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序为书”在近代学术史,计有两位:前有梁启超(1873—1929),今有余英时。
民国九年(1920),梁启超替蒋百里的《欧洲文艺复兴史》作序,下笔不能自已,文成竟与蒋著相埒,遂别刊成册,此为《清代学术概论》的由来。该书虽属急就章,但规模宏阔,影响深邃,一时传为美谈。
梁氏在书序里尝夸言“天下古今,固无此等序文”,其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惟意想不及八十年后的余英时竟重历其境,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熹的历史世界》系余英时教授自美国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荣退之后,完成的首部巨著,其著述因缘与梁氏颇有巧合之处。原来余教授应“德富文教基金会”之托,为《朱子文集》的新标点本作序,结果思绪澎湃,下笔不能自已,稿成千余页,都五十万余字,掷地有声。
论才思敏捷,梁氏名著费时仅十五日,而余氏则历时三载方告杀青,表面上,前者略胜一筹。惟究其实,乃学术积累不同所致。
梁氏固承乾嘉之后今文绪余,于有清一代学术如数家珍,故能一气呵成,了无窒碍。反观民国以来,“朱子之学”乃名家必争之地。自张君劢以下,周予同、钱穆、范寿康、陈荣捷诸大贤,甚至包括新儒家的唐君毅、牟宗三均有所着墨;晚一辈的刘述先、陈来、郑樑生等逢此热门议题,自不轻易放过;耕耘有年的扶桑学界尤不在话下,例如从老一辈的有田和夫、后藤俊瑞,至诸桥辙次、佐藤仁、间野潜龙,堪称名家辈出。
近十年,朱学复若雨后春笋,四处冒出,中外著作不下百部。后起造作者,若要推陈出新,脱颖而出,绝非易事。余教授即舍弃陈说,另辟蹊径,直接进入朱熹的历史世界。果不出所料,他获致不同凡响的成果。
全书粗窥之下,略显扑朔迷离。该书的结构“序中有序”、“书中有书”,初阅者仿佛踏入无尽宝藏的迷宫。但若明白“知人论世”系余教授撰述本书唯一的指导原则,便不难拾阶而上,窥其堂奥了。
所谓“序中有序”,肇因时空异动,故本书二序并列,虽然详略有别,咸在撮述著作因缘与论学大要。“书中有书”则是该书尚分“绪说”、“通论”与“专论”三大卷,可各自独立成篇,复又前后呼应,互为文本。
一代大儒朱熹,生于南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卒于宁宗庆元六年(1200),享寿七十有一。在中国思想史上,他系承先启后的关键人物,而且奠定了尔后八百年的学术规模,其重要性毋庸置疑。可是《朱熹的历史世界》既非他的生平传略,亦非他的思想阐释;观其副题却是“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此似有避重就轻之嫌。其实这正是余教授匠心独运之处:详人所略,略人所详。
按朱熹少时即以兴起斯文为己任,终其身孜孜不倦,其为学博大精深,经、史、子、集,罔不究心;易言之,他于今日文、史、哲领域均留下了极为丰富可观的成绩,可供后人钻研。因此向来的研究遂集中于学术层面的探讨,这原无可厚非。
相对于学问的成就,朱熹的政绩殊不成比例。朱熹的高弟——黄榦,在为其师所撰的《行状》中,总结朱子的从政纪录时说道:
(朱子)自筮仕(出仕)以至属纩(辞世),五十年间,历事四朝,仕于外者仅九考,立于朝四十日。道之难行也如此。
关于“立朝四十日”,余教授有极精辟的考辨(详见该书第十章“孝宗与理学家”)。更重要的,黄榦的结语“道之难行也如此”,适一语道尽朱熹一生政治活动的困顿。而这恰是余教授分析的起始点。
原来就在上述引言之前,《行状》有一段话读来颇为唐突,黄榦一边为其师的忧国情怀见证道:“先生平居惓惓,无一念不在于国。闻时政之阙失,则戚然有不豫之色。语及国势之未振,则感慨以至泣下。”这段话情词恳切,令人动容;然而黄氏笔锋突然一转,复写道:“然(先生)谨难进之礼,则一官之拜,必抗章而力辞;厉易退之节,则一语不合,必奉身而亟去。”要之,朱熹绝非矫情做作之人,然而进退辞受之间,却如此煞费周章,的确让人费解。
吾人倘只欲求得浮泛之解,黄榦的说辞信手拈来即可敷衍了事,黄氏就当褒扬其师道:“其事君也,不贬道以求售;其爱民也,不徇俗以苟安。”可是这终究仅止于赞扬之辞,对理解朱熹行事何以如此自高自贵,并无太大的帮助。
为谋彻底解开此一谜团,余教授遂拉长分析的焦距,将观察的焦点延伸至北宋。在那段时期,士人的政治主体意识获得空前的发展,非但“以天下为己任”,且直逼“与君共治天下”的态势;而正是这种政治基调的延续,使得南宋理学以道自任,立于参政的制高点而不坠。
理学与政治的关系素来若隐若现,故学界乏人问津,其中的曲折复非三言两语可以交代得清楚。余教授于是以本书的大半篇幅,去完成此项披荆斩棘的工作。(www.daowen.com)
开宗明义,余教授便厘清了“道统”与“道学”的纠葛;复假途剖析古文运动与新学、道学的形成,点出道学家“辟佛”的真相。本书的重头戏当然是宋代政治文化的特色,以及“士”的地位;顺此而下,自然涉及党争与南宋理学的崛起。其中所涉的学术起伏,例如北宋儒学的复兴、新学与道学的交锋与最终朱学的胜利,以及孔庙从祀制等,均可从旁佐证。
在剖析的过程中,余教授胜义迭出,譬如考出“国是”的政治运作,为两宋政治史添写了崭新的一页;另外,上篇中理出“道统”、“道学”的原始真义,下篇里阐发朱、陆(九渊)“皇极”争辩的政治涵义,均是道前人所未道。
细言之,“道学”原指“黄老之学”,自宋初始渐取得今义。这与《宋史·道学传》的论断“‘道学’,古无是也”全然吻合。而“道统”一词,则迟迄南宋方才出现。记忆所及,朱门后学王柏于跋《道统录》时,载有段话足可印证余氏的分析:“道统之名,不见于古而起于近世,故朱子之序《中庸》,拳拳乎道统之不传,所以忧患天下后世也深矣。”[2]
此外,历来攸关“皇极”的论辩,若非深陷字义训诂的泥沼,即是溺于捕风捉影的玄虚之谈,而余教授适时的政治诠解,令人豁然开朗,大惑顿解。
须知宋明理学的研究,总是留滞在概念层次的论辩,无多新义,而方法陈旧不堪,又早为人诟病。相形之下,余教授结合政治史与文化史的进路,确实耳目一新,而所涵盖时序之长与范围之广,复非西方“新哲学史”(以史基纳[Quetin Skinner]为代表)所能望其项背。
最后姗姗来迟的是书中的主人翁——朱熹,透过他的政治活动,余教授勾勒出理学家彼此声援的政治网络。可见理学家“异中有同”,“异”的是学术宗旨,“同”的是政治立场。
依据官修《宋史》,宋世内禅者四,南宋居其三。高宗首启其例,继之孝宗、光宗,迄宁宗止,一脉相传,禅让几成皇位继承的惯例,此事颇是蹊跷。而朱熹的从政生涯亦缘“历事四朝”,随之起伏不定。
其实,赵氏父子的缉熙而让,只不过为了掩饰皇室汹涌的暗流。易言之,皇室的矛盾与外廷的党争,恰恰组成南宋政治的二重奏。而余教授倚其史识,辅以现代的心理分析,遂得发幽抉微,一五一十道出事情的原委。尤其他刻画光宗的“失心疯”,直若亲睹,令人拍案叫绝。而该章将史料与心理分析的概念融合无间,允称中国心理史学的最上品。观此,余教授依题命意,再次展现其多元的研究进路。
在“绪说”部分,余教授并不讳言他的研究取径迥异于时下以望空为高的流行进路。他颇引以为傲:书中的立论,咸得自辛勤爬梳的原始资料。套句朴学大师——顾炎武的名言,即是取“采山之铜”所精铸的良币。这点他不愧为敢言的历史大家。
于他之前,以道统论为代表的“大叙事”(grand narrative)主导了中国哲学与思想史的解释。依此陈说,“道体”系永恒的存在,留俟后人恍兮惚兮地把捉,而“道学”的发展遂超越时空,无涉具体的历史情境。在此一观点的投射之下,宋明理学家竟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迂儒,成天苦思冥索“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精义。若套用余教授本人的用语,这类成说系学术“两度抽离”的产物。首先是把“道学”从儒学抽离出来,其次再将“道体”从道学抽离出来,最终竟是生活与学问互不相涉。而余教授的贡献便是重塑理学的人间世关怀,而非将理学通化约为政治的问题。
此一睿见得来委实不易。当下哲学史的工作,虽真能辨析入微,发先儒所未发,犹恐深锁在道统叙事的桎梏里。究其极,连当代新儒家的论述竟无非是传统大叙事的翻版。是故,余教授得及时戳破传统的迷思,不只具有解放的效果,而且树立了一个研究的新典范。
平心而论,中外固然有别。余教授之所以能洞悉个中底蕴,自然得力于他深厚的学养与历史意识。但在意向上,却与后现代不谋而合。较诸西哲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解构西方形上学的“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余教授所从事的历史解析工作毫不逊色。
有趣的是,余氏的业师——钱穆先生,晚年以《朱子新学案》名重于世;而余氏的及门——田浩(Hoyt Tillman)复以《朱熹的思维世界》风行大陆、台湾及香港。由此观来,余氏的巨著无疑寓有承先启后之志,吾人谨拭目以待。
刊于《哈佛人》2003年第7期;又刊《读书》(大陆)2003年第9期;收入《从理学到伦理学:清末民初道德意识的转化》(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13)。
【注释】
[1]余英时著,《朱熹的历史世界》(台北:允晨文化公司,2003),上册512页,下册600页。
[2]《鲁齐王文宪公文集》卷一一,页1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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