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回国后，除翻译了佛经之外，还写了两本记载自己旅行的书。第一本《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即《慈恩传》）是以叙事的形式来记载他的旅程，以及回国之后的活动。第二本《大唐西域记》更加有名，这本书形式上是一本地理书，但又和之前的地理书不同。中国古代有很多地理书，比如唐代就有《括地志》，但这些书大都只记载中国的地理，玄奘的野心却是将世界一网打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本记载了“整个世界”的书。

而我们更加关注的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还带有很深的情报特征。

在近代，西方探险者去往世界探险，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是以好奇心为支撑的，但是他们的探险活动往往又被政府所利用，作为搜集情报的一个环节。^[255]

《大唐西域记》虽然是地理书，但它是应皇帝的要求写的，目的是了解周边国家的情况。所以，玄奘除了记录每个国家的佛教情况，还详细记载它们的人文物产等。这样的记载，使得这本书又变成了一部实用性的情报书，供皇帝与世界其他国家打交道时查阅和参考。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本书过时得这么快：书籍刚完成几年，就由于大食国的崛起，从波斯到吐火罗，再到中亚的地理，全部出现了颠覆性的变化，这本书就已经跟不上时代了。^[256]

现代人对《大唐西域记》感兴趣，还有一个因素，因为它是一部完全按照佛教世界观来写的书，不再有中国式世界观的盘古开天辟地，而是根据佛教的生死轮回和地理特征来描述这个世界的，于是，我们可以了解唐代的佛教徒是怎么看待世界的。^[257]

在《大唐西域记》中，玄奘首先介绍了佛教的世界观，也就是佛教认为世界是如何组成的，这种世界观在佛教进入中国后，也证明了它比中国原本的世界观更加广博。在中国本土世界观中，是以中国为中心分为九州，^[258]九州之外都是蛮夷之地，也就是说，只有中国才是世界的中心。而在佛教体系中，则承认了中国只不过是世界的一部分而已，更谈不上什么中心。这一点，对于一直相信所谓“中央之国”的人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也是中国人第一次承认，世界上有可能存在比中国更加先进（或者重要）的地方。

佛教理论首先认为人们居住的世界不是唯一的，佛陀也不是唯一的，只不过这个佛陀（释迦牟尼佛）恰巧出现在了我们所在的世界而已。与我们的世界平行的还有许多个世界，每个世界都有着自己的佛。^[259]

在我们的世界中，中国也不是中心，其中心是一个叫苏迷卢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须弥山）的地方，苏迷卢山在大海中，而大海又在一个金轮上，这个金轮承载着日月星辰，因此日月星辰围绕着大地转动。

在苏迷卢山之外，一层一层环绕着七重山和七重大海，在第七重山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咸海，将所有的山海包容在其中。在所有大海中，有四块最大的陆地，分别叫东毗提诃洲、南赡部洲、西瞿陀尼洲、北拘卢洲。

其中，南赡部洲的中间有一山一池，山叫香山，靠北方，池叫阿那婆答多池（也叫阿耨达池），在南方。池的南方还有一座大雪山。

根据这样的描述，人们不难发现，佛教的传说是根据印度以北的西藏西部地理创造的，在西藏阿里地区，有所谓的神山圣湖，神山冈仁波齐对应的就是香山，圣湖玛旁雍错就是阿那婆答多池，玛旁雍错南方的大雪山就是喜马拉雅山。^[260]

印度人认为，从阿那婆答多池流出了四条河，分别是孔雀河、象泉河、狮泉河和马泉河。其中孔雀河是恒河的源头，象泉河是印度河最大支流萨特累季河的源头，狮泉河是印度河源头，马泉河是雅鲁藏布江（布拉马普特拉河）源头。这和西藏的地理也是可以对应的。

但玄奘由于去过西域，将印度的传说按照自己的理解做了一定的修改。他认为，阿那婆答多池流出了四条河，但这四条河已经不再局限于印度，而是滋润了整个南赡部洲。其中，池东银牛口流出殑伽河，也就是恒河，入东南海；池南金象口流出信度河，也就是印度河，流入西南海。有变化的是剩下的两条河：池西琉璃马口，流出缚刍河，入西北海。所谓缚刍河，就是中亚最重要的河流阿姆河，在古代叫乌浒水，流入中亚的咸海。池北颇胝师子口，流出徙多河，入东北海。所谓徙多河，就是新疆的叶尔羌河，下游就是著名的塔里木河，流入罗布泊。根据当时人的传说，徙多河不仅仅是流入罗布泊，而是从罗布泊进入地下，到了甘肃的阿尼玛卿山，又从地下冒出来，形成了黄河。^[261]

南赡部洲的四面有四个主宰，南面的南象主主宰的土地（印度）潮湿，多大象；西面的西宝主主宰的土地（西亚）靠海，多宝物；北面的北马主主宰的土地寒冷，适合放马；东面的东人主主宰的土地（大唐）和畅，人民众多。

通过这种方式，玄奘就解释了佛教体系下的世界观，这个世界观虽然没有扩展到非洲、欧洲和美洲，但其视野已经比中国传统的大多了。并且，南赡部洲的地理已经和亚洲的地理有了不错的对应关系，可以认为是佛教和中国地理学的进步。

在介绍完整体的世界观之后，玄奘接下来按照他的游历顺序，开始介绍南赡部洲上的各个国家。

唐代中国的最后一块土地是高昌，^[262]出了高昌，就算是外国了。

出了高昌，第一个国家叫阿耆尼国，也就是焉耆，法显称之为焉夷。法显从焉夷直接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前往于阗，但玄奘却走了另外一条路，也就是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北沿和天山南麓行走。阿耆尼国向西南行200余里，过一个小山和两条大河，再在平川上行700余里，到达屈支国，也就是龟兹国，现在的新疆库车县。

从屈支国西行600余里，经过小沙碛，就到了跋禄迦国。

从跋禄迦国向西北行300余里，翻越了凌山（即天山的木札特山口），直接进入大清池（位于今天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伊塞克湖）。从大清池开始，就属于丝绸之路的中亚线路了。

从大清池向西北行500余里，就到了碎叶城，郭沫若认为李白就出生在这里。玄奘时期，周围还有数十座孤城，不过都已经臣服于突厥了。

过了碎叶城，就到了统称为窣利的地区，人们更习惯称之为粟特，也就是中亚的河中地区，位于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的领土，这里有一系列的城市和国家。

从碎叶城出发400里，经过一个泉水遍布的地区（即千泉），再行走一百四五十里，就到了另一个著名的城市——呾逻私城。^[263]这里之所以出名，也是发生在玄奘之后，唐代著名将领高仙芝在这里被阿拉伯人击败，从而丢掉了中亚。(www.daowen.com)

在呾逻私城南面10余里，还有一个汉人聚集区，叫小孤城，主要是由突厥人的战俘组成的，其中有300多户汉人。

从呾逻私城西南行200余里，有一个城市叫白水城，现在哈萨克斯坦城市奇姆肯特东南的赛拉姆城，这里比呾逻私城还要繁华。

继续向西南行，经过一个现在已经无法确定方位的恭御城，再向南行经过一个小国笯赤建国，就到了另一个著名的城市赭时国，^[264]唐朝人也称之为石国。也就是现代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

从赭时国东南行千余里，就到了中亚的一个重要地区——费尔干纳谷地，这里有 捍国。捍国向西，经过一个巨大的窣堵利瑟那国，再穿越一个巨大的沙碛，行走500余里，就到了中亚首屈一指的大国飒秣建国，它更响亮的名字叫撒马尔罕，唐代人将它归入“昭武九姓”，称为康国。

在撒马尔罕周围，如今是包括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的河中地区，还有几个同属于“昭武九姓”的小国，分别是弭秣贺国（米国）、劫布呾那国（曹国）、屈霜尔迦国（何国）、喝捍国（东安国）、捕喝国（中安国）^[265]、伐地国（西安国）、货利习弥伽国（火寻国）^[266]。

介绍完河中地区，继续回到撒马尔罕，从城市向西南行300余里就到了另一个重要的国家：羯霜那国（史国）。中国的史姓中，有一部分可能就是史国商人到中原后的后裔。^[267]史国在未来的名称更加响亮，如今叫沙赫里萨布兹（Shahrisabz），是中亚著名军事领袖帖木儿的故乡。至今这里供奉着帖木儿的众多遗迹，仿佛是专门为他而存在。

离开了沙赫里萨布兹继续向南，经过山脉和荒地，先行200余里入山，再东南山行300余里，就到了中亚著名的门户——铁门。如今在乌兹别克斯坦和阿富汗边境上有一个城市称为铁尔梅兹（Termez），铁门就位于铁尔梅兹北方的一个山区，这里有一条黑色的峡谷绵延数十里，峡谷很窄，山色如铁，称为铁门。甚至有人专门在两壁之间加装大门，挂上铁铃，形成要塞。

铁门和铁尔梅兹以北是中亚，以南是阿富汗的兴都库什山北麓平地，这里就是吐火罗地区，也叫巴克特里亚地区，亚历山大征服之后留下的希腊人曾经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希腊化国家，是西方文明传播的最前沿。成吉思汗也是从这里南下进入阿富汗、印度、波斯等地区。而在最近几十年，这里曾经是苏联入侵阿富汗的通道，本书作者曾经在这里从阿富汗北上乌兹别克斯坦，边境处仍然如临大敌，戒备森严。^[268]两国的边界有一座铁桥横跨阿姆河，这座铁桥曾经见证了无数的战争，铁桥以北的人们已经世俗化了，在铁桥以南的阿富汗，仍然是保守的伊斯兰教地区。玄奘到来时，穆斯林还没有到达这里，但玄奘离开不久，穆斯林就到了铁门。

玄奘从铁门南下，到了睹货逻国故地（即吐火罗地区），东面与帕米尔高原相接，西面直通波斯，南面大雪山即兴都库什山，翻山之后，就是今天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北面就是阿姆河。在玄奘时代，这里已经丧失了独立性，分裂成了近30个小国家，臣服于突厥人。

如果从北方来，首先到达的是阿姆河北岸的呾蜜国（即铁尔梅兹城），如今的铁尔梅兹城是乌兹别克斯坦的桥头堡，不过位置已经稍稍北移，而古铁尔梅兹则更靠近阿姆河。

从呾蜜国向东北行进，到达赤鄂衍那国（又名石汗那国），位于今天铁尔梅兹东北的迭纳乌（Denau），继续向东北，又有一个忽露摩国，位于今天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附近。^[269]继续向东是愉漫国，在杜尚别以东的谷地里。

再回到铁尔梅兹，如果不向东北，而是向东，同样在阿姆河以北，有一个叫鞠和衍那的小国，如今叫卡博迪扬（Qabodiyon），位于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边境线的塔吉克斯坦一侧，这里曾经发现了举世震惊的阿姆河宝藏。

继续向东，有镬沙国，这个国家得名自一条叫瓦赫什的河流，在塔吉克斯坦境内汇入阿姆河，国家就在两河汇合处附近。

继续向东，到达珂咄罗国，国家在瓦赫什河与阿姆河上游喷赤河之间，主城在现在的库洛布（Kǔlob）城。

再继续向东，就到达了帕米尔高原地区。这里有一个叫拘谜陀的国家。周边还有许多国家，比如南面的尸弃尼国，渡过阿姆河之后南方有达摩悉铁帝国、钵铎创那国、淫薄健国、屈浪拏国、呬摩呾罗国、钵利曷国、讫栗瑟摩国、曷逻胡国、阿利尼国、瞢健国、活国、阔悉多国、安呾罗缚国等。

活国所在地现在是阿富汗东北方的堡垒，也是北方塔利班争夺的焦点地区，塔利班可以翻山从巴基斯坦进入这里。

昆都士的西南有个叫缚伽浪的小国，继续向南则是纥露悉泯健国，折向西北后，到达忽懔国，这里是一个著名的三岔路口，位于今天阿富汗的霍勒姆（Kholm），西可以去巴尔赫，东去昆都士，南下喀布尔，至今仍然是交通要道。

忽懔国往西就是著名的缚喝国，也就是现代的巴尔赫。按照当地人传说，巴尔赫是世界最早的城市之一，也是吐火罗（巴克特里亚）的政治中心。玄奘到达时，这里的人口已经比之前减少了，但仍然有百余所寺庙和三千多僧人，只是学习的都是小乘佛法。缚喝国有佛澡罐、佛牙、佛扫帚，以及佛舍利等圣迹。

从缚喝国向西南方进入兴都库什山，来到了山麓上的锐秣陀国，该国以西还有胡寔健国，西北又有呾剌健国，缚喝国南方百里还有揭职国，这都是兴都库什山与阿姆河之间的小城市国家。

继续向南，就是著名的大雪山兴都库什山了。阿富汗的兴都库什山与中亚的天山、帕米尔比起来并不算高，但这里一片荒芜，如同月球，其翻越难度并不比前面的山小。走了600多里后，玄奘来到了兴都库什山之中的一个有两座大佛的一个山谷——巴米扬，他称之为梵衍那国。这里有数十座寺庙，僧人数千，采纳的佛教学说是小乘说出世部，但最令人惊叹的还是王城东北山上两座巨大的立佛像，分别高一百四五十尺和百余尺。公元21世纪初，塔利班占领了巴米扬，这两座立佛被炸毁了。^[270]

但令世人感兴趣的，是玄奘还记录了在城东二三里一个寺庙中，有一座巨大的卧佛，长千余尺，也就是说，是两座立佛的6到10倍长，这座卧佛至今没有被发现，却吸引了众多考古学家的兴趣。

从梵衍那国向东南行200余里，过大雪山，东到小川泽，再从小川泽向东翻越一座叫黑岭的山峰，就到了如今喀布尔北方的重镇巴格拉姆，这里现在是美国的空军基地所在，^[271]在玄奘时期被称为迦毕试国。

在迦毕试国有一座著名的“质子伽蓝”，据说有一位汉人地区的皇帝曾经将儿子抵押在这里做人质。当时正是贵霜帝国强大之时，贵霜王迦腻色迦王将这个被称为“汉质子”的王子放在了这座寺庙里，寺名叫沙落迦。^[272]根据后人的考证，这位所谓的“汉质子”可能是疏勒王的儿子，^[273]所谓“沙落迦”，可能就是“疏勒”的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