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虚认为,阿尾奢的相关概念最早可见于宝思惟七世纪末所译之《不空罥索陀罗尼自在王咒经》(以下简称《王咒经》),其中一小段落可说是阿尾奢在中国发展的滥觞。相关内容载于卷二“成就除鬼著病法分第十二”,此段著录法术以“除著鬼魅”为目的。换言之,主要目的是祛除被鬼魅附身等病。经中所载对治病状范围广泛,包括诸鬼扰乱之病、疟鬼病,或是因为时节变化引起的病症,如热病;能使人们免除无法避免的种种灾厄,如君主将蒙厄运,或者社会发生饥馑等。其中与阿尾奢直接相关的段落如下:
复次有法,若欲咒人,其持咒者洗浴清净,著新净衣,先诵神咒自防其身,后以牛粪而用作坛,随四方面画种种色,散诸杂华及置白食供养坛场。应取童男或复童女,洗浴清净,妙香涂身,著白净衣,种种庄具而严其身,令于坛中结跏趺坐。应诵此咒,结童子发,咒曰……诵此神咒,结童子发已,复取杂华满于所咒童子手中,又以妙香若熏、若涂及末散之。复咒粳米及与华水洒散坛内,应烧沉香,诵不空羂索神咒,咒华三遍,散童子面,童子身动。若欲令语,应诵此咒,咒净水洒童子面。曰……不得以手触所咒人。如此咒已,童子即语,若问去、来、现在好恶之事,皆能答之。其持咒者若欲发遣著童子神,复应诵此咒。[14]
此段落中,能说明它是运用童子附身的法术的地方,是“若问去、来、现在好恶之事”和“发遣著童子神”两处。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些童男女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或是发生何事。但是他们在适当的仪式程序后,即能成为问事的对象,且需有送神离开的程序,应当是附身无误。至于“童子身动”在此阶段应是不太清楚的描述,只能从后设的立场解释它正是附身的征兆,关于此节,待讨论不空三藏著译经典时申述之。
考察阿尾奢于此经的脉络,相关菩萨、著译者是其线索。不空罥索又作不空绢索、不空羂索,梵文作Amogha-pas,为观世音菩萨诸多化身之一。他是隋唐之际从南亚、中亚到中国皆相当流行的佛教神祇。[15]考据造像史和经典的脉络,不空罥索和观音、摩醯首罗天有相当的关联。古正美于吴哥窟地区的考察,认为当地不空罥索观音的造像法是参照摩醯首罗天造像。他取证隋代最早传入中国的不空罥索观音经典《不空罥索咒经》(以下简称《咒经》)记录的造像法:“(佛像)右边画作观世音像,状如摩醯首罗天。头上发悉如蠡髻,方作华冠,肩上当画作黑鹿皮覆左肩上,自余身分当画作种种璎珞。”[16]实则同一部经典中有更具宗教意义的证据。值此经典出现的场合里,观世音菩萨说他自从受持此经之后,“从是已来,常为无量无边百千摩醯首罗诸大天众。”[17]换言之,不空罥索观音信仰里,摩醯首罗天乃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之一。就其宗教现象的意义,可以视为佛教吸纳印度教神祇的方式,正如同印度教内佛陀是毗湿奴的化身之一,阿尾奢法可能也早就与不空罥索观音一起传至亚洲各处。此外,经中规定其像需建立坛场,如下:
像前以牛粪涂地,四方齐整,纵广丈六尺。其坛场里散纯白华,置八水瓶,各受一斗,皆令新净,盛以香汤,复以种种华,置其瓶内,安其净草,立八草座处,安置八方,作八分食,置其草座上。然后,更以六十四分食,各各种种杂美好者,自余杂食具皆广大罗列作之,唯除五辛酒肉,余但使可得之者,皆悉具之。[18]
类似的坛场布置,在前引《王咒经》亦可发现,该经中对坛场的布置予以分类,分作地坛、国坛、民坛,此三种坛场相对应于国王、大臣、凡人三种身份阶级。[19]此外,除了坛场以外,也可见类似的法术程序。《咒经》有作:“若欲破他所作咒诅,作其人形像,或面或泥或蜡,当以镔铁为刀,段段割之。”[20]后出的《王咒经》则类似的法术结合设坛,用于治疗疟病之鬼,经文作:“若患疟鬼之病,经四日者,先应泥作四角之坛。……复以面作病人形象,应诵不空罥索心王神,称病人名,用淳镔铁刀,段段截之。病人见闻,心即惊怖,疟鬼舍离,永不复来。”[21]这大概是一种作刍像为病者和鬼魅替身的法术,是经由神威和具体的武力威胁以驱魔治病的方法。
依阿尾奢或附身等相关内容为判,比较《咒经》和《王咒经》两部经典,虽皆属不空罥索观音之经典,但两者结构或内容最大差异是人和观世音菩萨的关系。在《咒经》里,人和观世音菩萨的关联是直接的;《王咒经》中人和菩萨则保有中介者存在的余地,提供召乎媒介的方法,这也为附身提供法术程序存在的空间。于《咒经》里,持咒人,也就是专精念诵此咒者,实行相关法术的具体成果是“即见自身出大光明,犹如火焰,既自见已,生大欢欣,乃至观世音菩萨自来现身。”[22]换言之,人和菩萨之间并无任何中介。然而,后出的《王咒经》却保有中介者的空间,这些中介者被称为“使者”。全经上、中、下三卷中共出现22次。上卷开头未久即提出实践此法术者,能够“驱策使者,进退无违,令罗刹娑[23]随意而转。”同卷《成就使者能办事法分第五》作使者“是圣观自在菩萨、不空罥索王神咒之使”,而使者的画像是“又作药叉童子像,头发直竖,如盛火焰。面目嗔怒,绿眼平鼻。形貌赤色,身服赤衣。口出四牙,二上二下。其舌于口,或入或出。一手持剑,一手执索。严身之具,皆悉周备。”[24]此段落最令人生起联想的是“童子像”,全经在其他几个段落中,也会提及使者作童子像。例如上卷的观自在菩萨于梦中也现“童子形”;卷中的《成就驱策僮仆使者分第六》中,使者“于其头上作五发髻,身之色相,犹如童子”;“成就吉祥瓶法第七”里,此吉祥瓶会化身为童子;《成就策使罗刹童子第八》里,其造像也作“五发髻”,长相和身形皆如童子;甚至在调伏龙神时,龙神会化现为“童子形”。
这些使者作为实践法术者和观音的媒介,频繁以童子形出现,相较于隋朝里人和观音之间无中介者的变化,究竟是源于中亚或印度的相关影响,还是中国本地的影响而有之调适,此中问题颇令人玩味。当然,此法和运用真实的童子为中介,应当有相当的关联,碍于篇幅,无法在此逐一细论。(www.daowen.com)
在比较中最饶富意趣的部分,是阿尾奢脉络里用真实的人身达成的问事功能,而另一段落罗刹童子部分也能“问(罗刹)童子过去、未来、现在之事,皆依实答,终无虚妄。”既然两者都能达到相同的功能,较诸全经的脉络,皆以法术产生一超自然的童子,又为何必须无端地插入一段用真人为媒介的部分呢?其为问题所在。
分析对照全经共十六种法术的介绍词时,[25]只有以真人为媒介的一段有此用语:“此诸菩萨方能成就,非诸下劣、怯弱有情。”[26]换言之,著译者着意强调此为真真实实由菩萨传授的法门,或是实践成功者必定是菩萨者。至于其他十五个段落,多以“圣观自在菩萨,复说……”即代表其法的权威和价值来源。或有人要推论这是因为道德上的原因,害怕予人负面的联想者,或是落人口实者。然而,《成就使死尸取伏藏分第九》有修持者需入墓盗取尸体的段落,“即往塚间取丈夫尸,身形之上无疮瘢者”;《成就入婇女室分第十》里隐含有男女双修的可能,或是作为一种想象,“善来姊妹!若为摄受我等故来,愿持此香华,与我同伴,其同伴人观此婇女,随所爱者,即便执手,娶以为妻”。这些引述段落,都能说明在中国它们比以童子为灵媒更惊世骇俗,可是这些段落皆未强调法门的神圣性。取尸的段落只要持咒者注意保护自己,“先当诵咒,防自身已”;成就婇女法,要求实践的场所要美好,“其室可爱,常有流泉、浴池”。全经独有这段以真人为灵媒者,强调了提供此法门者或修行者,不能是下劣怯弱者,而是超越的宗教存在。因此,可以推想此法的内容,可能也普遍存在于当时竞争激烈的宗教“市场”里,尤其是道教或民间宗教的实践当中,其中后者的可能性较高。因此,佛教僧侣在著译这些经文时,需费心地强调其权威和真实性。
以童子为灵媒,笔者目前手边可得之唐朝以前资料甚少,只有一笔。但此笔资料亦颇有价值,因为有对应之史料可供查考,且延续数百年有几个版本的记载。是为《幽明录》里与佛图澄(?—348)有关的记载:
石勒问佛图澄:“刘曜可擒,兆可见不?”澄令童子斋七日,取麻油掌中研之,燎旃檀而咒。有顷,举手向童子,掌内晃然有异。澄问:“有所见不?”曰:“唯见一军人,长大白晳,有异望,以朱缚其肘。”澄曰:“此即曜也。”其年,果生擒曜。[27]
《幽明录》相传由南朝刘义庆(403—414)所编。此文显示六朝佛教僧侣或许已传入以童子为灵媒的法术,或是实行施咒以降神附着人身或物体的方法,并已经和中国原有之宗教实践结合。这个故事可对照慧皎(497—554)之《高僧传》卷九,佛图澄“善诵神咒,能役使鬼物,以麻油杂胭脂涂掌,千里外事皆彻见掌中,如对面焉,亦能令洁斋者见”[28]。两者差异在一者描述童子,一者是洁斋者。推测两者的差异是对内外缘的考量不同,前者指的是其年龄身份,后者指其内在条件,而实际上可能皆着重其处子之身。这点可对照前揭《不空罥索陀罗尼自在王咒经》里,其法术要求是“需童男、女”,而非童子。中国童子一词指涉的年龄范围相当长,泛指未成年的男子。如郑玄《仪礼·丧服》之注作“童子,未冠之称”,换言之,也就是二十岁以下的男子。另一方面,童男女的脉络是强调其未经男女之事。例如汉朝焦赣《易林·明夷之需》:“童女无室,未有配合,空坐独宿。”童女所指即是未经婚配的处子。因此,相关故事、掌故能辅助说明前引经典里,这些找来观未来事的人,必要条件是需保有处子之身。
然而,相同记载到唐朝的释道世(约唐太宗、高宗时)于总章元年(668)[29]编辑完成的佛教百科全书《法苑珠林》中,却作“勒与刘曜相拒构隙以问澄,澄曰:‘可生擒耳,何忧乎?’麻油涂掌,令视见之。曜被执朱绳缚肘后。果获之,如掌所见。”[30]此一段落中,仍保留佛图澄的神奇手掌,但是去掉了童子、洁斋限制,也少了咒术、胭脂等细节。但作者似乎也希望令故事看来更为直接,暗示或明示石勒本人在佛图澄掌中即预见未来之事。
此段记录是略早于《不空罥索陀罗尼自在王咒经》译著的时间。分析道世有此叙述的可能性有二:一是他不了解或不清楚此一法术,且对照《僧传》的内容修改。二是他可能反对此种实践方法,因此去掉了在佛教传统中不喜欢的元素。然而,稍后未久,相关的密教实践即将传入。同一记述到了南宋朝释志磐咸淳七年(1271)[31]《佛祖统纪》编辑完成之时,又恢复近于《幽明录》的记载,由童子观看手掌,预见此事。此时以童子为灵媒的方法已在中国大行其道,成为《夷坚志》里佛道教法术实践者的常用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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