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公元1887年，人们在伊朗发现了一本书，才将一个中国出生的景教徒带回了历史的视野。这本书用古叙利亚文写成，记载的却是一个从中国直到西欧的真实传奇故事。^[164]

故事的主人公叫作巴琐玛（Sawma）^[165]。他可能是生活在汉地的维吾尔人或者汪古人，他的父亲叫示班（Shiban），母亲叫黑也姆都（Keyamta），生活在元朝帝都汗八里。父亲是一个虔诚的景教徒，在他的教导下，琐玛也成了汗八里景教教堂的看守。^[166]

与此同时，在山西的霍山，一位叫作马可斯（Markos）的人出生了，他是蒙古族，父亲叫伯颜尼勒（Bayniel），马可斯是他的第四个儿子。

成长为青年后，马可斯从霍山来到了大都。此时，琐玛已经成了汗八里的景教法师，他收留了马可斯，并度化了他。^[167]

几年后，大约是在公元1278年（元世祖至元十五年，也是蒙古灭南宋的前一年），两人相约一同前往耶路撒冷朝圣。在蒙古人之前，由于地理知识的陌生，从中国到耶路撒冷的朝圣是不可想象的。到了蒙古时代，不仅道路已经畅通，还由于蒙古和周边民族中景教信徒很多，许多人都来自西方的中亚甚至更远方，使得中国对耶路撒冷的知识也很完善了。

两人从北京出发，首先到达马可斯的家乡霍山，再继续西行到达唐古特，也就是西夏人的地域。当时西夏已经被蒙古人灭亡，只留下了以西夏命名的地方，包括从现代宁夏到敦煌的广大区域。离开唐古特之后，两人花了两个月穿越大沙漠，到了一个叫作老屯^[168]的地方。再继续西行6个月就到了喀什噶尔（Kashgar），也就是现在的新疆喀什。

然而，他们在这儿遇到了麻烦。在蒙古大汗忽必烈称帝后，蒙古内部发生了分裂。首先是忽必烈和亲弟弟阿里不哥争位，后来则是窝阔台系的海都和忽必烈的长期战争，从公元1268年（元世祖至元五年）一直打到公元1301年（大德五年），才由于海都的死亡而告终。^[169]老屯和喀什噶尔都是战场区域，也遭到了很大的破坏。一路上由于战争的原因，显得萧条与混乱。在从老屯前往喀什噶尔的过程中，琐玛和马可斯遭受了兵灾和盗贼的威胁，却最终逃脱了。

从喀什噶尔继续向西，他们到了海都汗位于塔拉斯（Talas）河畔的营帐。海都汗给了他们必要的协助，下发了通关文牒，让他们可以绕道中亚，到达伊朗东部的呼罗珊。在呼罗珊首都图斯（Tus）休整后，跨越伊朗到达伊朗西北的阿塞拜疆^[170]。他们准备从这里去往曾经的哈里发帝国的首都巴格达（报达）。

之所以去巴格达，是去见景教长老马屯哈（Mardenha），这个职位相当于是景教中的教皇，他的驻锡地就在巴格达。幸运的是，马屯哈当时没在巴格达，而是在伊尔汗国的都城马腊格^[171]，比巴格达近了很多。于是，两位教士前往马腊格见到了教长。^[172]

景教最神圣的教堂在巴格达旁边的泰西封，叫作柯克教堂，是历代教长登基的地方。两人见过教长之后，最终还是抵达巴格达，并参观了教堂，又拜访了周围的一系列圣迹。两人游览时并不知道，景教教长此刻已经在计划利用他们两人的身份了。

当两人来到西方时，景教教长马屯哈正在想方设法处理教会与蒙古人的关系。听说这两个人是从大汗国来的，其中一人是蒙古人，另一人是和蒙古人比较亲密的维吾尔人或者汪古人，马屯哈认为在伊朗的蒙古人应该会尊重这两个从高贵之地远来的同族人，于是请求他们帮忙，向当时的伊尔汗阿八哈^[173]索要赐封文书。这封文书可以将景教与蒙古政权挂起钩来，获得政权的保护。

两位教士欣然从命，于是从巴格达回到了马腊格。果然，蒙古汗王阿八哈对他们表现得非常尊重，将证书发给了景教教长。

完成任务后，他们接下来的使命就是前往耶路撒冷朝圣，去看一看当年耶稣受难的地方以及犹太人的圣殿遗迹。当他们经过阿尼城^[174]，到达格鲁吉亚时，却被盗贼堵住了去路，只好回到了教长身边。

教长劝他们暂时放弃耶路撒冷行程，回到汉地去帮助景教的发展。他授予马可斯大主教职位，琐玛也被授予巡查总监。马可斯改名为雅八剌哈（YahbhAllaha），成为契丹与汉地大主教。^[175]

但是，从西方又如何回到汉地去呢？这又成了下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在中亚的阿姆河地区，是波斯汗国和察合台汗国的分界线，波斯汗国支持元朝的忽必烈，而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和金帐汗国则与波斯汗国为敌，于是双方在阿姆河分界点展开了战争。由于这次蒙古内战，琐玛等人回程的路被阻断了，他们只好在当地住下，等待机会回国。

就在这时，新的情况又出现了。景教首领马屯哈教长突然去世了。和天主教的教皇一样，景教教长也是选举产生的。在选举新的教长时，人们考虑到现在世界的统治者是蒙古人，在主教级别中，只有雅八剌哈一人是蒙古人，了解统治者的习俗和语言，于是雅八剌哈这个外来户突然成了景教新的教长。在得到伊尔汗阿八哈的祝福之后，雅八剌哈于公元1281年（元世祖至元十八年）成了景教最高首领。

即便到现在，雅八剌哈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担任过基督教某派别全世界最高领袖的中国人^[176]。

但这个职位并没有给这两个中国出身的人带来好运，却让他们在操劳中度过了一生。

雅八剌哈担任教长不久，公元1282年，伊尔汗阿八哈就去世了。他的弟弟阿合马（贴古迭儿）继承汗位。与前两任伊尔汗采取宗教宽容政策不同，阿合马崇信伊斯兰教，采取了迫害景教的政策。在阿合马时代，景教教长雅八剌哈有过短暂的入狱经历。^[177]

幸运的是，阿合马在位的时间很短，两年后（公元1284年），在与阿八哈之子阿鲁浑的战斗中，阿合马身死，阿鲁浑成了新汗。^[178]

阿鲁浑上台后，立刻改变了前任的政策，采取了联合基督教，反对伊斯兰教的做法。他甚至想进攻耶路撒冷和埃及的伊斯兰教徒。^[179]作为蒙古人，阿鲁浑深知联合的作用，于是，一次世界上最大胆的外交行动形成了：阿鲁浑要联合西欧的基督徒，与伊斯兰教徒作战。

蒙古人要和基督教合作，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如果这次行动能够成功，那么基督教将获得巨大胜利，甚至赢得蒙古人的皈依；而一旦丢失了埃及最后的据点，伊斯兰教则可能从世界上消失。

但问题是：到底谁能够帮助阿鲁浑出使欧洲呢？最合适的自然是同样信奉基督教的景教徒。于是阿鲁浑找到了教长雅八剌哈，而雅八剌哈推荐了他的同伴琐玛法师。

于是，风云际会中，在中国出生的琐玛法师，又有了向更西方前进的理由，他向阿鲁浑汗请求了书信和路条，以及送给各国君主的礼物，加上2000米斯科勒（Mathkale，每米斯科勒等于4.68克）的金子，出发了。^[180]

从伊尔汗国出发后，琐玛法师从伊朗穿越北部区域，经过现代伊朗和土耳其的边界，到达土耳其境内的黑海沿岸，在这里登船前往东罗马首都君士坦丁堡。

在君士坦丁堡，他见到了东罗马皇帝安德罗尼库斯二世（Andronicus Ⅱ）^[181]，拜访了东罗马的众多圣迹，包括圣索菲亚大教堂，以及路加所做的圣母像，施洗者约翰的手，拉撒路和抹大拉的尸骨，放置耶稣尸体的石头，耶稣用来把水变成酒的石碗，一位圣女的骨灰匣（用来治病），君士坦丁大帝和查士丁尼大帝的墓，等等。

可惜的是，当时君士坦丁堡已经衰落，很难与伊斯兰教抗衡，因此它也只是个出访的中间站，琐玛法师的最终目的地是意大利。

离开了君士坦丁堡，琐玛乘船进入爱琴海和地中海，前往意大利，他见到了著名的维苏威火山，最后在那不勒斯上岸。(www.daowen.com)

那不勒斯的国王查尔斯二世对琐玛法师以礼相待。在这里，琐玛在城市屋顶上看到了一场海战。事情要从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岛的恩怨说起，这两处现在虽然都属于意大利，但在历史上，却曾经组成一个单独的国家，这个国家最初由北欧的维京人控制，这些维京人从大西洋南下，经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在西西里岛站稳脚跟后，又控制了那不勒斯。维京人之后，这个国家先后被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室和法兰西的王室控制。但在公元1282年（元世祖至元十九年），由于来自法国的国王查理横征暴敛，西西里岛爆发了叛乱^[182]，从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王国中分离了出去。查理只控制了那不勒斯，却丢失了西西里，从此只能号称那不勒斯国王了。

分裂出去的西西里则邀请来自西班牙半岛的阿拉贡王室担任首领。在当时，西班牙也不是现在的西班牙，而是分裂成南北两部分，南部是穆斯林控制区，北部有数个基督教的国家，阿拉贡就是其中最强大的一个。阿拉贡王室控制了西西里之后，原本的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王国变成了法兰西控制那不勒斯，阿拉贡控制西西里。双方陷入了连绵的战争。

公元1287年（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6月24日，阿拉贡和西西里的军队来到了那不勒斯海外，将那不勒斯击败，杀死了1.2万人。双方打仗时，市民们就在屋顶上观看，打胜的一方绝不袭击平民。这场战争恰好被在那不勒斯的琐玛法师看到了，他对双方的绅士风度敬佩不已。

离开那不勒斯，琐玛选择了陆路去往罗马。在他前往罗马时，教皇洪诺留四世^[183]突然去世了。枢机主教们忙着料理后事和选举新教皇，无法处理蒙古人的请求。琐玛与枢机主教们辩论了一番教义，之后参观了罗马圣地。

每一个宗教在历史上，都离不开对圣人的崇拜。对圣人崇拜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他们使用过的物品，甚至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进行崇拜，这就是圣物崇拜。欧洲的中世纪是圣物崇拜最盛的时期。在这个充斥着稀奇古怪物品的年代，罗马的圣物自然比君士坦丁堡更加丰富，琐玛瞻仰的圣物包括：圣彼得的尸骨，耶稣的裹尸布，使徒保罗的尸骨，保罗行刑前的铁链，圣司提反的头颅，为保罗施洗者的手，保罗的权杖，各种殉道者和神父的尸骨，耶稣的外衣，君士坦丁大帝受洗的盆，圣母的衣服，耶稣诞生时睡过的木头，使徒马太的头，腓力的脚，西庇太之子的手臂，等等。

琐玛的参观结束后，教皇还是没有选出来。枢机主教们让他先去别的地方参观，等新教皇选出后再回来。

于是琐玛去了位于现代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又去了热那亚，领略了热那亚的民主共和国。虽然是共和国，但也不乏各种各样的圣物，比如施洗者约翰的尸骨，耶稣用过的圣餐盘，等等。

之后，琐玛离开意大利，去了法国，见到了法国国王腓力四世^[184]。腓力四世是一个强势国王，致力于扩大法国的影响力，对教皇也毫不手软。他统治的后期，曾经令和他敌对的教皇惊吓致死，在法国境内立傀儡教皇，于是教会的统治中心被迫离开了罗马，在法国城市阿维尼翁驻留了半个多世纪，才又迁回罗马。在会见琐玛时，国王对他的提议很感兴趣，承诺与蒙古人联合打击伊斯兰教。

琐玛在巴黎住了一个月，与巴黎的学者们见了面，又参观了历代国王的墓葬。法国国王向他展示了耶稣受刑前的荆棘冠，受刑十字架上的一块木头，并送给琐玛许多贵重的衣服和礼物。

离开巴黎，琐玛去了加斯科尼，在当时，这里是英格兰国王的领土，琐玛在波尔多城^[185]见到了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186]。英格兰国王也送给他许多礼物。

从加斯科尼返回热那亚，琐玛遇到了一位教皇的使者，他是由前任教皇派去给德国皇帝鲁道夫加冕的。琐玛向他抱怨，由于教皇未定，他不知道如何回国复命。使者答应帮助他打探消息。使者回到罗马，发现新教皇已经选出来了，称为尼古拉四世（公元1288年6月当选）。尼古拉教皇决定优先处理蒙古人的问题，于是将琐玛接回到罗马。

在罗马，景教徒和天主教徒怀着好奇心，互相进行了充分的试探。这两支分裂近千年的基督教分支再次重逢了。由于赶上了复活节，琐玛按照景教徒的方式领了圣餐，周围的人们都在观察着他的做法，最后得出结论：虽然语言不同，但教仪却是一样的^[187]。

复活节过完，琐玛谢绝了教皇的挽留，决定回国。他带了一堆圣物回去，包括：一小块耶稣的衣物，一块玛利亚的头巾，一些其他圣骨，等等。另外给亚巴拉哈也带了礼物：一顶缀着珠宝的上等金冠，一些绣金的红色圣袍，缀着珍珠的鞋袜，教皇的一枚戒指，一封任命他为东方教长的书信（琐玛被任命为东方监察总监），当然还有1500米斯科勒金子。教皇甚至给蒙古汗王阿鲁浑汗也送了一些礼品。

但是，基督教和蒙古人的大联合却并没有达成。由于西欧是一盘散沙的状态，没有人能够代表欧洲，也就没有人能够与蒙古人展开谈判。蒙古人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总揽全局的人，他们总是从东方式思维出发，以为西方也有这样的一位领袖。但琐玛却只看到了一摊混乱，法国人、英国人各有盘算，而教皇却处于衰落的前夜，很快就连罗马都保不住，再也不是当年十字军东征时的一呼万应了。

这次出使的政治目的毫无成效，唯一成全的却是中国人在中世纪走得最远的旅行家。琐玛从北京出发，经过中亚到达了中东，再经过地中海前往意大利、法国和英国，直到19世纪，才又有中国人超过了他的纪录，到达了更远方。^[188]

琐玛回到伊尔汗国不久，阿鲁浑汗去世了（1291年），到了公元1294年（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一月，琐玛也去世了。他的死亡正是时候，景教在伊尔汗国仍然位于高峰，他死后，由于蒙古人转向了伊斯兰教，景教迅速衰落。

死在他后面的雅八剌哈教长不幸地经历了更多的波折。阿鲁浑之后，继承王位的乞合都和拜都两王都死于被弑，随后上台的合赞汗已经是个穆斯林了^[189]。合赞汗在伊斯兰教大臣的鼓动下，开始拆毁教堂，暗杀教士，雅八剌哈作为教长也受到了暴民的威胁。就在帝国的国都内，他被阿拉伯暴民们抓获，九死一生，数次逃脱又数次被抓，侥幸捡回了一条命。^[190]

合赞汗后期，由于将信奉伊斯兰教的权臣铲除，为了稳固统治，开始对雅八剌哈给予一定的宠幸。但这种宠幸是有限度的，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为了权力平衡。^[191]

合赞汗死后，即位的完者都（1304—1316在位）是个完全的穆斯林，他对于基督徒只是容忍。不幸的是，雅八剌哈的寿命竟然比完者都还长，又熬到了下一位皇帝不赛因时期。^[192]

随着伊斯兰教的完全得势，在伊尔汗国内部发生了对基督徒的大屠杀。在一个叫作埃尔比勒^[193]（Erbil）的地方，公元1310年（至大三年），伊尔汗国王室军队和库尔德人联手，将基督徒守卫的城市攻克，所有守军都被杀死。教长且哭且号，肝肠寸断，踩着尸体下山质问为什么基督徒受到这样的对待，并发誓再也不侍奉蒙古人（也就是他的本民族）。

由于他本人是蒙古人，即便信奉景教，国王也不会杀了他。蒙古人的身份又让他活了7年。到了公元1317年（延祐四年），这位来自遥远北京的教长终于死在了伊朗的土地上，随着他的死亡，景教在蒙古的黄金时代正式落幕。^[194]

随着景教黄金时代一同落幕的，还有那个基督教与蒙古人联合对付伊斯兰教的梦想。这个梦想最早发端于西欧，西欧认为蒙古人就是传说中的约翰长老，会帮助他们一同进攻穆斯林。在一厢情愿下，他们派出了众多使者，去说服蒙古人，但这时候的蒙古人正处于征服世界的亢奋中，并不把这样的提议当真。

虽然没有当真，但蒙古人天生的宗教宽容却容忍了基督教在内部的发展。得益于这种宽容，即便在遥远的大都，教皇也建立了传教组织，对中国有了深刻的认识。这种认识到了明清时期又被遗忘了，直到近代才又恢复。

蒙古人唯一一次将大联合当真，是在伊尔汗国的阿八哈汗时代。但是机会摆在面前时，这时基督教主导的西欧却由于过于分裂，并没有准备好。最后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流逝。

最后，当罗马教皇和西欧的国王们终于意识到这样的联合大有好处时，蒙古人已经等不及了，他们转头选择了伊斯兰教。于是，西欧在短时期内联合蒙古人，压倒伊斯兰教的梦想破灭了^[195]。

表17 巴琐玛的旅程^[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