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心理学,在古代哲学中间,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大致讲起来,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是他对于心理学全体的分析,与其各种关系的解释。第二部是他专对于心的内容和作用的考究。他对于心理学全体的分析,中间主要的名辞,约有五种:
性。荀子对于性的定义和界说,下得颇为不少。现在选择两条重要的如下:
A.《性恶》篇: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同,第一页。)
B.《正名》篇: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者谓之性。(同,卷十六,第一页。)
就这两条可以知道性是一种先天的本能,但是泛义的说,也可包括自然发出的情欲,所以他说精合感应四个字。比如《性恶》篇又说“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同,卷十七,第二页。)就可见情性两字,没有甚么分别。
情。荀子对于情字的界说,就是《正名》篇的两条:
A.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
B.情者,性之质也。(同,卷十六第一页,又第七页。)
他所谓情,就是性之外面的一种具体的现象。情虽然是根于性,但是就广义的说,情与性没有大的分别,倒反像性的本体。
三、欲。荀子说欲的定义,就是《正名》篇的一句:“欲者,情之应也。”(同上)就是说情要感物而动,便成为欲。所以他说:“欲之多寡、异类也,情之数也。”又说:“亡于情之所欲。”(同,第七页。)都是这个道理。若广义的说,欲也是出于性。所以他说,“故虽为守门,欲不可去,性之具也。”(同,右)
四、荀子对于心的界说,也有左列两条:
A.《正名》篇:心者,道之主宰也。(同,第五页。)
B.《解蔽》篇: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同,卷十五,第五页。)
后面一条,意义非常明显,就是说心是人之物质、精神两方面的总主持机关。前面一条是讲心的作用,他以为能够有节制情欲使合于道的权力的东西,便是这一颗心。所以他说“故欲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同,卷十六,第七页。)
五、虑。荀子对于虑的界说,是:
《正名》篇: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同,卷十六,第一页。)
这里的虑,是包括思考和判断两种意义。不过荀子对于这一方面似乎不大很注意层次的差别。
就上面的分析来看,荀子是把心理现象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性,情欲者是性的表现。一部分是心,虑就是心的作用。这两部分的关系,就是以心来节性。
《正名》篇:欲不待可得,而求者从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从所可,受乎心也。……故欲过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同,卷十六,第七页。)
他的性恶论,假使没有这个心来补救,就很难圆满。有了这一种心理的说明,我觉得就比孟子的性善说,更为完密了。关于荀子个人心理全体的解释,已经略为叙明。再回头看荀子以前的人,关于这方面的解释。孔子对于心和性,虽没有下解释,看他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回也其心三月不远仁”(《十三经注疏》卷十七,第十页。又卷六,第三页。)这两个心字,与“性相近也”的性,当然是不同。大概与荀子所说,没有多的差别,不过还没有讲到他们的关系。墨家是根本没有谈性的问题,《墨经》里的“心之察也”“心之辩也”(《墨子间诂》卷十,第六页。家刻本。)大致也与荀子相合,没有甚么关系。最奇怪的是孟子,他却弄得心性差不多没有大的分别?所以心性两个字,每每连用。比如他说“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十三经注疏·孟子》卷十二下,第十二页。)又如:
《尽心章》: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同,第十三上,第二页。)
孟子的心和性,很像荀子的性和情。看他说性,一共用了才情心性四个字:
《告子上》: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侧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同,卷十一上,第七页。)
又说:
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同,第九页。)
又说:
牛山之木尝美矣,……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是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同,卷十一下,第一页。)
这几个字,虽然不能说全无分别,他们的界限,确实不容易分得清楚。荀子对于心理名辞特别的加了注解,虽然是受了名学的影响,与此也不无关系。我们现在要言归正传,讲到道家了。《老子》《庄子》两部书,都不可靠,不过另外没有材料,我们也只能略为加以选择来大略的说一说,《老子》没有讲到性,他所谓“虚其心,实其腹”(老子《道德经》上第二页。通行本。)一类的心字,大概都是承认心为知识思想的总机关。《庄子》里却有性字了,但是内篇中还没有外篇这样大谈其性。是否算得荀子以前的学说,还不敢定,姑且略举几条以为旁证。
一、《马蹄》篇: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庄子集释》卷四,第七—八页。)
二、《天道》篇: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耶?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老聃曰:……意!夫子乱人之性也。(同,卷五,第二十—二十一页。)
三、《骈拇》篇: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绩,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义何其多忧也?……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同,卷四,第三—四页。)
《庄子》外篇所讲到的性,大致都是自然之性。虽然他所谓性,绝不是荀子所谓情欲之性,但是假使果真是在荀子以前,那么上面所举的几条,都要给荀子性恶论以很大的暗示。而且他所谓天性,与荀子性的定义,更有直接的关系。但《庄子》书中的心,却似乎没有一定的性质。比如《逍遥游》说“则夫子犹有蓬之心夫?”《齐物论》说“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同,卷一,第十三页。又第十五页。)这和老子、荀子所谓心,都没有甚么大的分别。但是《大宗师》说“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同,卷三,第三页。)这个心似又专指人欲的私心,与荀子的情欲相近了。有时直接叫着“贼心”和“机心”,比如《天地》篇说:“举灭其贼心”与“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同,卷五,第八—九页。)都是指的人欲,大致道家认欲也是心的一部分,和孟子认一部分善的情感,如所谓“恻隐之心,羞恶之心,……”“不忍人之心”也算是心的一部,大致相类。我看他们同是把心里所藏有的东西分为两部:一部是他们所以为善的,(道家在名义上是不承认为善)便是性。一部是他们所认为恶的,便是欲。所以道家要去欲,谓之虚心:孟子要养性,谓之存心。都没有荀子分析得明了。以外还有《中庸》和《大学》两书,也都有心理的说明。不过《大学》是无名氏的著作,俞正燮谓:“《大学》本汉时诗书博士杂集。”(《癸巳存稿》卷二,第二十一页。姚刊本。)日人武内博士研究《大学》三纲领八条目的完成的历史,更认为出在董仲舒以后(《老子原始》附《〈大学〉篇成立年代考》第二七五页。)所以我把他放在后论,《荀子与汉儒》一章,再来讨论。《中庸》一篇,太史公虽然说过“子思作《中庸》”(《史记》卷四十七,第十二页。)看他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十三经注疏·礼记》卷五十三,第九页。)明明是秦以后人的口吻。就退一步说有一部分或许是真的,但是看他开口便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同,卷五十二,第一页。)这很像从道家的性说出来?再看他: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矣。(同,卷五十三,第二—三页。)
诚就是天性,所以他说“诚者,天之道也。”自诚明就是生来自然如此,所以他说“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自明诚便是“修道之谓教”,要学才能如此,所以他说“诚之者,人之道也。”又说“诚之者择善而固执者也。”(同,第一页。)他这种说法,是根据孟子说的“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的道理(同,《孟子》卷十四下第五页。)下面尽性一段,是从孟子“知其性则知天矣”的话引申。所谓择善而固执者也,又很像有受荀子积善说的嫌疑?胡适将他置在孟子以前,恐怕不免因果倒置了。以外他对于心理上的说明,只有下列两句:(www.daowen.com)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同,《礼记》卷五十二第一页。)
中与荀子的情相近,和是荀子以心制欲的结果。假使真比荀子稍前,或者能给荀子一部分的暗示。
这一大段都还是说的荀子心理学的第一部分,而最重要的第二部分,还未曾叙及。现在请略一叙他对于心的内容的说明。他以为心能够辨别是非,使合于道,因为心有下列三种作用:
《解蔽》篇: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心未尝不藏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荀子集解》卷十五,第四页。)
他对于这三种作用状况的说明,是:
一、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藏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谓之虚。
二、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一。
三、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同,右)
他这种心理的观察,比较算很精明了。但他的来原在那里?我说荀子的心理学,完全出于道家。所以他说:
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一而静,作之,则将须道者虚之,虚则入;将事道者一之,一则尽;将思道者静之,静则察。……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同,第四—五页。)
实际就是道家教人体道的一种法子。最明白的证据,是他引《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同,第六页。)两句话。他又说:
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此治心之道也。(同,第七页。)
也可为证。我们看《老子》说:
致虚极,守静,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老子《道德经》上第六页。)
便是他利用虚和静两种心理的明证。《庄子·天道》篇说:
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按当作:静则动者得矣)(《庄子集释》卷五,第十五页。)
这与荀子所说“故人心譬如盘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荀子集解》卷十五,第六页。)完全是同一样的道理。又如《庄子·天地》篇说: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庄子集释》卷五,第九页。)
这也与荀子所谓“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相同。(《荀子集解》卷十五,第七页。)《大宗师》所说: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庄子集释》卷三,第十二页。)
更为明白。就是“一”字也是《老子》所提出,比如“抱一以为天下式”“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老子《道德经》上第十页。又卷下第二页。)他所谓一,固然与《庄子》的“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相同。(《庄子集释》卷一,第二十三页。)但是内部的精神,就是万物平等、不胶于一物。所以《庄子》又说:
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同,右)
这与荀子“不以夫一害此一”的道理,也相差不远。比如《逍遥游》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以及《大宗师》说:
故其好之也一,有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同,卷三,第五—六页。)
就很与“不以夫一害此一”的道理接近。《大宗师》又说: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同,第二页。)
便是荀子说的“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的大道理。《养生主》所说“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同,卷二,第四页。)也与此相同。再如《齐物论》说: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同,卷一,第三十页。)
这中间便已含有不以梦剧乱知的道理。庄子是认死生为一场大梦的,所以他说:“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同,第三十三页。)而他所谓真知,乃是超于一切死生利害及普通人以为知识之外的道,所以这段所说就是不以梦剧乱知的道理。总而言之,荀子之所谓心,便是直接由道家之所谓道,体念出来。所以他所说心之判断是非的标准,也完全就是一个道字。所谓道的解释,固然不一样,而他的作用,是相同的。我再引《庄子》一段话来做荀子心理学的小影:
《天地》篇: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
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同,卷五,第三页。)
以下我想不用多说了。但是我还总结一句,就是荀子的心理学,不仅是这一部分,是直接由道家出来,而前面所说的第一部分,也是根据这种虚一而静的观察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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