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所学,自非孔子之《春秋》。然其所称述,亦治《春秋》者所不可不知者也。
《明鬼下篇》:
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杀我而不辜,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日中,杜伯乘白车,素车,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车上,中心,折脊,殪车中。当是时,周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著在周之《春秋》。
昔者郑穆公,孙诒让云:此当为秦穆公之讹。当昼日中处乎庙,有神入门而左,鸟身,素服三绝,面状正方。郑穆公见之,乃恐惧犇。神曰:“无惧,帝享女明德,使予锡女寿十年有九;使若国家蕃昌,子孙毋失。”郑孙云:亦当为秦。柱按:或以郑属上为句。穆公再拜稽首曰:“敢问神名?”曰:“余为句芒。”
昔者,燕简公杀其臣庄子仪而不辜。庄子仪曰:“吾君王杀我而不辜,死人毋知亦已;死人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期年,燕将驰祖。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日中,燕简公将驰于祖涂。庄子仪荷朱杖而击之,殪之车上。当是时,燕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著在燕之《春秋》。
昔者,宋文君鲍之时,有臣曰观辜,固尝从事于厉。祩子杖揖出与言曰:“观辜!是何珪璧之不满?度量酒醴粢盛之不净洁也?牺牲之不全肥,春秋冬夏选失时,岂女为之与?意鲍为与?”观辜曰:“鲍幼弱,在荷襁之中,鲍何与识焉?宦臣观辜特为之。”祩子举揖而槁之,殪之坛上。当是时,宋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著在宋之《春秋》。
昔者齐庄君之臣,有所谓王里国、中里徼者。此二子者,讼三年而狱不断。齐君由谦杀之,恐不辜;由谦释之,毕沅云:“由与犹同故两作”。王念孙云:“由犹皆欲也,谦与兼同,言欲兼杀之,兼释之也。”恐失有罪。乃使之人共一羊,盟齐之神社。二子许诺。于是泏洫,孙诒让云:当作歃血。羊而漉其血。读王里国之辞既已终矣;读中里徼之辞未半也,羊起而触之,折其脚,祧神之,毕云疑当云跳神之社。而槁之,殪之盟所。当是时,齐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著在齐之《春秋》。(www.daowen.com)
以上所引,郑穆公之事无“著在郑之《春秋》”之云,然下文云“若以郑穆公之所身见为仪,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非惟若书之说为然也”云云。所谓若书,当即指郑之《春秋》而言。以上下文例之,此段盖捝当是时,郑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著在郑之《春秋》云云矣。
由墨子之说,则吾人之于《春秋》,可知者三事。
一,《春秋》乃历史之通名,非一书之专名。故周郑燕宋齐之史皆名《春秋》,非惟《鲁史》名《春秋》而已。《孟子》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学者遂以《春秋》为《鲁史》之专名,非是。班氏《艺文志》云:“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以《春秋》为史之通名,其说得之。自孔子修《春秋》,经秦火之后,而孔子之《春秋》独传,余皆散灭。故《春秋》遂为孔子《春秋》之专名。犹《史记》本为《古史》之通名,而后世以为《太史公书》之专名也。
二,鲁《春秋》之体裁。鲁《春秋》之文,今不可得复见矣。惟公羊庄七年《传》云:“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陨如雨。’”所可知者,惟此所引寥寥数字而已。然以墨子所述周郑燕宋齐之《春秋》观之,则鲁之《春秋》当亦大略相似。左丘明为孔子《春秋》作《传》,实多本《鲁史》,则鲁《春秋》之体裁,盖略可知矣。然则古之所谓《春秋》者,其所载言与事并;所谓“事为《春秋》,言为《尚书》”,盖非一定之论矣。
三,孔子修《春秋》,力除神怪。孔子修《春秋》,其微言大义,三《传》详之矣。然以墨子所述周郑燕宋齐诸国之《春秋》考之,其所载神怪之事甚详,左氏《传》所载亦多有类此者,则鲁《春秋》之文,当亦大略相同。然今观孔子之《春秋》,乃绝无此等神怪之事,惟详记灾异耳。然如公羊所《传》,亦不过记其为灾为异;或为注重民生而书,或为研究学问而书,详见拙著《公羊微言大义匡何篇》。如是而已,则孔子之修《春秋》,其削神怪,祛迷信,岂非彰明较著者乎?而世有援神话以释《经》者,名为尊孔,实则诬孔而已矣。
统观以上所引,则墨子之学,其关系于《经》,岂浅鲜也哉?夫孔子之学,本于《六经》;而墨子所出,亦大抵相同。然墨子所引以《尚书》为最多,而《易》则无之,惟文句有一二略同者而已。至于《礼》,虽时或称道之,而以非乐之故,亦时连类非之。《公孟篇》墨子驳公孟子曰:“国治则为礼乐,乱则治之。是譬犹噎而穿井也,死而求医也。” 孔子则不然,《六经》均经手定,然于《易》独作《十翼》,则墨子之所最略者,乃孔子之所最详也。孔子最重礼乐,曰:“为国以礼。”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则墨子之所深恶,乃孔子之所深好者也。盖当论之,墨子之学,其根本偏重于《尚书》,《尚书》称天以治者独多,如《皋陶谟》之天叙、天秩、天命、天讨之类,固无论矣;即《甘誓》《汤誓》《盘庚》诸篇,亦莫不言天罚、天命也。故墨子本之,以天为有意志,故尊天明鬼。孔子之学,其根本最重乎《易》。《易》虽言天地鬼神,然不过以为自然之变。故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故孔子虽言天,亦唯曰“天生德于予”“天何言哉”;虽言鬼神,亦唯曰“敬鬼神而远之”。盖不以天为有意志,与墨子之作《天志》《明鬼》,其旨大异也。盖墨子近于宗教家,而孔子则近于哲学家。墨子主有神论,而孔子则主无神论。故墨子引诸国《春秋》以明鬼,而孔子修《春秋》以削鬼,此其大别也。然礼之起,起于敬天事鬼,以孔墨之学之所从出者观之,墨子既尊天明鬼,必当独重于礼;而孔子则否,其视礼似当不若斯之重矣。而其事乃适相反,何哉?盖墨子本于天志,以为天之生人也爱无不均,故主兼爱无差等;兼爱无差等,则财难给;财难给,故不得不节俭;节俭,故不得不节葬、非乐;节葬、非乐,故不得不非礼。见上所注墨子公孟子之言。故墨子虽以孝视天下,《艺文志》言。而以三年之丧思慕父母为愚。《公孟篇》曰:三年之丧,学吾子之慕父母。子墨子曰:夫婴儿子之知,独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号而不止,此其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知,岂有贤于婴儿子哉?孔子则不然,以为天无意志者也;人之生,天地之自然而已;而我之身则父母之遗体也,故主亲亲;亲亲故爱有差等,有杀;有差等,有杀,故财易给而为礼乐也易;亲亲故孝于其亲而慎终追远。故孔子虽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固主无神论矣;而又言“鬼神之为德,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如在云者,盖明知其无而假设为有之辞,所以永人之思慕,而礼乐之所以独重也。及后世为之,儒者以重礼好乐之过,而繁文褥礼,迷信鬼神;墨者以节俭节葬之过,而至于无父之讥,皆失孔墨之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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