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句】
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謏闻,不足以动众;就贤体远,足以动众,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
【注音】
謏闻 徐邈《礼记徐氏音》:“謏,所穆反。”陆德明《经典释文》:“謏,思了反。”陈澔《礼记集说》:“謏,读为小。”按:謏音小(xiǎo)。
《经典释文》:“闻音问(wèn)”。
【释义】
发虑宪 “发”是“发布”,其政治含义如孟子说的“发政施仁”[1]。旧注说是“起发”“发动”,不确切。
旧注有把“虑”“宪”分为“思”“法”二义的。如元吴澄说:“‘虑’,谓心所计划;‘宪’,法也。”清纳兰成德谓“发虑”犹言发心,“宪”即宪典。也有把“虑”“宪”合为一义的。如民初王树楠引《周礼·秋官·朝士》“虑刑贬”注“书虑为宪”,引《后汉书·邓禹传》“李文、李春、程虑为祭酒”注“虑字或为宪字”。按:“虑”和“宪”可以分开解释。“虑”是执政者个人的施政意图,“宪”是国家成法,二者是相互起作用。《孟子·离娄上》:“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但无论“虑”或“宪”,归根到底都是统治阶级的意志表现。古时候所谓朕即国家,执政者个人的“虑”就是法律,“王法”就是国法。在这个意义上,的确“虑亦宪也”。《学记》这里的“虑”“宪”,仍离不开“尧舜禹汤文武之道”,所谓“宪章文武”,其本质是“法先王”。北宋马晞孟就说:“宪”者,法先王者也。但此“法先王”不意味着复辟奴隶制。战国时期,“法先王”或“法后王”、行“王道”或行“霸道”,儒家也好,法家也好,只不过是新兴地主阶级内部两种思想、两个策略之间的分歧,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巩固封建政权。他们要向“先王”那里吸取现成的东西,恰恰说明地主和奴隶主都是剥削阶级,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诸方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商鞅是地主阶级的激进派,《商君书》中如《更法》《焚使》《算地》《开塞》《修权》《徕民》《赏刑》等篇都照样讲“先王”,赞扬尧舜禹汤文武的业绩。其提出“法先王”的目的,或是以古为鉴,或是托古改制,“请出亡灵为他们效劳”[2]。《学记》的“虑”“宪”也具有托古改制的性质。
求善良 旧注有两种解释:一为“招求善良之士”,唐孔颖达、北宋周谞主其说;一为“求为善良之人”,北宋张载、清陆奎勋主其说。前者指“资于人”,后者指“求诸己”,应从前说。但此“资于人”,不是别人,而是指同统治者有这样那样血缘关系的人。在我国早期等级界限森严、任人唯亲的社会里,正如《左传》定公四年记卫国祝伦所说的“选建明德,以藩屏周”[3]。“善良之人”作为依靠对象,必然于宗亲贵族圈子内“求”之。“选建明德”与“求善良”义同,周公旦便是典型人物。他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后,由他摄政,《左传》所谓“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4],周族人自可安心睡觉。所以,在“亲亲”意义上,“求诸己”也是可理解的,即寄希望于“自己”的人。
謏闻 旧注或据《说文》,或据《广韵》,大致有四种解释:郑玄训謏为小,謏闻便是孔疏的“少有声闻”。清姚际恒训謏为诱,謏闻便是“诱致闻誉”。清郭嵩焘训謏为求,謏闻便是“声闻足以求而致之”。清王闿运训謏为聚[5],謏闻便是“小小启发其声闻,以聚臣民”。按:謏字解“小”和“诱”都通。《广韵》二十九筱、四十五厚两收謏字,其“先鸟切”注:“謏(同筱),诱为善也,又小也”;其“苏后切”注:“謏,訹诱辞”,即“诱致一些声誉”。謏亦可训为近。清任启运注:“謏,小也,近而致之之意。”训“近”也许更为贴切。《学记》这一章就是讲由近及远,由统治者自身到臣民。《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而与“小”“诱”相发明。
就贤体远 “就贤体远”连接上文“求善良”,就是儒家的“近不失亲,远不失举”。目的在使“近者悦,远者来”。“就贤”指礼贤下士,旧注没有多大分歧。“就贤”与“求善良”的不同处,在于后者必于血缘关系之内“求”之,前者则于血缘关系之外“就”之。如果说,殷纣时,西伯姬昌,即后来的周文王在渭水之滨巧遇吕公望(姜子牙),委以重任,在那时是破天荒的事,但到了春秋战国时期,随着“士”的队伍的扩大,各国人才竞争的激烈,“世卿世禄”制开始松动,这些都给“就贤”创造了历史机遇。如齐桓公、灵公之于管仲、晏婴,晋文公、悼公之于狐偃、祁奚,魏文侯之于段干木、李悝、吴起,燕昭王之于郭隗、乐毅。这些侯王中,或不计较对方“一箭之仇”,或筑黄金台,“卑身厚币,以招贤者”[6],都使国家强盛起来。《学记》的“就贤”观,正是在《中庸》“义者宜也,尊贤为大”的思路下,总结了历史经验,把人才问题提到政策理论高度。至于“体远”,或指“体远大之事”(宋张载),或指“体恤幽远小民之疾苦”(清方苞),或指“尚论古之人”(宋陈祥道),似都不贴切。“体”的对象必然是人,不是事;必然是远方的社会上层,不是小民;必然指今,不是论古。“体”在这里带有怀柔的意思,所谓“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7]。“贤人”和“远人”都是执政者争取、笼络的对象。
君子 “君子”在此指统治阶层中人,主要包括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如清简朝亮说的“在位中人”。孔颖达把“君”与“子”肢解为两个动词,说“君谓君于上位,子谓子爱下民”,是不恰当的。按《诗·小雅·蓼萧》:“既见君子,我心笃兮!”郑笺:“远国之君朝见天子也。”《礼记·檀弓》:“君子不能为谋也。”郑注:“君子谓卿大夫。”又《韩诗外传》:“相地图居以立国,崇恩博利以怀众……学校庠序以立教,事老养功以化民……《诗》云:‘恺第君子’,此之谓也。”陈登原按语:“此君子盖指卿大夫、士之在位者。”[8]“君子”办学“化民”的目的,说到底,也是为了巩固自己既得的政权。
化民 “民”在此指自由民或平民,主要包括当时由贵族下降和从原来“工商食官”的“匠氏”改变了成分的。这种“民”是统治对象,在某种场合下又是争取对象(新兴地主阶级之间相互争夺乡老百姓)。“化”即教化。陈祥道引《诗·周南·关雎》序言:“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动”就是“动众”,“化”就是“化民”,《扬子·法言》序:“立政鼓众动化天下,莫不尚于中和。”“动众”与“化民”,其运作程序盖取《中庸》的“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化民”,即把老百姓教育好,是最终目的。其思想政治前提为“诚”。如《中庸》所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其必由学 “其必由学乎”是指统治者子弟受教育,还是指平民子弟受教育?旧注也有分歧。持前一说的如明黄乾行认为“此章‘学’字断从君身上说”。持后一说的如南宋朱熹言“唯教学可以化民使成美俗”。
古代的“学”,首先是对统治阶层说,要求本阶层子弟学好治理国家社稷的本领,所谓“学为君”。在阶级社会里,统治阶层的子弟享受教育特权,特别是受高深的教育,小民是没有份儿接受“至道”的。但是由于春秋战国时期阶级分化和阶级斗争的剧烈,庶人工商上升为自由民,政治和经济地位改变了,他们的教育便相应地提到历史日程上来,所谓“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9]和“谨庠序之教”[10]。《学记》的“其必由学”自是对“民”,即自由民或平民说,从其上承“化民成俗”句可知。
【译意】
统治者发布施政意图和国家成法,依靠宗亲贵族中善良的人辅佐治理国家,只能诱致一些声誉,但还不能使统治阶层中较多的人拥戴自己;延揽贤能的人,怀柔远方的上层人物,可以取得较多的人拥戴了,但还不能使所有自由民或平民顺从自己。统治者如果要他们都受到感化,遵守现行社会秩序,形成良风美俗,看来只有通过教育这条渠道。(www.daowen.com)
【评说】
这一章是《学记》的总纲。它开宗明义揭示了新兴地主阶级掌握政权后的政治路线、组织路线和教育路线及其相互关系。
“发虑宪”揭示的是“法先王”的政治路线。“求善良”“就贤体远”揭示的是以“亲亲”为主的组织路线。“化民成俗”揭示的是“仁民”的教育路线。
作为思想指导,《中庸》《大学》又是《学记》的理论基础。《中庸》中有一段话:“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发虑宪”讲的是修身,“求善良”讲的是亲亲,“就贤体远”讲的是尊贤、敬大臣、体群臣、柔远人、怀诸侯,“化民成俗”讲的是子庶民、来百工。“修身”是根本,“治国平天下”是目的。其历史政治效应,亦将如《中庸》所说的:“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在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问题基本解决之后,教育便成为当务之急。“化民”固然基于统治者的政治需要,但“民”接受了教育,对他们也有好处,至少得如孟子所说的:“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11]要矫正过去的一种看法:统治者给老百姓以教育是愚民政策,不给老百姓以教育也是愚民政策。要把包括教育在内的事物发展,放在具体历史条件下来衡量:它对当时的生产力发展起推进作用呢,还是起阻碍作用。《学记》的“化民成俗”,它“成”的是对生产力起推进作用的新生产关系——新兴地主政权的“俗”,不是奴隶制的“俗”,这样的“化”民,从总体说,应当给予肯定。
【注释】
[1]《孟子·梁惠王上》。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页。
[3]“选建明德,以藩屏周”,意思是选择有德行的人分封,以为周朝政权的藩篱屏障。
[4]《左传》定公四年。
[5]王注:“謏当为溲,溲之言聚也。”
[6]《资治通鉴》卷三。
[7]《论语·季氏》。
[8]陈登原著:《国史旧闻》,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97页。
[9]《孟子·滕文公上》。
[10]《孟子·梁惠王上》。
[11]《孟子·梁惠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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