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秋以来,社会经济因为商业的发达,完全集中于一般富商,或是由富商变成的大地主。昭十六年《左传》说:
(韩)宣子有环,其一在郑商。宣子谒诸郑伯,……子产对曰:“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杀此地,斩之蓬蒿藜藿,而共处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财贿,我勿与知。’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今吾子以好来辱,而谓敝邑强夺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同,《左传》卷四十七,第十七—十九页。)
郑国的商人,大概就是从前征服的商民族,由周室分配给郑国的。例如定四年说:“分鲁公以殷民六族,分康叔以殷民七族”之类。(同,卷五十四,第十五—十九页。)但是他们的时代,已经是宣、幽之际,地位比从前稍已不同。郑国是人口较密的地方,大概土地也不够分配,于是保护他们经商,不过他们有了政府的保护,又恰合了时代的潮流,发展更觉容易。大概郑国是商业首先发达的区域。到春秋中年,商人弦高已经在政治上建立功劳。其次是晋国。叔向已说:“绛之富商,……能行诸侯不贿。”(《国语》卷十四,第十一页。)皆可为商业逐渐发达之证,据太史公说:“故齐冠带衣履天下。”(《史记》卷一百二十九,第一页。)似齐国也早已就成为工商业的中心,虽然说是从太公以来就已发达的话,未必可信;但是春秋末年的陶朱公也是在山东的陶(定陶),三致千金。
《史记·货殖列传》: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同,第二页。)
又子贡也是“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后来至于“结驷连骑,……所至国君无不与之分庭抗礼”。(同,右。)大概山东、河南、河北一带,是最早商业发达的地方。到战国以后,由商人变成的大地主的更多,比如“猗顿用盐起家,而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同,第三页。)吕不韦以阳翟大贾,至为天子的假父。(同,卷八十五,第一—三页。)在政治上,在社会上,富商都已成为经济的中心。一般贫民,都沦没为富户的私奴。
《史记·货殖列传》:白圭,周人也。与用事僮仆同苦乐。又说:齐俗贱奴虏,而刁间独爱贵之。桀黠奴,人之所患也,唯刁间收取,使之逐鱼盐商贾之利,终得其力,起富数千万。(同,卷一百二十九,第二页,又第八页。)
而奴隶至于变为家财的一部,所以太史公说:
马蹄躈千,牛千足,羊、彘千双,僮手指千,……此亦比千乘之家。(同,第七页。)
大概这时候社会上有两种人是最有钱的。一种是由一个无赖,先夺取政权,而后致富的。比如苏秦、范雎一流的人物。中间也有一部分本是贵族,如孟尝、信陵四公子之徒。这就是太史公所谓“封君”,所谓“千乘之家”。再一种就是纯粹的大富商、大地主,太史公所谓“素封”,所谓“亦比千乘之家”的人物。这种富厚,都是由智力竞争而来。这种背影,与荀子的思想,以很大的影响。荀子讲政治,专从物质的分配出发,可以知道当时分配不均,是社会经济上一个重大问题,因此而引起生活的不安,争夺的剧烈,便从这里发生。这种现象,在春秋末年的孔子,已经觉悟。所以他说:
夫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十三经注疏·论语》卷十六,第一页。)
荀子对于这一点也已曾感觉。所以他说:
万物同宇而异体,无宜而有用为于人,数也。人伦并处,同求而异道,同欲而异知。皆有可也,知愚同;所可异也,知愚分。执同而知异,行私而无祸,纵欲而不穷,则民心奋而不可说也。(《荀子集解》卷六,第一页。)
这就是说的一种知愚的竞争。他对于这种现象,感觉很不好,所以他又说:
强胁弱也,知惧愚也,民下违上,少陵长,不以德为政:如是,则老弱有失养之忧,而壮者有分争之祸矣。(同,右。)
因此他便想出一个“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大办法,要节制他们的自由竞争,使起他们各安本分。再看他说的“分”,是些什么?(www.daowen.com)
一、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同,卷二,第十三页。)
二、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同,卷五,第二页。)
三、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同,卷六,第二页。)
大概共有五种标准:(一)贵贱,(二)贫富,(三)长幼,(四)知愚,(五)能不能。除长幼一种,是他的人道主张以外,贵贱和贫富,就是想维持我前面所说的“封君”和“素封”两种人物的权利。知愚能否,更是这种智力竞争的原动力。所以荀子实际并没有反对这种资产阶级的经济组织,只想将就这种现象之中,略加以等级的限制,使有一种固定的性质,免除以后的竞争。所以他说:
人之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穷矣。故无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大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同,右。)
实际是想假政治的力量,维持已有的经济组织。他的目的,仅在防止以后的争乱。所以他对于墨子的节用主义,以为不近于人情,没有得着当世的症结。
《富国》篇: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同,第五页。)
他这种经济思想,固然是近于一种保守主义的精神,却也有一部分的真理。但是荀子又是一个主张重农轻商的人。看他说:
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与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国富矣。(同,第二页。)
又说:“工商众则国贫。”(同,第八页。)他是否已经明了这种经济组织的成立,是由于商业的关系?因为他在这方面讲得过少,我们还不敢十分决定。但是他已经感觉得这时候商业的过于发达,这是一种事实。凡是讲重农主义的人,都带有贱商的色采。孟子说:“征商自此贱大夫始矣。”(《十三经注疏·孟子》卷四下,第七页。)固然他是专门排斥重利的人,还不是一种社会的眼光,却也已经带有贱商的意味。后来一派法家,对于工商非常的排斥。比如《商君书·农战》篇说:
故其境内之民,皆化而好辩、乐学,事商贾,为技艺,避农战。如此,则不远矣。国有事,则学民恶法,商民善化,技艺之民不用,故其国易破也。夫农者寡而游食者众,故其国贫危。……(《商君书》第三页。)
《韩非子·五蠹》篇也说:
(上略)……“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韩非子》卷十九,第五页。)
都认工商为游食之民,所以后来秦汉都有贱商的法律。比如秦始皇的“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史记》卷六,第九页。)《汉律》的“唯贾人与奴婢倍算”(《汉书》卷二,第二页。)都以商人与罪人奴隶为伍。这固然是后来的事情;但是这种贱商的趋向,是从战国发生,荀子已经受了影响。虽然他们是贱商,实际是表见商业的逐渐发达,使起为社会生活基础的农业,受了一部分的摇动,这很可以说明当时社会上经济的状况。荀子的分配论,和轻商的表示,都是这种潮流中间自然表现出来的一种意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