国而为军人，舍屠戮同胞外，更无他可以自效。而公等以军国民自命，挟持此等爱国敌忾之尚武精神，将焉用之？自余诸学，莫不皆然。由是观之，诸君学成之后，其果有用耶？其果无用耶？同一不龟手之药^⑨，或以封^⑩，或不免于洴澼纩^⑪。吾见夫今日中国之社会，诸君亦澼纩焉耳！苟不欲尔者，则除是枉其所学以求合者也。枉其所学以求合，殆非诸君意也。于是乎不龟手之药，乃瓠落^⑫而无所容。某窃尝为诸君计矣。诸君于求学之外，不可不更求可以施演所学之舞台，旧舞台而可用也，则请诸君思所以利用其旧者，旧舞台而不可用也，则请诸君思所以筑造其新者。一言蔽之，则毋曰吾积所学以求当道者之用我，而必求吾有可以自用之之道而已。此实诸君今日独一无二之天职，而欧美日本之学徒所不必有事者也。乃诸君中或有仅以闭户自精，不问时事，为学者唯一之本分，是吾所未解一也。某以为诸君之在他日，非有学校外之学问，不足以为用于中国；其在今日，非求学问之程度倍蓰于欧美日本人，不足以为用于中国。他日之事且勿论，今日之事，问果能有倍蓰^⑬于人者乎？靡论倍蓰也，平等焉且无有矣，靡论平等也，半之焉且无有矣！夫诸君今日于学初发轫也，吾又安敢以他人数十年之学力，遽^⑭责望于新学之青年？然立夫今日以指将来，度卒业之后，能倍蓰之乎？能平等之乎？能半之乎？是不可不自审而自策励也。仅平等之，犹不足以为用。乃诸君中或有学未半他人，而沾沾然有自满之色，是吾所未解又一也。诸君其勿妄自菲薄，猥^⑮与本国内地老朽之徒校短长也。彼老朽者，靡特诸君今日之学足以傲之，虽摭拾一二报纸之牙慧，亦可以为腐鼠之吓^⑯焉矣。诸君自思其受社会之推崇期望者，视彼辈何如，顾乃以仅胜于彼而自豪也，闭门以居，雄长婢仆，勇士其羞之矣！今诸君立于世界竞争线集注之国，又处存亡绝续间不容发之时，其魄力，非敢与千数百年贤哲挑战，不足以开将来；其学识，非能与十数国大政治家抗衡，不足以图自立，岂乃争甲乙于一二学究，卖名声于区区乡曲也。某闻实过于名者安，名过于实者危，成就过于希望者荣，希望过于成就者辱。此某所日夜自悚惧而深愿与诸君共之者也。诸君之被推崇受期望既已如彼矣，他日卒业归国，则我国民之秀者，其必列炬以烛之，张乐以迓之，举其生平所痛苦所愿望，而一以求解释于诸君。诸君中之真成就者，吾知其必有以应也。而不然者，虚有其表，摭拾一二口头禅语，傲内地人以所不知，内地人宁能测焉？则从而神明之。彼亦久假不归，忘其本来侈然^⑰号于众曰：“吾之学，自海外来也。”愈被崇拜则愈满盈，愈满盈则愈恣肆，甚者则弁髦^⑱道德，立身行己，处处授人以可议之地。及数月数年以后，与彼真成就者相形见绌，破绽尽露，则后此之非笑有数倍于前此之名誉者矣。损一人之名誉，犹可言也，或者不察，乃曰：“吾畴昔所崇拜所期望之留学生，乃亦如是而已。”而使一团体之声价为之顿减焉。则是障碍我国进步之前途，岂浅鲜也。某愿诸君于今日而先图所以自处也，抑犹有欲陈者，内地人之崇拜诸君期望诸君也，重个人乎？重团体耳。何以知其然也？畴昔未尝无学生，畴昔之学生未尝无英秀者，而顾不见重，则今之所以重，重此葱葱郁郁千数百人有加无已之团体明也。既以是见重，则诸君所以自重者，宜如何于此点三致意焉，殆无俟旁观之词费也。而至今未能于精神上结一完全巩固之法团，此吾所不解又一也。令形式上之团，则既有之矣。虽然，团之所恃以结集，非形式而精神也。夫人之地位各不同，人之经历各不同，人之希望各不同，以千数百之人，而欲使有同一之精神，吾固信其难也。虽然，有链而结之者一物焉，则诸君皆带有同一之天职是也。天职既同，所以求尽此天职者，其手段虽千差万别，而精神皆可以一贯。故某以为今日诸君所急者，在认定此天职，讲明此天职而已。苟不自知其天职，或知矣而甘自放弃焉，虽形式上日日结集，犹之无益也。今诸君中或主温和，或主激烈，或慕为学者而孳孳^⑲伏案，或慕为政治家而汲汲^⑳运动，凡此皆可以为尽我天职、达我目的之一手段、一法门也。人之性质各不同，人之境遇各不同，我之所能，他人未必能，我之所宜，他人未必宜，而凡一团体之所以有力，必恃其中种种色色之人，莫不皆有，各尽其才，各极其用，所谓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善之大者也。但求同归，但求一致，不必以途之殊、虑之百为病也。而诸君或以手段之差别而互相非焉，此吾所不解又一也。嘻，吾知之矣！其相非者，以为必如我所持之主义，所由之手段，乃可尽其天职，而他则为天职之蟊贼也。以某计之，诸君所以尽此天职者，必非可以一途而满足，大黄芒硝，时亦疗病矣；间谍药引，时亦需人矣；竹头木屑，时且为用矣，而何必自隘以自水火^（21）也。故苟以他人为未解此天职也，则苦口而强聒之，热心而发明之，诸君之责也。从而怒之，从而排之，吾未见其有利也。几欲就大业者，莫急于合群，此诸君所同认矣。然合群之道，有学识者易，无学识者难，同一职业者易，不同一职业者难，同一目的者易，不同一目的者难。诸君同在学界，同为青年，同居一地，同一天职，其学识之程度亦当不甚相远，此而不合群，则更无望他群之能合矣。外人之诮我中国也，曰“滩边乱石”，曰“一盘散沙”，某深望诸君一雪此言，组织一严格、完备、坚固之团体以为国民倡也。某闻奥大利人之能逐梅特涅也，曰“由学生”；意大利人之能退法军也，曰“由学生”；俄罗斯人之能组织民党也，曰“由学生”。今日全地球千五百兆人中，其个人之权力最大者，宜莫如俄皇矣。俄皇他无所畏，而惟畏学生。畏者何？畏其团体也。故虽谓学生团体，为世界无上之威权，可也。诸君之天职不可不尽也既若彼，其势力之可以利用也又若此，而自放弃焉，以伍于寻常人，某不得不为诸君惜也！抑某闻之：“天下惟尽义务者为能享权利”。诸君毋曰：“吾党千数百人中，其能提挈是而扩张是者，不知几何。吾一人无足重轻焉。”群者，众人之积也。一人放弃其义务，则群之力量减其一，十人放弃其义务，则群之力减其十，如是则其群终为人弱而已。某见夫内地志士，畴昔属望于学生团体最殷者，今则渐呈失望之色有焉矣。某敢信诸君必非辜天下之望者，然其望之也愈益切，则其责之也愈益严；责之也愈益严，则其失望也愈益易：某愿诸君日采舆论为监史，而因以自课也。某所欲为诸君忠告者，殆尽于此矣。虽然，犹有重要之一言。某以为中国今日不徒无才智之为患，而无道德之为患。朝廷所以日言维新而不能新者，曰“惟无道德故”，民间所以日言救国而不能救者，曰“惟无道德故”。今日诸君之天职，不徒在立国家政治之基础而已，而又当立社会道德之基础。诸君此之不任，而更望诸谁人也？任之之道奈何？曰：其在他日立法设教，著书演说，种种手段，吾且不必豫言；其在今日，则先求诸君之行谊品格，可以为国民道德之标准，使内地人闻之，以为真挚、勇敢、厚重、慈爱者，海外之学风也，从而效之。毋以为轻佻、凉薄、骄慢、放浪者，海外之学风也，从而效之。由前之说，则海外学风将为一世功，由后之说，则海外学风将为一世罪。呜呼！三十年前之海外学风，其毒中国也至矣！彼辈已一误，某祝诸君毋再误也。若夫有借留学为终南捷径^（22），语言文字，一八股也；讲堂功课，一苞苴^（23）也；卒业证书，一保举单也，若是者非徒污辱学生之资格而已，且污辱国民之资格，莫此为甚也。亡中国之罪魁，舍彼辈莫属矣。某祝诸君中无此等人。苟其有之，则某之言非为彼辈言也。凡兹所陈，谅诸君所熟知，顾不避骈枝而缕缕有所云者。昔吴王常使人呼其侧曰：“夫差^（24），而忘越人之杀而父乎？！”则应曰：“不敢忘。”南泉大师^（25）常使人呼其侧曰：“主人翁常惺惺否？”则应曰：“常惺惺。”盖晨钟遒铎，固有发人深省者焉。窃附斯义，聒诸君之侧而进一言，倘愿闻之，某顿首。(www.daowen.com)

①岌岌：危险。②万口一喙：比喻意见一致。③亮：通“谅”，料想。④不乏：不缺少，很多。⑤钱不名一：一文不名，一个钱都没有，形容非常贫困。⑥地无立锥：无立锥之地，形容贫困。⑦斯密亚丹：英国人，《原富》一书的作者。约翰弥勒：著有《政治经济学原理》。⑧罄其说：详尽地说出我的道理。⑨不龟手之药：防止皮肤冻裂的药。⑩或以封：有的用于水战而获胜裂土封疆。⑪或不免于拼游纰：有的用以在水中漂洗棉絮为业而免于伤手。⑫瓠落：大貌，空廓貌。⑬蓗：倍数。⑭遽：急，仓猝。⑮狎：苟，随便。⑯腐鼠之吓：用《庄子·秋水》中的典故。意为庸人俗辈把卑鄙、轻贱的物品看作珍品，害怕他人凌犯争夺。⑰侈然：夸大。⑱弁髦：蔑视，抛弃。⑲孳孳：同孜孜不倦。⑳汲汲：形容心情急切，努力追求。（21）水火：彼此对立。（22）终南捷径：比喻达到目的的便捷途径。（23）苞茸：馈赠的礼物。（24）夫差：春秋末吴国国君。（25）南泉大师：即远尘法师，唐朝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