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明初的狂士——王冕(1287?—1359),经由吴敬梓(1701—1754)著名小说——《儒林外史》的渲染,他孤傲而才气纵横的形象,业已栩栩如生地烙印在广大读者的心灵,不只成为传统士人所景仰的偶像,也变成家喻户晓的人物。吴敬梓置王冕为全书的首回,与其他章回所刻画的读书人庸俗不堪、令人发笑的丑态恰成对比,正符合作者所自述“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2]的用意,在艺术创作上,自是绝大的成功。但小文所要探讨的,却是历史的事实与文学创作之间,曲折的紧张性和创新性。
王冕在家乡,可是个“偶像破坏者”。他曾有“爨下缺薪,则斧神像爨之”[3]的惊世骇俗之举;又曾夜坐佛膝上,映长明灯读书。[4]
但最值得玩味的是,史传与小说各自如何交代王冕最后的结局。细绎留存至今的文本,“王冕之死”却极具争议,难下定论。大略言之,王冕之死古今史籍不外归诸两大原因:其一,暴毙,其二,遇难。而两大原因各拥文献证据。[5]
宋濂(1310—1381)的《王冕传》向来为后世所尊,[6]王冕“暴毙”不仅成为主流论述,更成为《明实录》、《明史》的依据。[7]宋氏认定朱元璋(1328—1398)曾“物色得冕,置幕府,援以咨议参军,一夕以病死”[8]。由于宋濂系明初开国功臣,素负文名,他的说法遂为众人所取。但倘若比对该时的原始史料,则颇有斟酌的余地。
职是之故,清初大家朱彝尊(1629—1709)交代王冕晚年的下场,则与宋濂所述迥然有异。他特为表彰王冕对于朱元璋“不降其志以死者”,因别为立传,图欲上之“史馆”,希冀编纂者慎择,[9]可见朱氏认真的态度。
朱氏的质疑,无非本诸王冕的同乡徐显(生卒年不详)的说辞。徐氏系王冕好友,王冕北游南归,告诫徐显天下将大乱,遂决定南栖归隐。[10]徐显也替王冕写了篇传记,文末说王冕遭寇(明军)挟持见“大帅”,冕慷慨晓以大义,但“明日君疾,遂不起,数日以卒”,众人为之具棺服敛,墓碑署曰“王先生墓”,可见犹为一介平民。[11]徐显论赞王冕云:“卒能使暴戾之寇,格心起敬,浩然之气,至死不衰。”[12]所以只能直称“元逸民”,而与尔后官修《明史》入列“文苑传”,显有歧出。
但在艺术再现上,王冕这一人物则别有一番意味。盖以历史人物作为文学创作的题材,虽仍存有大幅想象发挥的余地,但比起全然虚构的人物,多少受到时空与史实的若干制约;最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莫若《三国演义》之于《三国志》。换言之,文学创作固然依违于历史的缝隙之间,却非完全受其范囿。视《儒林外史》为“稗官”文类的闲斋老人,便认为“稗官为史之支流,善读稗官者可进于史”[13]。他举《三国演义》为佐证,说道:
《三国(演义)》不尽合正史,而就中魏晋代禅,依样葫芦,天道循环可为篡弑者鉴,其他蜀与吴所以废兴存亡之故,亦具可发人深省。[14]
可见“文”与“史”之间的关系,并非仅以“虚构”与“事实”的分辨,就可以一语道尽,其辩证关系需得逐一详究。
宋濂的《王冕传》说“冕屡应进士举不中”,但在《儒林外史》里却绝口不提王冕曾屡试不中之事,刻意将其塑造成无意仕进,“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门读书”的高士。按,文学创作本不须“秉笔直书”,与史实小大出入可也。
又,王冕原以“画梅”见长,倚此闻名于世。但在《儒林外史》里却不提“梅花”,改以画“荷花”见著;按,“荷花”作为象征,不外取喻释教佛本身或载道工具,但核诸王冕生平素不礼佛、敬佛,则知非其所本。职是,《儒林外史》里塑造王冕画荷的寓意,应与佛教无关。作者吴敬梓较可能取材自北宋大儒周敦颐(1017—1073)的传世名文《爱莲说》[15],将出淤泥而不染、不蔓不枝、香远益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转化作君子洁净高超的象征。
王冕似曾见过明太祖,明初刘辰(1334—1412)的《国初事迹》里,载有以画梅著称的王氏,曾赴金华见太祖,太祖待之颇厚,曰:“我克绍兴,看你做知府。”[16]遂赐衣服遣回,并未任用。按,该书类案牍之辞,逐条纪实,行文朴质,无所隐讳,应有所据。甚至复传有王冕曾献奇计于明军之事,告以攻城之略,却惨遭溃败,王冕得咎,遂受疏远。[17]明人另有传言,云“洪武开国之初,所以待元绅士者极其优厚,奖其忠义而抑其顽钝、无耻者”;反讽的是,名列“忠义者”的王冕却落得如此下场:“诸暨王冕,值大兵攻城,舁至军前,直言而死。此又忠义者之果于自决,非为上者之不优容也。”[18]此似为太祖开脱之言。诸如此类遁词,不禁启人疑窦。
相反的,宋濂并未亲见王冕,却着意为之立传,恐缘当时两军对垒(朱元璋与张士诚),王冕为该时名士,其投效与否,大有文宣价值。此外,明初另一国师刘基(1311—1375)也为王冕的《竹斋集》写过序。[19]一介逸士需劳得两位重要的开国文臣为其作传、写序,显得十分不简单。
疑团是:以王冕的狂傲自恃、放言无碍,遇上素轻儒生、拒听雅言且嗜杀的朱元璋,恐凶多吉少。太祖诛杀其义子亲侄朱文正(1336—1365?)的罪名,正是“亲近儒生,胸怀怨望”[20]。何况太祖毫不掩饰地径告其近臣:“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21]王冕处境的艰危,可想而知。
惟王冕的死因扑朔迷离,徒增后世史册纷扰,致难为其清楚定位。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纂修的《诸暨县志》即反映了此一窘境,它如是记述道:
王冕,万历《绍兴府志》列“儒林”,《浙江通志》载《续高士传》列“隐逸”,《续宏简录元史》[22]列“文翰”,《明史》列“文苑”;今录宋濂传,仍拟列“儒林”。[23]
该书采宋濂之说,故将王冕入列“儒林”,但不得不承认和其他史册的分类多有分歧。
吴敬梓则在两橛之间,借文学创作,将王冕刻画成始终如一的高逸之士,通过艺术加工,使其形象臻于完美,并超拔于历史枝节的纠缠。在《儒林外史》里,王冕最终选择躲避明朝征召,吴敬梓如此交代: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24]
观此,作者让王冕“得病而死”,且不曾“做王参军”,在史料两相对垒的夹缝中,开拓权宜的想象空间,也实践了他将王冕形塑成“嵚崎磊落”之士的宿愿。因为王冕即使怀有经世之志,并不见得愿意投效明军。他所处的历史情境乃是多方势力竞逐的场域,包括旧有的元朝政权、新起的张士诚(1321—1367)和草莽出身的朱元璋。回旋其间,委实令人难以适从。其生平遭遇,为各方势力各取所需,遂呈现传闻异辞的状态。
于此,顾颉刚(1893—1980)的“古史层累说”,也可适用在后世的历史人物上,例如王冕的境遇。原先朴质的原始记述,愈到后世,愈形丰富。即使事隔多年,好事者则捕风捉影、臆想出偌多追加之辞,甚至达到绘声绘影的地步,诸如明太祖与王冕生动的对谈内容。[25]
析言之,攸关王冕的生死,既存史料的分歧与矛盾,在在使得发掘历史真相者,难以取得定论。相形之下,反倒是《儒林外史》里的“王冕”,由于作者精心刻画,呈现了风格完整的理想形象,充分体现了艺术的真实性(authenticity)。盖吴敬梓所形塑的“王冕”,至能体现王冕的真精神(ethos)。王氏在晚年所作的一幅画中,即兴书写虚拟的“梅先生”,他人一望即知系王冕的自况之辞。《梅先生传》的文末,王冕借“太史公”的口吻总结道:
梅先生,翩翩浊世之高士也。观其清标雅韵,有古君子之风焉。彼华腴绮丽,乌能辱之哉!以故天下人士景爱慕仰,岂虚也耶![26]
诚如其所述,则吴敬梓笔下的“王冕”,是否更加契合王冕的自我形象呢?果真如此,岂非印证了西哲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所说的“诗比历史拥有更为普遍真实的意涵”[27]?!
刊于《书城》总第124期(2016年9月)。
【注释】
[1]小文撰写的过程,受到林胜彩博士协助以及黄元意同学的讨论,特此致谢。(www.daowen.com)
[2]吴敬梓,《儒林外史》(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78),第一回。
[3]陆容,《菽园杂记》(收入《笔记小说大观》[台北:新兴书局,1976],第一四编),卷十二,页1244。
[4]宋濂,《王冕传》,《芝园后集》(收入《宋濂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卷十,页1473。
[5]另有溢出历史的神仙说(若明末散文家张岱之辞),则不予论列。见张岱纂,《越中三不朽图赞》(民国七年绍兴印刷局重刻本),页102b。
[6]宋濂,《王冕传》,页1473—1475。
[7]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卷二八五,页7311。李景隆等撰,黄彰健校勘,《明太祖实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6),卷七,页2a—2b(总页79—80)。
[8]宋濂,《王冕传》,页1475。
[9]朱彝尊,《王冕传》,氏著,《曝书亭集》(台北:世界书局,1964),卷六四,页741—742。可惜官修《明史》终究仍本诸宋濂之说。
[10]徐显,《王冕》,氏著,《稗史集传》(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台南:庄严文化公司,1996],史部第八七册,据北京图书馆藏明刻本影印),页16b。
[11]徐显,《王冕》,页17a。该文复为时人张辰《王元章传》所本,参见陈遹声、蒋鸿藻纂修,《诸暨县志》(清光绪三十四年修,宣统三年刊本,扉页题名“国朝三修诸暨县志”),卷五一,《明张辰彦晖王元章传》,页18b—20a。
[12]徐显,《王冕》,页17b。
[13]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见《儒林外史》,页1a。
[14]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页1b—2a。
[15]周敦颐,《爱莲说》,《周濂溪先生全集》(收入《百部丛书集成》[台北:艺文印书馆,1968],第二六册·正谊堂全书第一函,据清康熙张伯行编同治左宗棠增刊本影印),卷八,页1a。
[16]刘辰,《国初事迹》(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四六册,据北京图书馆藏明秦氏绣石书堂钞本影印),页4。关于该书评价,请参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卷五二,页37b—38a。
[17]徐勉之,《保越录》(收入《丛书集成初编》[长沙:商务印书馆,1939],第三九〇六册,据《学海类编》、《艺海珠尘》及《十万卷楼丛书》本排印),页11—12。萧良幹等修,张元忭等纂,《绍兴府志》(台北:成文出版社,据明万历十五年刊本影印,1983),卷四三,页22a。
[18]来集之,《倘湖樵书》(收入《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一一九六册,据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二十一年倘湖小筑刻本影印),卷九,页55a,56b。
[19]刘基,《竹斋集序》,王冕著,寿勤泽点校,《王冕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页290—291。
[20]吴晗,《朱元璋传》(北京:三联书店,1949沪初版),页200。刘辰,《国初事迹》,页8。孙宜,《洞庭集》(成都:巴蜀书社,1993),“大明初略三”,页506。
[21]张廷玉等,《明史》卷一三九,页3987。并请参阅吴晗,《朱元璋传》,第五章“恐怖政治”。
[22]此书指邵远平撰,《续弘简录元史类编》,共四十二卷,清康熙时期刻印。
[23]沈椿龄等修,楼卜瀍等纂,《诸暨县志》(台北:成文出版社,据清乾隆三十八年刊本影印,1983),卷二五,页9a。
[24]吴敬梓,《儒林外史》,页12。
[25]郎瑛,《山农刺时》,氏著,《七修类稿》(北京:中华书局,1959),卷二九,页446。李西月编,《张三丰集》(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卷二,“王山农”,页27b。
[26]王冕晚年(乙未年,即1355年)作“照水古梅轴”,右上方自题“梅先生传”。《梅先生传》收入寿勤泽点校,《王冕集》,页278。
[27]Aristotle,Poetics,in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The Revised Oxford Translation,ed.Jonathan Barne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vol.2,p.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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