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孔庙与普通民众的距离,鲁迅(1881—1936)有一段颇为传神的叙述。他说:
种种的权势者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孔子)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但比起后来输入的释迦牟尼来,却实在可怜得很。诚然,每一县固然都有圣庙即文庙,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样子,一般的庶民,是决不去参拜的,要去,则是佛寺,或者是神庙。若向老百姓们问孔夫子是什么人,他们自然回答是圣人,然而这不过是权势者的留声机。[23]
鲁迅之所以说权势者一直把孔子抬到吓人的高度,是着眼历史上的王朝往往以儒家思想作为治国的根据。统治者即使私有所好,也只得行诸内廷,而非公诸天下。[24]所以,儒家作为经国济民的意理基础甚少动摇。职是之故,孔子形象不断升高,孔庙祀典亦循着水涨船高之理,历代迭有增益。
至于鲁迅言及人们少去孔庙参拜,衡诸眼前的事实,语必非假。个中原委极可能是孔子思想既缺乏“形上”趣味,也找不到超越的“人格神”,又无“彼世”的宗教泊地。这种理性的人文主义或许可以满足儒生与统治阶层的集体意识,但就芸芸众生的心理需求而言,儒家思想在解释个人切身的苦难时,显得无能为力。因此庶民一有困惑,只会想到求神问佛,也就是鲁迅所说,只会去佛寺、神庙,而不会去参拜孔庙。事实上,鲁迅所处的时代已是民国,孔庙早开放给民众参观,但人们依然沿袭旧社会的祭拜习俗,敬孔庙而远之,罕于涉足其间。
此外,在传统社会,与孔庙同属文庙系统的“梓潼祠”、“文昌庙”香火鼎盛,本无足为奇。但相形之下,孔庙反见冷落,则甚值留意。梁启超(1873—1929)在清末就慨然指出当时的学塾:“吾粤则文昌、魁星,专席夺食,而祀孔子者殆绝矣!”[25]梁氏又感叹道:(www.daowen.com)
入学之始,(文昌、魁星)奉为神明,而反于垂世立教大成至圣之孔子,薪火绝续,俎豆萧条,生卒月日,几无知者。[26]文昌、魁星,民间向来认为是司命、司禄之神,与百姓有切身的关系;相较之下,孔子神格则显得遥远而模糊。二者重要的差别可能在于,孔庙作为官方祀典,基本上是国家的宗教,而非个人的宗教。
“祭孔”如同“祭天”,是统治者的专利。在特别时期,是皇朝改朔易色或新王登基必行的象征仪式;在平时,则为国家春秋定期举行的常典。换言之,祭孔已成为帝国运行不可分割之一环,并非百姓得以“觊觎”。
随着清朝政权的崩溃,士人阶层瓦解,孔庙祭祀制度顿时失去体制的凭依,只得从原本政教一体的帝制分解出来,重新在现代社会寻求立足点。但回顾民国以来的历史,孔庙制度饱经冲击,迟迟难以定位;因此只得以“妾身未明”的状态,居处于社会的灰色地带。只有在每年两岸孔子诞辰举行祭孔典礼时,才稍稍唤起人们的记忆;节日一过,又在脑后。原因无他,孔庙在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已经边缘化了,不再是新社会的政教核心。
不止于此,孔庙凄凉之际遇,援下列事例即足以阐明无遗。1992年,中国大陆报载拟组团前往韩国考察、学习孔庙祭典;[27]此岂非成了王阳明(1472—1529)的诗句“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28]所讥刺的对象?1991年,台湾桃园新修孔庙,竟不知孔庙建筑的独特风格,反以佛寺道观作为蓝本,甚至将象征“德侔天地,道冠古今”的通天柱加上华盖,殿门门钉亦任意加以增饰。凡此,均令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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