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与后世官庙化的孔庙比对,让我们先行简略考察孔庙原初家庙的状况。根据《左传》所述,鲁哀公十六年(前479),夏四月己丑,孔子卒,哀公为之诔,以“尼父”称之,却遭到子贡“生不能用,死又诔之”的“非礼”之议。[4]至于孔子立庙,《左传》记述简要,对孔子身后并无着墨。但千载之后,孔家后裔在南宋所编的《东家杂记》,或于金代所撰的《孔氏祖庭广记》却径言“鲁哀公十七年,立庙于旧宅,守陵庙百户”,衡诸史实,该说颇可存疑。[5]
按,孔子殁世为弟子所葬,盖孔子生鲤(伯鱼),年五十(哀公十二年[前483]),先孔子而逝,其孙孔伋(子思)尚属年幼。[6]职是之故,清初孔继汾(1721—1786)虽为孔子六十九代孙,远较晚出,却能独排众议,其记述反为信实。他说:
先圣之没也,弟子葬于鲁城北泗上。既葬,后世子孙即所居之堂为庙,世世祀之。然茔不过百亩,封不过三版,祠宇不过三间。[7]
因此孔子为弟子所葬,而庙堂则为后世子孙所立,以祭祀孔子,不无道理。距离孔子逝世三百余年的司马迁(前145—前89?)曾经历鲁,亲眼目睹仲尼庙堂车服礼器,他对孔子身后事有番记载。他写道:
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8]
据此,可以获悉瞻仰孔子之处有二:一为“孔子冢”,一为“孔子故宅”。但“冢”不可复制移植,真正影响后世的乃是立于孔子故宅的“庙”。值得注意的是,该时所谓的“庙”应是“家庙”,或后世所称“祠堂”之属,与今之“孔庙”性质迥异。
司马迁另有番陈述,涉及孔子祭礼,必得一提。他记述道:“(汉)高皇帝过鲁,以太牢祠焉。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9]析言之,迄秦汉之际,孔门声势定然不容忽视,否则素以贱儒见称的高祖,[10]必不至于过鲁,以“太牢”重祀孔子。于此之前,生当战国末季的韩非就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11]《吕氏春秋》亦记载道:“(孔、墨)皆死久矣。从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又云:“王公大人从而显之,有爱子弟者随而学焉,无时乏绝。”[12]毋怪秦始皇坑杀诸生时,长子扶苏以“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谏之。[13]可见孔子后学不可胜数,高祖初定天下,必不致看轻此股力量。至于他过鲁之后,“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则只能说是上行下效之情,无足为奇。但之后却形成施政之初,地方祭孔的先行惯例。
驯至汉代,由于获得朝廷的支持,孔庙祭典进行一连串的改造,由家庙蜕化为官庙。首先,孔子奉祀后裔取得官方袭封的地位。在秦之前,鲁人岁时奉祀孔子,其主鬯之人、圭田之制弗可得考。迄汉高祖过鲁,封孔子九代孙孔腾为“奉嗣君”,立下孔家奉祀后裔领有官方身份的先例。元帝时,复有封户;平帝时,又有国邑。自是孔子后裔世世封爵,尊贵与日俱增。[14]
要之,孔子之所以获得汉代人君的祭祀,除了先前所述孔门在战国末期已形成颇大的声势,汉代的儒生尤推波助澜,将孔子化身为有汉一代的预言者与守护之神。西汉今文大儒董仲舒(前179—前104),力持“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以“有德无位”的“素王”尊称孔子;[15]这是先秦以降前所未有的称誉。董氏说:
(孔子)西狩获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后托乎《春秋》正不正之间,而明改制之义。一统乎天子,而加忧于天下之忧也,务除天下所患,而欲以上通五帝、下极三王,以通百王之道。[16]
既然是“通百王之道”,就非为一家一姓所设。这种普遍意涵,为其门生司马迁所承继,司马氏于《太史公自序》说道:
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蓺”之统纪于后世。[17](www.daowen.com)
但上述对孔子之道普遍的阐释与推衍,却为后起的谶纬所现实化、在地化,孔子遂变成专为汉廷制法张目了。[18]东汉王充(27—97?)的立论,即是一个绝佳的证言。他道:
夫五经亦汉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义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义,稽合于律,无乖异者。然则《春秋》,汉之经;孔子制作,垂遗于汉。[19]
三幢立于东汉末年的孔庙碑文,在在透露了此些讯息。立于东汉桓帝永兴元年(153)的《孔庙置守庙百石孔龢碑》,为今存最古攸关孔庙的碑文,它即称颂:
孔子大圣,则象乾坤,为汉制作。[20]
稍后所立的《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建于桓帝永寿二年[156])另言道:
孔子近圣,为汉定道。自天王以下,至于初学,莫不思,叹仰师镜。[21]
孔子距汉数百年之遥,竟得未卜先知,为汉预定制法,未免神乎其神。又,该碑碑阴及两边碑侧所登录的捐资名单,从山东至河南、浙江地区,其地理分布之广,恰又反映各地官僚及士大夫对阙里孔庙预置礼器的支持热况,[22]足证孔子于其时备受拥戴。
立碑更迟的《鲁相史晨祠孔庙奏铭》(灵帝建宁二年[169])[23],除开重复上述之主题,谓“孔子乾坤所挺,西狩获麟,为汉制作”[24];该碑且透露了一则孔子之祭的转折:原来,在此之前,京城的“辟雍礼”并未行祀“先圣师”;而孔庙的侍祠者仅孔子子孙,四时来祠,事已即去。故,前鲁相乙瑛特请置守庙“百石卒史”,因而在永兴元年(153)立下《孔庙置守庙百石孔龢碑》。[25]乙瑛所况完全符合历史实情,按东汉明帝于永平二年(59),虽令祀圣师周公、孔子,然仅行于郡、县、道的地方学校,“牲以犬”,祭祀等级尚低,并不及辟雍。[26]
之后十数年,孔子的后裔虽世享褒成之封,但仍是四时来祭,毕即归国。而京师的辟雍,却缘“尊先师,重教化”之故,已开始择日祀孔子以太牢,长吏备爵,诚为孔子祭典的一大跃进。然而,孔子本国旧居,复礼之日却仍“阙而不祀”。鲁相史晨兹是奏请“依社稷,出王家谷,春秋行礼,以共烟祀,余(胙)赐先生、执事”[27]。依社稷之礼,意谓祭孔名目有可比附,盖系提升之举。另外,值得点出的是,史晨无意间觉察至该时辟雍祀孔礼重、阙里祀孔礼轻的窘境,令朝廷祭祀孔子的政治目的,呼之欲出。
此外,与《鲁相史晨祠孔庙奏铭》同块碑石的阴面,则刻有《史晨飨孔庙后碑》(灵帝建宁二年[169])[28],保存了鲁相史晨所举行的春飨礼,从中可以获悉该时祀孔的盛况:史晨以建宁元年(168)四月十一日到官,乃以令日,拜谒孔子。复因春飨,依社稷品制,述修辟雍礼,与会者包括各级地方官吏与孔家代表;其中守庙百石孔赞显为永兴元年(153)议立典守孔庙之职,秩禄虽仅止“百石”,但参与盛典者涵盖地方长官、国县员冗,吏无大小,并畔官文学先生、执事诸弟子,合九百七人,雅歌吹笙,奉爵称寿,相乐终日。而作为地方长官的鲁相“乃以令日,拜谒孔子”,无非遵循汉高祖所立的先例,显见孔庙已彻底地官庙化了。[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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