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没有十分进步的社会,是没有哲学观念的。所以中国古代只有迷信和宗教,绝没有所谓哲学。中国古代哲学产生的时期,是在周室东迁以后,到春秋末年,这一个长的期间(公历前七七〇至四八一)约计有三百年之久。其所以会产生哲学的原因,前人已经说得不少,大致可分为心的条件与物的条件两种。心的条件,就是宗教思想的摇动物的条件,就是社会情形的剧变。实际上则心的条件,也与当时社会情形大有关系,完全是受了物质界的影响。所以我们当预先略叙一叙当时社会剧变的情形。当时社会上的情形,普通所谓“政治黑暗,战祸激烈”固然用不着说,而最主要的还是当时社会组织的变更。就是从前贵族政治下的贵贱阶级,已经破坏,而自由竞争的贫富阶级,却代之而兴。换一句话,就是贵族阶级的破产。我们看《左传》僖二十五年晋文公围阳樊的时候。
苍葛呼曰:“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宜吾不敢服也。此谁非王之亲姻?其俘之也?”乃出其民。(《十三经注疏·左传》卷十六第三页。)
可见当时贵族沦落为平民的,已经不少。又昭三年晋国叔向说“栾、卻、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同,卷四十二,第十一页。)这都是晋国失败的贵族,已经沦为奴隶了。最明显的要算《诗经·秦风·权舆》所写的一种贵族变成破落户的情形。
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权舆!(《十三经注疏·诗经》卷六之四,第十二页。)
在《诗经》中,这种情形很多,这里不能多引。至于有钱的平民,不仅是比贵族富足,而且可以爬上政治舞台。比如郑国商人弦高的以牛十二犒赏秦师(同,《左传》卷十七第十四页。)和郑贾人的谋救荀罃(同,卷二十六,第六页。)就可见当时商人在社会上的地位。而《小雅·十月之交》更明白的说: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择三有事,亶侯(与维同)多藏。不憗遗一老,俾守我王。(同,《诗经》卷十二之一,第八页。)
这里是说他择任官吏,只拣新进有钱的人,将贵族遗老完全不用。《曹风·候人》讥笑一般暴发户,说的更好。
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同,卷七之三,第五页。)
所以这一个时期,是一个新旧阶级交替的时候。到战国初年,便已不大见贵族政治的形影。这种剧变的情形,正是《十月之交》所说的“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一次变更,对于社会各方面的影响,都很不小,而最重要的是下列两种。
第一、我们知道那时的贵族阶级,在社会上同时算是知识分子,他们的知识,自然比较一般下等社会的人要高明许多。他们既然降到下层社会里面,知识自然会逐渐普及于一般社会,而知识的工具,也随着一天比一天发达。我们看“苏秦发书,陈箧数十”“墨子南游,载书甚多。”(梁任公《先秦政治思想史》第一百四页。)这虽已是战国初期的事情,可以想见书籍的流布,早已比较的盛行。这是哲学发生物质方面的一个主要原素。
第二、我们知道知识较高的人,思想也比较的发达。这一般知识较高的人,忽然沦落在下层阶级,遭了这一种环境的剧变,他们心理上所受的刺戟,是特别的大。因此思想上也会起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便是宗教思想的动摇。他们从前所认为“福善祸淫”“保护人民”,特别是保护他们贵族阶级的上帝老倌儿,现在为甚么会使起他们流离失所?于是对于上帝和一切宗教,都发生了疑问。我们看《诗经》上说:(www.daowen.com)
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璧既卒,宁莫我听!(《十三经注疏·诗经》卷十八之二,第十四页。)
这是对于神明,如何的怨望,而讲得最明白,还是
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同,卷十二之二,第十页。)
以外如《小弁》的“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同,卷十二之三,第四页又第六页。)都是这种思想动摇,明白的供辞。这种思想,自然也逐渐的影响到一般社会。比如《唐风》的《鸨羽》:
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同,卷六之二,第七页。)
便明是一位农人,当兵的口气。因此对于人民思想得了一个大解放,这便是我前面所说哲学发生的心的条件。
既有了知识的进步,思想的解放,而社会上又仍然是政治一天比一天黑暗,战祸一天比一天激烈,因此生活也一天比一天困难,于是便发生了很多派的思潮。(看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二篇第二章)这种种思潮,便是后来哲学的种子。中国哲学的鼻祖,从前都承认是老子,据日本武内义雄的考证(武内义雄《老子原始》第四章《老子五千文的性质》,京都宏文堂本。)《老子》一书是集合法家、从横家、兵家和《黄帝》书而成,大概出在秦汉之际。(参看梁任公先生《先秦政治思想史》一百十一页)不过《老子》书虽然晚出,老子本人却不会是六国末年的人。武内博士将老子放在孔、墨之后,思、孟之前。梁任公先生把他放在孔子之后、庄子之前,都没有确切的证据。他在庄子以前,固然用不着说。就是把他当为中国哲学的鼻祖,似乎也仍然可以成立?比如《周易》的卦爻辞,时代大致比较孔子为早,这最大家所能承认的。但是他已经在讲“小往大来,大往小来,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的大道理。(《十三经注疏·周易》卷二第二十—二三页。)就是诗人也懂得“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原则。再进一步,便是老子所说: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庄子集释》卷下第二十一页,通行本。)
的无为而无不为之哲学了。《论语》的纂辑,虽然比较的后,看他受老子的影响,就已经不少。比如《泰伯》说“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大哉尧之为君也……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以及《卫灵公》篇的“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十三经注疏·论语》卷八,第六页。又卷十五,第二页。)都明是老子的思想。或者老子比较孔子稍前,也未可知。这里似乎说的太泛了,我们再回头叙一叙中国古代哲学的派别。最初的分派,当然要算《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再下来便是《淮南子》的《要略》,《太史公自叙》以及《汉书·艺文志》的九流十家。这种分类,在现在都已不大适用,最近普通的分法,是将古代哲学分为道家、儒家、墨家、法家,就是梁任公先生所说的四大潮流。这种分法在政治思想上来说,固然可以成立。若就哲学全体来讲,法家仅是集合儒、道、墨三家的学说,而略为加以修正;并且所修正的,也仅限于政治原理一小部分。是否可以独树一帜,确是一个疑问。好在本书另有专论荀子与古代政治的一节,这里只好请法家的诸位先生暂为退席,让我们略为讨论荀子与儒、道、墨三家在哲学史上的关系。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