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人类的本能而言,既有确定性思维,也有模糊思维(不确定或非固定思维)。在不同文化构成的各人群中,有些发展了确定性思维而丢失了模糊思维;另一些则相反,强化发展了模糊思维。中国文化保存有较多的模糊成分,是因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典型的农业文化,弹性的农业文化,在绵长的岁月里,中国的哲学、医学、艺术等大文化的方方面面,整合为一种与西方逻辑思维大不相同的模糊思维体系。多年前,我在《古国乐魂——中国音乐文化》[12]里,单设一章“模糊思维的家园”,谈及中国音乐文化中模糊思维观的多重表现,如散节奏的重要位置、不统一的律制、音腔的存在等等,当时我还没有开始探索唱词音声。现在我认识到,中国的地域性原生唱词音声(当然包括“乐说”音声),是中国音乐文化中模糊表象的典型。略略想来,至少以下几点,值得剖析:
(一)音本质的模糊性
复杂、不单一,是模糊性的最表层特征。试着剖析一下唱词音声的模糊性存在与否:
其一,相对唱腔,唱词符号化构成的双重属性就是复杂的(请参阅本书第二章第二节之一“唱词的双重身份”)。
其二,唱词音声又下分显性与隐性两种音乐符号(请参阅本书第二章第二节之二“唱词音声的两类音乐符号”),又复杂了一层。
其三,正是因为唱词音声的模糊性,它们才不能用音符类手段记音与描述,必须寻找各种(还不是一种)非音符类手段才能把它们解析清楚。复杂性更得彰显。
其四,唱词的基础是语言,但它们进入声乐品种后的身份转变(成为声乐品种中的一部分),又往往导致它们为了音乐的需要而有所变异。毫无疑问,复杂性进一步展现。
其五,唱词音声中的音色,相对唱腔来说,是最具“自我音乐性”(请参阅本书第三章第三节“唱词音声的自我音乐性”)的成分。声学界韩宝强不得不使用排除法给“音色”下定义:“乐音的品质特征,能够将音高、音强和音长都相同的两个音区分开来的一种声音属性。”[13]就是因为音色所包含的成分太复杂。唱词音声的模糊性又见一斑。
因此,唱词音声的音本质远比唱腔更具模糊性。
(二)地域多元音声的模糊性
原生唱词音声的基础,是各种民族语言的方言,它们的不统一,肯定是模糊性事物的典型特征。那么,我们至少需要了简单了解一下中国现在语言音声的存在状况。
中国现存语言总数量有120种以上[14],主要属5大语系,其中:①汉藏语系:语言学界有学者认为是50多种[15](另有学者认为已确定的有34种[16]),使用汉藏语系语言的人数,在全中国占了95%以上;②阿尔泰语系20种;③南岛语系十几种;④南亚语系五六种;⑤印欧语系两种。另有若干系属未定的语言和混合语。让我们了解一下这5个语系各自的音声特点:
1.汉藏语系
中国境内汉藏语系语音共同特点[17]是:
(1)每个音节有固定的声调
数量:2~12或2~15,两个声调的如普米语(只有[-55][-13]两个字调);12个声调的如苗语宗地话(有个别无声调的情况);15个声调(贵州榕江县车江侗话)。
声调作用一般有两点:其一是区别语词意义;其二是区别语法意义,如拉萨话的[ȵɛ14]是“睡”的意思,[ȵɛ55]则是“使睡”的意思。
(2)音节可以分析为声母、韵母、声调三部分(请参阅本书第三章第二节之二“两类语音梳理手段:‘音系学’与‘声韵调’分析法”)。
(3)有丰富的辅音韵尾——汉藏语系最常见的辅音韵尾是:
其一,鼻音韵尾([-m][-n][-ŋ]等),如广东话“衫”[sam55]、普通话“三”[san55]、苗语宗地话“太阳”[noŋ22]。
其二,塞音韵尾([-p][-t][-k][-ʔ]等),如广东话“鸭”[aːp3],“辣”[laːt3],“肋”[lak2],上海话“辣”[]。
汉藏语系的塞音韵尾的发音特点是只成阻而不除阻(不爆破,即位置到但不出声)。
其三,续音音尾([-r][-s][-l]等)如门巴语(错那)“东”[ɕar]、“七”[nis]、门巴语(墨脱)“银”[ŋul]。
其四,复辅音韵尾([-st][-zd][-xl][-xs][-ʁz][-ʂk]等等)如羌语麻窝话“沙子”[tsəɣz]、“今年”[pəʂk]。
(4)声母分清浊
汉藏语系许多语言的声母都有清浊对立,如汉语的吴语,藏缅语族的彝语、哈尼语、傈僳语、拉祜语、嘉戎语等,壮侗语族的毛南语、水语、壮语、黎语,苗瑶语族的勉语等。
汉藏语系声母的清浊对立,分几种不同的情况:
其一,多数语言的清浊对立,主要是出现在塞音、塞擦音、擦音上。
其二,有些语言的鼻音、边音也分清浊,如阿昌语的[nuaŋ55]“你”与[]“推卸”,[lɔ31]“豹子”与[]“裤子”。
其三,一套纯浊音声母[b][d][ɡ]与一套带鼻冠音的浊音声母[mb][nd][ŋɡ]形成的对立。如毛南语[daːi44]“野猪”与[ndaːi44]“畲地”。
其四,还有的语言中带鼻冠音的浊声母与带喉塞音的浊声母形成对立。如水语[mba33]“靠拢”与[ʔba33]“蝴蝶”。
有些现象是值得注意的:
首先,清浊由对立到不对立,是汉藏语系共同的发展趋势(汉语方言中,保存完整清浊对立的唯有吴语)。
其次,当清浊对立消失后,往往在声调上保留清浊对立的痕迹。
再次,有的语言清浊对立消失后,转为别的语音对立现象,如元音的松紧等。
(5)元音分长短
元音分长短,也是汉藏语系“一语三族”的一个普遍特点。壮侗语族最普遍,汉语的粤语,苗瑶语族的勉语,藏缅语族的藏语、独龙语、珞巴语等,元音也都是分长短。
元音长短的对立,主要起区别词汇意义的作用,如德宏傣语的[pau11]是“吹”的意思,而使用了长元音的[paːu11]却是“吼叫”的意思。少数情况下,元音的长短对立,也能区别语法意义,如拉萨藏语的[mi14]是“人”的意思,而用了长元音的[miː14],则是“人的”意思了。
汉藏语系的长短元音对立,大多出现在带韵尾的主要元音上,如广州话的[kai55]“鸡”与[kaːi55]“街”,勉语的[nau231]“舅”与[naːu231]“老鼠”。一般情况下,主要元音若长,韵尾元音则短,主要元音若短,韵尾元音则长。也就是说,上述有长元音的音节与无长元音的音节,双方整体音节长度基本是相同的。
汉藏语系各语言中,有些是所有元音都有配对的长短元音,而有的语言的元音中只有个别元音是有长短对立的。
汉藏语系语言的长短元音对立现象有逐渐消失的趋势,出现了从配对到不配对(缺格)的现象。
(6)元音的松紧对立
汉藏语系藏缅语族中,有些语言的元音有松紧对立的特征,如已发现的有彝语、哈尼语、拉祜语、傈僳语、景颇语、载瓦语、白语等,汉语与其他两个语族(侗傣语族、苗瑶语族)还未发现这个特征。
藏缅语族松紧元音的对立,主要起区别词汇意义的作用,如载瓦语[ne51]“红”与[]“炒”;也有个别语言的松紧元音有区别语法的意义,如载瓦语的[taŋ21]是“飞”,而[]却是“使飞”。(www.daowen.com)
藏缅语族松紧元音发音的主要特征是喉头紧缩不紧缩,但松紧元音的对立往往在声母、声调等其他语音因素方面带来一些伴随现象,给辨听带来难度。
2.阿尔泰语系
中国境内阿尔泰语系语音共同特点[18]是:
(1)没有声调(字调)但是有固定重音,如蒙语的重音多在第一个音节;维吾尔语的重音在最后一个音节(朝鲜族除外)。
(2)多音节词为主,而且具有和谐律现象。即多音节里不同音节的元音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如蒙语的“光线”[kərəl],两个音节都用元音[ə];又如维吾尔语的“在哪儿”[qeni],两个音节用的元音[e]与[i]是同唇位的(同属舌面前展唇元音)。
(3)大多数语言有小舌辅音,至少有一个,如土族语用[q]。我国境内小舌音用得最多的是恩格尔语(东部裕固语,是裕固族所使用的两种民族语言之一,属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分布于肃南县康乐区及皇城区的北滩乡、东滩乡),有四个小舌辅音,[q][][χ][ʁ]。因此这个语系语言的声音位置较靠后。
(4)无论是复辅音还是单辅音,舌尖颤音、边音、舌根(舌面后)鼻音,不出现在词首。
(5)塞音、塞擦音出现在词尾时要除阻(又谓爆破,即出声)。
3.南岛语系
中国境内南岛语系语音音位系统简单,其共同特点[19]是:
(1)辅音数量不多,没有清浊对立,没有送气不送气对立;
(2)元音更少(3~6),长短元音不是一个音位;
(3)大多没有声调,有固定重音(除布嫩语);
(4)以多音节为主,双音节词用得多;
(5)音节构成较自由;
(6)塞音出现在音节末时,只爆破(又谓除阻,即出声),不送气。
4.南亚语系
中国境内南亚语系音位系统丰富、规整,与汉藏语系最接近,其语音共同特点[20]是:
(1)辅音发达。或清浊对立、或送气与不送气对立(少则二十几,多则三十几);
(2)元音更丰富;
(3)韵尾不爆破(又谓不除阻,即位置到但不出声);
(4)有的有声调(布朗、莽、户),有的无声调(佤、德昂、克木);
(5)以单音节为主。
5.印欧语系
中国境内印欧语系语音共同特点[21]是:
(1)无声调;
(2)多音节为主;
(3)塞音韵尾要爆破(除阻);
(4)辅音较丰富,塞音多,擦音、塞擦音少;
(5)辅音连用时最多两个。
我们并未提及语族及以下语支、语言、方言之间的差异,仅仅提到了五大语系各自的总体特征,一个庞杂、多元的语言音声库存,就展示在眼前。以这样的语音资源为基础的原声唱词,该是多么复杂的声乐成分。中国的地域性多元音声之模糊性是可以想见的。
(三)“乐说”音声的模糊性
“乐说”音声(请参阅本书第七章第二节“‘五范畴’另议:‘乐说’音声”)的模糊性,就更为突出了。由表及里,这个概念模糊至极。
模糊,不确定也。
“乐说”的音声不能用音符捕捉。不确定,此其一。
同一个字的音声,是“乐说”还是“说”,需要根据其身份条件(是言语中的,还是声乐品种中的)才能判定。不确定,此其二。
有的“乐说”既音高不确定,又是非乐音形态,有的“乐说”却是明显乐音化。不确定,此其三。
变异型“乐说”,只要不能被音符捕捉,可以有不同层次,千奇百怪的变异。不确定,此其四。
“乐说”的使用,既可以独立,如各种声乐品种中的“讲”“诵”“白”“咏”,也可以夹杂在唱段的字里行间。不确定,此其五。
作为声乐品种中两个平起平坐的表现形式,“唱”,由腔(唱腔)词(唱词)构成,“乐说”也应由广义的腔(说腔)词(说词)构成,可是因为“乐说”的音高起伏无法用音符抓住,只能用调值符号记录,“乐说”就很容易被误以为,只有词,而没有腔。概念模糊化,此其六。
戏曲界有“千斤话白四两唱”的说法。这种比例关系,是指艺术价值,还是指技术难度?没人说得清。多重不确定,此其七。
……
我相信,还能找出“乐说”更多的不确定性(模糊性)。总之,由于中国传统声乐品种中存在与“唱”相互映衬、相互转换的这个“乐说”,中国音乐的非固定特性(模糊性),简直明确得无以复加,与中国大文化的模糊倾向高度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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