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
（清）上官周 绘

从自省角度说，谦下是一种态度。缺少这种态度，自省就会大打折扣。

《易经》中有一卦叫“谦”，由“艮”和“坤”组成，卦象是艮下坤上。艮象征山，坤象征地，山本来高出地面，却处在下位，虽然高上，但表现卑下，故而“谦”称为谦下。

谦下是谦的外在表现，其内在本质用南宋大儒陆九渊的话说，叫“有而不居”（《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虽然拥有，却像没有。

谦下主要有两个内容，即谦恭、谦虚。

我们先看谦恭。

谦恭跟前面讲的礼密切相关，礼的主旨是敬畏，谦恭也是敬畏，所以《论语》说“恭近于礼”（《学而》）。不同点在于礼的敬畏跟个人实力没有关系，而谦恭则是“有而不居”，高上却表现卑下，是“貌思恭”（《 季氏》）。

孔子在这方面非常注意。外表上他给人的感觉是“恭而安”（《 述而》），谦恭而安详。子贡说他“温良恭俭让”（《学而》），俭是收敛，孔子谦恭而收敛。

平常与乡亲相处，孔子温和恭顺，似乎不大会说话，到了朝堂上像是换了一个人，很会说话，但又很有分寸。（《乡党》）为什么两样？因为跟乡人比，孔子如同高山，不能使人感到有压力，所以要显得笨拙一点；朝堂是精英荟萃之地，可以放开一些，但也不能过分。尽管具体表现不同，但都没有离开谦恭。

上朝办公，走进朝廷大门，孔子微微躬下身子，好像是鞠躬。进入朝房，跟官员们交谈，如果对方是比自己地位高的上大夫，就要让他感到恭敬；如果是低于自己的下大夫，就要使他感到亲和。见到国君，要维护他的威严，增强他的信心，所以孔子表现得格外恭敬，而且带着几分不安。每次向国君奏事，孔子都要提起衣服下摆，步态安详地走到堂上；话不多，但言之有物，清楚明白；事毕，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面色逐渐放松，下完台阶，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样子像鸟儿舒展翅膀。（《乡党》）孔子对每一个人都很谦恭，而且符合对方身份。

这种谦恭也表现在对待物件上，比如圭。圭是一种玉制礼器，孔子捧着它的时候，谨慎而敬畏，似乎力气不够。向上拿，好像作揖的样子；向下拿，好像要交给别人。（《乡党》）(www.daowen.com)

做人切忌骄傲，你的才能人品超过别人，已经给人造成压力了，如果再不收敛，反而放大这个差距，一定令人厌烦甚至引起嫉恨。孔子就看不上这种人，说：“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泰伯》）狂妄而言过其实，愚昧而欠忠厚，没有什么本事还不讲信用，这样的人我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相反的则是赞扬。孔子夸奖过一个叫孟之侧的年轻贵族，在保卫鲁国的一场战斗中，他留在队尾断后，看着快进入鲁国城门了，他打着自己的马说：不是我有胆量断后，是我的马不肯快走啊。孔子的评价是“孟之反不伐”（《雍也》）。反是孟之侧的字，叫他的字表示尊敬，不伐就是不张扬。其实这位青年很勇敢，但他并不显摆，战斗即将结束时幽默一把，既使大家知道了他的勇敢又不压人一头，让人很容易接受。

子贡很希望自己做到谦恭，向老师讨主意。孔子告诉他要向泥土学习。泥土贡献非常大，上面生长五谷，下面蕴含清泉；草木在那里繁殖，鸟兽在那里养育；人们依靠它生活，死后又埋到土里，人们说了那么多颂扬大地的话，它自己却一声不吭。谦恭的人就像泥土一样。（《说苑·臣术》）

所以明智者非常注意谦恭。

三国时，魏明帝下令三公九卿每人推举德才兼备者一人，司马懿推荐兖州刺史王昶。王昶为人恭谨忠厚，给侄子起名王默、王沉，给儿子起名王浑、王深。他曾写信告诫子侄们说：我以这四个字作你们的名字，是要你们能够按照其中的意思去做，不敢违背。事物成熟得越快，灭亡得也就越快，成熟得晚则往往以好结果收尾。早晨开花的小草，到晚上就凋零了，松柏的茂盛，隆冬也不衰退。有人问孔子，他家乡的那个青年是追求上进的人吗？孔子说不，那是一个急于求成的人。所以君子都以这个青年为借鉴。以委曲为伸展，以谦让为获得，以柔弱为强盛，这样的人很少不成功。毁谤和赞誉，是被人厌恶和喜爱的根子，也是灾祸和福分的契机。孔子说：“我对别人，不毁谤，不赞誉。”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平庸之辈，怎么可以轻易进行毁谤和赞誉呢！（《资治通鉴》卷73）

（明刻）司马懿

唐宪宗时，有一对兄弟将领，哥哥田融做相州刺史，弟弟田兴的官更大，做魏博节度使。父亲去世的时候，田兴还很小，田融便担负起抚养教育田兴的责任。一次，田兴与军中将士比赛射箭，把所有将士都压了下去。回到家后，田融提起鞭子抽打他，说：“尔不自晦，祸将及矣！”你不收敛自己的锋芒，灾祸就要到来了！田兴接受了教训，所以能够在前任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手下保全下来。田季安性喜猜疑，专横强暴，在他手下做事很难善始善终。（《资治通鉴》卷239）

这方面最著名的教训是东汉末年的杨修，他在丞相、魏王曹操手下做主簿。相府修建大门，曹操前往视察，命人在门上写一个“活”字，没说话就走了。杨修吩咐把门框拆掉重建，解释道：“门”里面放进一个“活”字，是“阔”，魏王是嫌门太大。有人送来一杯乳酪，曹操吃了一点，提笔在杯盖子上写了一个“合”字，大家都不明白什么意思。杨修打开盖子便吃，人们惊讶地望着他。杨修说：曹公吩咐我们每人吃一口，有什么好想的！一次两人解字，杨修已经有了答案，走出30里地，曹操才想出来，自叹不如，对杨修说：我的才能赶不上你，竟然相差30里。后来，曹操找了个碴子把杨修杀掉了。（《世说新语·捷悟》）在当权者中，曹操算是胸怀较大的，连他都无法容忍杨修，可见放大自我是多么地害人。

然而人总有争强好胜的一面，不能永远这么谦恭下去，怎么办？孔子给出的建议是：“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八佾》）一定要争的话，那就比赛射箭吧。届时无论是登上台阶射箭还是走下台阶饮酒，都互相拱手行礼，是君子之间的竞争。

谦恭的态度也是自省所不可或缺的。人只有放下身段，养成一种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意识，才能够感受到自省的必要性，形成紧迫感，把自己摆在卑下的位置给以省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