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单一到融合——超文本与超媒体

所谓文本，在英语中被指称为用于表达某种信息的符号集，并通过特定的材料呈现。文本是保存、发布信息或数据的工具。比如，口语文本的物质形式是一种空气的振动，这种振动表达了语言是人类思想的传递；书面语言是人类思想的机械复制，其物质载体是印制于材料表面的符号。我们可以看到文本必须具备三个要素：信息、符号、材料。书面文本的解读，要求以文本块和意义单元或行动步骤的顺序逐渐深入，为了明确了解意义，必须遵循写作或阅读的顺序，如自上而下、自左至右、循环往复等，那么就产生了线性的文本，并由此养成特定的观看秩序，进而形成观察世界、思考问题、表达想法的习惯，这就是线性思维。但是，文本所包含的路径并非总是唯一的，“超文本”（hypertext）由此而来。英语中的“hyper”是前缀，源自希腊语中的“具备、超出”之意，暗示出它要摆脱书面文本的线性制约的主旨。超文本是一种相互链接的数据。它的提出者——美国学者托德·尼尔逊认为它是一种“非线性著述”，首先就否定了线性的路径，而把文本看成一个具有全局性的信息聚合体。这个聚合体由无数信息单位构成，这些信息单位构成非常丰富，可以是图片、视频和文字。在这个情况下，超文本较之以前的传统文本，它更具有动态性、复合性、开放性和互动性等特征。

在超文本的基础上出现了超媒体的研究热潮。超媒体即各种表现手段的非线性集合，是多媒体和超文本的汇聚。“超媒体”被赋予了丰富的含义。超文本、超媒体以及由此衍生的多媒体、跨媒体在使用上有交叉，但是在本书中，超媒体的概念被涵盖于超文本之中。在此基础上总结出的超文本的基本特征是：第一，超文本系统中的信息不是整体的而是被划分为彼此独立而又产生关联的区块，这些区块被称为信息节点，通过链接动作，这些节点被连缀串联成一个庞大的语意相关系统，进而形成一个具有关联性的网络数据库。第二，超文本是对传统的“线性结构”的彻底颠覆。超文本的阅读（观看）是一种全新意义的“非线性”的阅读，每一次观看都伴随着个体的不同选择，人们的视线随意地游历于各相关的信息单位。第三，超文本的基本特征就是互动性，读者的观看是自主的、动态的，有些系统更能让读者与作者实时地进行有效互动，这种交互带来即时性和不确定性，文本的传播不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者与作者、作者与观者、观者与观者之间都可以随时进行交互，并可能影响作品的最终结果。由于交互性的影响，作品即使是在完成以后，也仍然是动态的，可能随时改变的。第四，超文本具有“多媒体”的特点，文本的存在形式不是单一的文字而涵盖了大量非文字性的资料，如FLASH动画、声音、影像等。超媒体使得媒体的单一性被融合起来，各媒体的传播特性和媒体要素被结合在一起，发挥了强大的传播功能。第五，超文本各组成部分具有相互依存性，超文本作品的各组成部分与其他部分、与整个作品，具有相互依存关系，一个部分会影响到其他所有部分，影响到整体作品。对于超文本艺术而言，往往一个环节的残缺会导致整个作品的失败，所以每一个参与者都不仅要考虑自己直接参与的部分，还要着眼于作品整体来通盘考虑各个环节，并且竭尽所能去帮助别人，尽最大的努力保持合作与团结，这样才能保证作品得以顺利完成。

图4.4　超文本构成

（二）叙事的消失和观看的“巡游”

新媒体批评家玛莎·金德（Marsha Kinder）提出了“影像数据库”（database narrative）的概念。她认为，超文本使得传统的叙事体系发生崩塌，故事的构成不再是经典性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尾的封闭式呈现。叙事的非线性使开端和结尾变得不重要，甚至建构在因果关系上的故事结构都失去了意义，转化成一个个充满故事因素的“叙述场”（narrative field）。一个叙事行为真正意义的结束，不再是由创作者的表述完成，而取决于观者与这些“叙述场”互动的完成。由于观者每次对故事因素的进入角度不同，加之观者个性以及意识形态观念的差异，直接导致每一次的观看行为都会产生不同的观看体验，而这正是新媒体叙述的重要特征之一。(www.daowen.com)

大量媒体艺术家创作了很多艺术作品，使得这些理论不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他们制作发行了一系列新媒体影像数据库作品，这些作品不仅仅是文字的集合，更是由图片、影像、文字、地图、访谈、音乐等构成的含义丰富的综合性数据库。它们的呈现方式也很难定义，是众多资料的集成，是一种集小说、电影、人物访谈纪录片等于一体的多媒体艺术作品。这些作品为欣赏者提供了迷宫式的虚拟空间，任其在作品中遨游。在这里，观看行为从“看”变成了一种目光的“巡游”。

单一的“受众”观念已经不能囊括这种观看行为下的主体身份的丰富性，观众可以是使用者、操作者、经验者、阅读者等等多重身份。观看变得错综复杂，观看路径的多重交织形成了无数观看的交叉点，这些交叉点可以是一个叙事的结束，但更可能是新的叙述继续的切入点。这种观看颠覆了传统叙述由作者一手把握的单向度叙述方式。传统的小说、电影的叙述无论多么复杂，最终所形成的无外乎是一个网状的叙述场。新媒体作品因为立体和多维路径交织的叙述方式，所形成的叙述场从形象的角度上更类似于一个三维球，它和球体一样，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一样，它没法确定中心；它的叙述由围绕在一起的各个点组成，每一个点都是一个叙述中心，既可以让欣赏者定点观看，也可以无限扩大，与其他点共同搭造出巨大的作品空间，任欣赏者在其中巡游。这种观看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审美形式。

以新媒体作品《渗血的穿行》为例，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目光的“巡游”是如何达成的。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一个犯罪故事：老妇人莫莱（Molly）家住洛杉矶安琪里诺岗（Angelino Heights），故事由她的某个清晨开始。一天，她的第二任老公瓦特（Walt）神秘失踪了，这使得她成为重要的怀疑对象，警察开始了细致的调查。随着调查的展开，我们逐渐对主人公身世有所了解，莫莱于20世纪初移居洛杉矶，开了家生意不错的成衣店。跟随叙述的推进，读者很快发现，不同于一般的悬疑推理小说，谁是凶手在这里并不重要。对于凶手的追踪只是为引介其他叙述因素而做的铺垫，整本小说根本无意于揭示凶手，而是通过莫莱这个线索人物的引入，勾画一幅洛杉矶的市井图。对于案情的叙述很快被对于环境的叙述所湮没，直至结尾，我们也不知道谁是凶手，甚至在结尾处，对瓦特是否真的死了，我们都没搞清楚。但观者通过追寻凶手，对洛杉矶这座城市有了深入的了解。游戏的娱乐性是这个文本的表层样式，它吸引观者的观看冲动，并且其中还蕴含着深层次的文化思考。通过非常复杂的链接，这个文本变成了一个复杂莫测的迷宫，人们随着情节的发展获得观看的满足，又在不经意间学习了很多历史知识，了解了社会的风情百态。

《渗血的穿行》的叙事场由五个“意义单位”组成：文字库，包括故事文本和相应图片的文字说明等；地图库，包括地理区域的地图等；图片库，涉及城市历史变迁的海量照片，包括历史事件的记录和日常居民生活的照片都被纳入其中；访谈库，包括主创人员访谈、历史亲历者采访和一些街头采访等；电影库，包括纪录片镜头与好莱坞影片片段等。这些影像、图片和声音比文字更加直观，人们通过超链接，可以看到近百年前的洛杉矶的市井民情，小说中主人公的生活环境，不同角色对于同一事件又有怎样的观察和立场……界面设计完全配合观看的多视角进入，可以进行切入的点非常多，整个观看路径是随机的，鼠标的按动与否决定了切入点的取舍。

这样的作品，使得观看的体验更加丰富。这种叙述的非线性，导致了叙述中心的消解，并且不断变化，一个个包含故事因素的“叙述场”构成了一个庞大的语意体。这个语意体建立在超文本链接的基础之上，使观看变得更加多元和开放，满足了观看的多方面要求。文字赋予创造以巨大的想象空间；画面对人物和时代景观进行直观的呈现；音乐音响的使用使观看变得丰富。在某些章节，观看者甚至可以选择直接倾听小说作者对于作品的介绍与解读。这个多媒体作品更像是一部宏大而内容翔实的“史书”，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呈现历史。

超媒体用多种媒介的长处组织时空，讲述故事，将个人体验与他人体验联系在一起。这种观看经验不像传统观看所限制的那样总是在创作者的引导下探寻最后的结果，而是重新塑造人们的观看思维，形成了一种发散式的、漫游式的观看方式。以摩尔斯洛普著名的超文本小说《维克托花园》为例，他的这部小说有993个文本空间，它们之间有2804个电子链接，体现出超文本作品中蕴含的交叉性，将它们组合排列的可能性是惊人的。拿文学与建筑做类比，是常见的现象，在类比的意义上，线性文本作品好似长廊，超文本作品好似迷宫，对于观众和读者来说，前者基本是透亮的，虽然也有“悬念”或“机关”，后者基本是幽暗的。步入长廊与迷宫，观感完全不同。长廊强化了时间感，因为我们知道自己的起始点和终点，这种观看使得时间的计量成为可能。迷宫则强化了空间感，我们很可能在巡游中迷失方向。就像游览一座宫殿，打开任意一扇窗，就可以看见怡人美景，巨大的迷宫使人绝无重复之感。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都可以观看，只要观看的行为不停，你永远不知道后面会有怎样的惊喜。观看变成了对于繁复交叉的枝蔓、层层叠叠的枝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