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重温《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再现传统中国思想

重温《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再现传统中国思想

时间:2023-10-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3]以下则拟语境化傅斯年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希冀能彰显该文划时代的学术意涵。1926年他从德国返国,不到两年便受命筹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并发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该文不啻为设立“史语所”的宣言,并引领了下一世代的学风。简之,《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毫无疑义系傅氏一生治学的纲领,也是傅氏史学最完整的陈述。

重温《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再现传统中国思想

若要标举中国近代史学的里程碑,有两篇大块文章绝不可忽略:其一是1902年梁启超(1873—1929)所发表的《新史学》[1];另一则是1928年傅斯年(1896—1950)刊行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2]。前篇系开风气之先,后篇则是机构的宣言;两者影响日后中国史学的发展,既深且远。之前,个人对梁氏《新史学》业略有抒发,于此不再赘言。[3]以下则拟语境化(contextualize)傅斯年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希冀能彰显该文划时代的学术意涵。

傅斯年在北京大学甫完成学业后,考取官费留学,于1919年冬便径赴英国深造;然而这段时期,他投入实验心理学与其他自然学科的修习,与史学研究的关系并不显豁。但1923年秋,他由英国转至德国进修,则深受德国学术氛围的影响,受到比较语言学与历史语言学的熏染,遂奠定他对史学研究的理解。1926年他从德国返国,不到两年便受命筹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并发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该文不啻为设立“史语所”的宣言,并引领了下一世代的学风。

世纪之际,欧洲学风已有相当大的变化(包括德国),但傅斯年留德期间对当时德国史学界的认知,似犹被笼罩在19世纪历史学派之下。该时对“语言学”(philology)和“档案”(archives)的重视,[4]依旧主导了史学研究,而学界较无感于新兴“社会科学”对传统史学的冲击,这与20世纪初期的德国历史学的特征是一致的。[5]

傅斯年向来厌恶马克思主义,因此鄙视唯物史观,连带对方兴未艾的社会科学于史学的冲击,难免较为低估。[6]其时他对“社会科学”的认识,似犹停留在“辅助科学”(auxiliary sciences)的工具层面,尚未察觉“社会科学”无论在理论还是方法方面,均将掀起惊涛骇浪。[7]试对照当时中国史学的动态,另一股企图结合社会科学的史学业已隐然成形,不容忽视;例如,何炳松(1890—1946)于1924年移译了鲁宾逊(James Harvey Robinson,1863—1936)的《新史学》(New History),该书极力鼓吹史学与社会科学结盟,主张“历史能否进步,能否有用,完全看历史能否与他种科学联合,不去仇视它们”[8]。该书风行一时,甚受学界欢迎。[9]不止于此,原为中国“新史学”发声者的梁启超,继其扛鼎之作《中国历史研究法》(1922)之后,于1926年复刊行了《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也坦承“史学,若严格的分类,应是社会科学的一种”[10]。尤有进之,企图结合社会科学的想法,并非流于空谈,视该时主流大学的史学教育学制的更革,均能见其斧凿之痕。例如:1920年起,北京大学史学系即明定“社会科学,为史学基本知识,列于必修科”[11]。其劲敌清华大学也不遑多让。[12]

要之,傅斯年所标举的“历史语言”研究的进路,与主张和社会科学结盟的史学,适代表当时两种截然有异、相互抗衡的史学流派。按日耳曼的历史学派专擅“语言学”,傅斯年深悉个中三昧:于公,他立意将“语言”二字镶嵌入甫创立的机构名称——“历史语言研究所”(英文名称则为“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于个人实践,他日后几篇中国上古史的开创性研究,均与此息息相关。例如:令他声名大噪的《性命古训辨证》[13]、《夷夏东西说》[14]诸篇。要言之,“语言学”乃是傅氏治史的利器,其影响绝不止于工具而已;无论在研究进路还是学术命题,它均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晚近,我的同事张谷铭博士对德国“语言学”(philology,或译“语文学”)与傅斯年史学的形成,有甚为精辟的阐述。[15]拙文则拟萃取傅氏大文的主要论旨,稍加铺陈,俾便掌握其来龙去脉。

简之,《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毫无疑义系傅氏一生治学的纲领,也是傅氏史学最完整的陈述。而最为时人及后代所津津乐道的便是“历史学只是史料学”此一响亮的口号,其功过是非总缘此一命题而发。可是要理解此一论点,则必须先掌握傅氏对史学的定位,以及所赋予的任务。以次,方及他所引进的“史料”的新概念。傅氏的史学与兰克学派的关系断不能机械性地看待,否则恰如禅宗所云:“死在字下。”要之,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的史学在世纪之际的德国乃至欧洲,面临强敌环伺、四面楚歌的窘况;但若干治史的精神,尤其对不同文化的外来人却仍是新颖可喜,而为傅氏所摄取或继承。

首先,《旨趣》一文,傅氏开宗明义便反对“著史”,因为著史每多多少少带点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伦理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16]傅氏立意打破中国春秋笔法和文史合一的传统,于此表露无遗。他反对“疏通”,认为只要把材料整理好,则事实自然显明了。依此,外加的“见解”或多余的“推论”,皆不可取,甚至是“危险的事”。[17]

在他的授课讲义《史学方法导论》里,傅氏犹一再提示直接史料与间接史料的不同价值。以致民初学人之间,他格外推崇王国维(1877—1927)和陈寅恪(1890—1969),其故皆因二位懂得运用中、外直接史料,创造出辉煌的成果。[18]

其实只要稍加比对兰克的论点,傅氏的史学源头就豁然开朗。兰克的《1494年至1514年拉丁与日耳曼民族史》(Histories of the Latin and Germanic Nations,1494-1514),向来被公认为西方近代史学的里程碑,它的序言学界尤耳熟能详。兰克说道:

历史曾经被赋予判断过去,指导现在,以为未来谋福的职责。本书不希望有如许的需求,它仅是陈述真正发生的事实而已。[19]

兰克呼吁历史仅是“陈述真正发生的事实”(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初闻之下语调似极谦卑,实则不然。这句话正是近代史学的精神标志,它象征历史的独立宣言,史学从此无复是神学、哲学的奴婢,亦非文学、艺术的附庸。

对兰克而言,平铺直叙地呈现史实,纵使感到抑制与无趣,仍然是史学的至高法则。所以舞文弄墨,并非史家分内之事。兰克自许己身的著作咸得自辛勤爬梳的原始资料,果非万不得已,绝不假手间接史料;得以符合如此严苛的史料纪律,他感到万分的自豪。[20]

而“史实自明”同为傅斯年反对“疏通”的理据。傅氏坚信:

史学的对象是史料,不是文词,不是伦理,不是神学,并且不是社会学。史学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不是作艺术的建设,不是做疏通的事业,不是去扶持或推倒这个运动,或那个主义。[21]

若稍加推敲这些学科排名顺序的底蕴,并不难察觉傅氏思路所反映的竟是西方史学演变的缩影。他避而不提传统旧学中压制史学的“经学”,反倒突显西方文化独特的产物——“神学”与“社会学”,就是极可玩味的线索。[22]这些学科均曾在历史的园地留下喧宾夺主的纪录,所以傅氏重申史料方是历史的主体,只要整理好史料,事实就显豁了。

若依兰克之见,欲达成上述的目标,历史则必得植基于原始资料,而非如传统史家以文采为高,辗转抄袭,以讹传讹。按,兰克固然受后世封作“科学史学的始祖”(the founder or father of scientific history),但他的文采与叙事风格,生前身后均备受称颂的事实,却往往不受重视。要之,他的史著不止受到标榜“文史合一”的麦考雷(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1800—1859)极大的赞扬,[23]稍后的狄尔泰(Wilhelm Dilthey,1833—1911)甚至将兰克与修斯狄士(Thucydides,460 BC—400 BC)、古佐亚地尼(Francesco Guicciardini,1483—1540)、吉朋(Edward Gibbon,1737—1794)、麦考雷列为同一等级的叙事天才。[24]可见作为近代史学的肇基者,兰克深刻动人的文笔并非传承所在;反而拟似科学而严谨的史料批评,方被视为正传。[25]兰克要求自己的著作需得自原始资料,果非万不得已,绝不假手间接史料。他借自己的作品《宗教改革时期的日耳曼史》(Deutsche Geschichte im Zeitalter der Reformation)现身说法道:

我见到这个时代的来临,吾人不复将近代史(modern history)建立在间接的报导之上,甚而同时代的史家除非拥有一手的知识,亦不予采信。我们宁可把史学从目击的叙述与最真实及直接的史源中建立起来。[26]

要之,兰克并非首创应用原始资料的史家,但是他却是第一个将此一原则引领至近代史研究的领域。于此,兰克心目中的“近代史”必须稍行批注,方能识其大义。盖15、16世纪以降,欧洲各国所积存的外交档案,于19世纪渐次开放,兰克适逢其会,善加运用,成果斐然;这段历史材料的优势,实上古史与中古史难以望其项背的,以致兰克的成就以近代政治外交史最为耀眼。

终其一生,兰克风尘仆仆地至欧洲各处,辛勤寻找、爬梳原始的档案,他所构作的史著无非是己身治史理念最佳的实践。[27]他的治学风格诚如下一世纪中国的追随者——傅斯年所自勉的:

我们不是读书人,我们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28]

傅氏亟于找寻的“东西”就是“新材料”,居中特以直接史料为高。迥异于传统静坐书斋的文士,傅氏为中国史家塑模动态的新形象,无非远绍西方的兰克。

这种对原始资料的要求,在西方亦迟迄近代方成为史学操作的普遍原则。[29]而该时西方史学方法的巨著,亦将上述的观点融入其中。[30]例如:法人朗格诺瓦(Charles V.Langlois,1863—1929)在其与赛格诺博(Charles Seignobos,1854—1942)合著的《史学原论》(Introduction auxÉtudes historiques)里,甫开头便定调:“史家处理的是文献(documents)。”[31]紧接着便不惮其烦阐述史料的征辨,直作到巨细靡遗的地步,方才歇笔。他的业师,同时是法国科学史学的代言人——古朗士(Numa-Denis Fustel de Coulanges,1830—1889)对原始资料有近似洁癖的要求,因为他相信可靠的史料自会忠实地反映历史的真况。对“史实自明”的信心,令他在某个场合面对喝彩的学生,发下如许的豪语:

请勿为我鼓掌!在这里讲演的并非我自己,而是历史透过我在讲话。[32]

凡稍涉猎兰克史学者,初闻古朗士之语,立可知晓古朗士于此无非重申兰克的信念。兰氏于其《英国史》(Englische Geschichte)的结论中,曾写道:

我所盼望做到的是把自我袪除掉,仅由事情现身说法,让强大的力量显现出来。[33]这段话曾经传诵一时,且广为学圈所征引。对兰克与古朗士而言,史家旨在“揭露”(reveal)历史,而非“解释”(interpret)历史,乃是史学不证自明的预设。[34]

不容讳言地,由于情境有异,傅斯年终究不是中国的“古朗士”。因为古朗士坚持:“历史是门科学,爱国是项德性;两者绝不可以相混”[35],而傅斯年却明白宣示:本国史的教育价值,主旨在启发“民族意识”上。[36]职是,民族主义对傅斯年治史则颇有渗透力,傅著《东北史纲》尤涉民族争议。[37]

相对地,兰克史学在英国的代言人艾克顿(Lord Acton,1834—1902)则申言:“历史倘要免于遁词或争议,则必得站在文献上,而非徒逞意见。”[38]在一封发给《剑桥近代史》(Cambridge Modern History)撰稿者的公开函里,他更表示由于档案的开发与应用,史学研究已臻最终的境界。他相信今后所写的“滑铁卢战役”(The Battle of Waterloo)定能令法、英、德、荷,敌对各方所接受。[39]他在剑桥大学的继承者——伯雷(John Bagnell Bury,1861—1927)尚以为:只要聚集全部人类历史最细微的事实,历史的真相终会明白。[40]

这种“史实自明”的乐观情怀,于1900年举办的“首届世界史家会议”(The First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Historians)再次表现无遗。有位史家在揭幕辞中就信誓旦旦地宣称:“事实、事实、事实(facts)本身即带有教训与哲学,真相(truth,或译“真实”),所有的真相,除此无他”[41]

值得注意,同一时期的史学论著,便出现言必有据、步步为营的脚注格式,与之相互呼应。[42]而史料批评遂成为史家的必备条件,经由共同方法的操作,史学加速专业化。而职业史家的登场自然成为近代史学的特色。[43]在中国,“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诞生,无疑是最佳的见证。

实言之,“重视史料”,尤其“原始资料”(original sources),并非始自傅斯年,之前梁启超、胡适受西学影响,业已阐发再三;[44]惟所不同的是,留德,又曾受业于胡适的傅氏复将此一论点激进化,进而申论“史料的优先性”,遂成就渠“史料学即史学”的看法。职是之故,在学理上傅斯年便直截了当地概称:“史学便是史料学”。[45]因是他认为:

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进步。凡间接的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创造之系统,而不繁丰细密的参照所包含的事实,便退步。[46]

倚此,傅氏且分辨“科学研究”与过去“学院学究的研究”的差异,遂创立了中国第一个专业史学的研究机构——历史语言研究所。

至于对材料的态度,傅氏主张“存而不补”;对处置材料的手段,则是“证而不疏”。他认为史家应在材料之内发现无遗,材料之外一点也不越过去说。[47]他执着:

史的观念之进步,在于由主观的哲学及伦理价值论变做客观的史料学。[48]

依他之见,西方近代史学得以突破,乃缘史料编辑学的跃进。举其例,日耳曼的历史学派,便以挖掘档案、整理史料为治史特色。这种史学,实超希腊、罗马以上,其编纂不仅在于记述,而且有特别鉴定之功夫。他对西方,尤其是德国的史料编纂工作印象尤为深刻。傅斯年甚至称“近代史学亦可说是史料编辑之学”[49]。意谓史家只能从多方的史料里披沙拣金,过滤出事实的真相。故他亦不落人后,指示史语所投入人力整理出“明清史料”,供学界取资使用。[50]日后,史语所迁台,依旧大规模整理出版《清代内阁大库原藏明清档案》三百二十四册(1986—1995),即是秉持、延续傅氏前所奠定的学风。他砥勉本所同人之治史学,不以空论为学问,亦不以“史观”为急图,乃纯就史料探究史实。[51]无怪在西方史家中,傅氏特别推崇兰克(软克)与莫母森(Theodor Mommsen,1817—1903)的史学成就;相对地,在中国史学,他则看重司马光以至钱大昕之治史方法,[52]而在史料应用方面,他固贬抑欧阳修《五代史》的成著,另一方面却高度称誉欧阳氏的《集古录》乃是“下手研究直接材料,是近代史学的真功夫”[53]。其故无他,即在迎合西方史学所要求的史料考订水平。

以上所述恰好解开中国近代史学的一个谜团:新史学的倡导者既是摒弃固有史学,何以又对传统的考史功夫赞赏有加。此一情结不止见诸傅氏一人,梁启超、胡适之辈亦复如此。譬如,他们虽蔑视《资治通鉴》所蕴涵的史观,却独对司马光的史考交相称许。而考史工作的极致——清代考据学更受到一致的推崇。唯一不同的,受到西方史学的冲击,考证工作必得重新对焦:传统经典已不复是最后诉求的权威,史料与事实的关联方构成新史学关怀的焦点。这也就是傅斯年所坚持的:“如果抱着‘载籍极博犹考信于文艺’的观念,至多可以做到一个崔述,断断乎做不到一个近代史学者”[54]的正解。

此外,清代朴学之受重视,与清末民初科学主义中的方法论运动有极密切的关系。梁启超早在1902年总结有清一代朴学,即认定考据学者“以实事求是为学鹄,颇饶有科学的精神”[55]。他相信凡欲一种学术之发达,“其第一要件,在先有精良之研究法”。民国以后,他愈发推衍此说,进而赞扬清代学者“刻意将三千年遗产,用科学的方法大加整理”,取得丰硕的成果,甚值后人发扬光大。[56]他鼓吹用科学方法去研究国学中的文献学问,而《中国历史研究法》正是他所谓科学方法的实践。梁氏亟思以新史学扩充、检验数据的态度,打破传统经学的束缚,以树立一派“新考证学”。[57]

这种“方法”意识稍后愈演愈烈。胡适在民初主张“整理国故”,但怎么整理呢?他说:

新思潮对于旧文化的态度,在消极一方面是反对盲从,是反对调和;在积极一方面,是用科学的方法来做整理的功夫。[58]

他又说:

科学的方法,说来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在应用上,科学的方法只不过“大胆的假设,小心求证”。

在历史上,西洋这三百年的自然科学都是这种方法的成绩;中国这三百年的朴学也都是这种方法的结果。[59]

他不止称誉“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60],更径言,清代学者的科学方法出现,乃是中国学术史的一大转机。[61]

梁启超、胡适等对“科学”本身了解得真确与否,并不是本文关心的要点;重要的是他们都把“科学方法”当作获得正确文史知识的保证。[62]清代考据学则恰好符合“史料考订”与“科学方法”的双重用途,以致成为接引西学的方便桥梁;但“桥梁”本身究竟不是西学“净土”的终点站。作为胡适高弟的傅斯年尤加肯定“方法”之普适性,他认为:

世界中无论那一种历史学或那一种语言学,要想做科学的研究,只得用同一的方法,所以这学问断不以国别成逻辑的分别,不过是因地域的方便成分工。[63]

所以他坚决反对有所谓的“国学”、“中国学”诸名词,也不屑洋人所造的支那学“新诺逻辑”(Sinology)一事。

必须点出的,胡适对清代学者推崇备至,认为他们治学符合现代科学的方法:“大胆假设,小心求证。”[64]但是傅斯年则有些许保留。他固然承认:“清代学问在中国历朝的各派学问中,竟是比较的最可信最有条理的。”[65]可是他最后的结论却急转直下:

但是若直用朴学家的方法,不问西洋人的研究学问法,仍然是一无是处,仍不能得结果。所以现在的学者,断不容有丝毫“抱残守缺”的意味了。[66]

从上可以获悉傅氏之所以看重清代考据学,只不过将其定位为解读资料的“辅助科学”,犹非史学的主体。

约言之,傅斯年对于兰克,绝非食古不化。兰克治史的强项存于他对“文献”(documents)的搜寻、爬梳与娴熟的解读,由于他有“文本崇拜”(textual fetishism)的倾向,致使他轻忽考古文物的价值,尤其在其晚年处理西洋上古史时,此一弱点更暴露无遗。[67]然而19世纪下半叶,形势丕变,考古发现成果丰硕,举世瞩目,使得兰克门徒亦不得不正视考古遗址及文物作为历史证据的重要性。总之,兰克史学原系与时俱进,并非一成不变;而傅氏当时绝非鹦鹉学语,确能领会该学派的真精神,并贯通其治学的大经大脉。故“考古学”在傅斯年的治史策略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分量,不但可交相印证纸上、地下的材料,且能扩充、创造新的史源,其重要性有逾王国维前所倡发的“二重证据法”[68]。具体的见证便是他对“安阳殷墟考古”的卓见,与坚定不移的支持;这与一味只寻觅地底甲骨文的董作宾(1895—1963),诚然有所分别。[69]他现身说法道:

现在中国史料由于地下之发掘与考古学之贡献,日益加多,作史较易,加以近代西洋史学方法之运用与乎社会科学工具之完备,今后史学界定有长足的进展。[70]

的确,他比起当时受兰克史学影响,却又拘泥于兰克教条的中国学人,实高人一等。[71]

况且,傅斯年也重视其他学科对历史研究的帮助。例如他说:

现代的历史学研究,已经成了一个各种科学的方法之汇集。地质、地理、考古、生物、气象、天文等学,无一不供给研究历史问题者之工具。[72]

举其例,他说清代大学者顾亭林(1613—1682),研究历史事迹时,虽知观察地形地物,但如果“他能有我们现在可以向西洋人借来的一切自然科学的工具,成绩岂不是更卓越呢?”[73]有趣的是,顾亭林与当年德国大史家莫母森的境遇如出一辙,只缘莫母森对史前考古和人类学一无所知,竟连“冰河期”(ice age)和“图腾”(totemism)均闻所未闻,遂招致鲁宾逊的讥讽。[74]简之,在《旨趣》一文,傅斯年放眼所及的学科仅止自然科学,而除语言学、考古学之外,并无片言只语涉及其他新兴的学科。可见他对社会科学如何应用到史学研究则所知较为有限。[75]

加上19、20世纪之际,正是历史与社会科学此消彼长的分水岭。自此而下,社会科学在学术版图上,纵横捭阖,远交近攻,而史学却节节败退,困守一隅。甚至连兰克史学之集大成者的伯伦汉(Ernst Bernheim,1850—1942),亦不得不正视社会科学的挑战,于其新版的《史学方法与历史哲学导论》(Lehrbuch der Historischen Methode und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里,耗费篇幅,据理以争,亟求维护史学的自主性。[76]此外,同为世纪之际历史方法论巨擘的赛格诺博也适时刊行了《应用于社会科学的历史方法》(La Méthode historique appliquée aux sciences sociales,1901);他对社会科学的“概化”(generalization)和“抽离”(abstraction)满怀戒心,而强力推销社会科学应实行历史方法,却招致“方法论帝国主义”(methodological imperialism)之讥。[77]

众所周知,傅氏素不喜玄虚的历史哲学。他甚至援引“可笑”一词,来讥讽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的唯心史观。[78]他深受欧陆实证哲学的影响,故有此一心结;但若就史学内在理路而言,兰克学派本身便孕育了此一倾向,举其开宗祖师兰克而言,兰克万分厌恶历史哲学,尤以黑格尔为最。兰克认为“历史”和“哲学”分别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模式,[79]其及门高弟——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1818—1897)更斥责历史哲学是只半人半马的怪物,本身即自相矛盾;因为历史和观察是同等的,因此是非哲学的,然而哲学却是将观察物附属于原则之下,所以是非历史的。布氏谓:

无论如何,我们不追求永恒的智慧,因为它们远超过我们认知的范围;有关世界计划(world plan)的大胆假设之所以导致谬误,正因为它的出发点是假的前提。[80]

傅斯年本人则论断:“历史哲学”乃语言的泛想,只能当作私人的事,不能作为研究的工作。[81]换言之,即非科学探讨的对象。

由史学史观之,兰克与后世“科学式史学”(scientific history)的关系相当错综复杂,兰克是否为始作俑者,真相与否,犹有商榷的余地。[82]但是他对“事实”(facts)的重视与对史料的考究,毫无疑义立下近代史学的典范。举其例:创刊于该时的西方历史专业学报,更直接反映兰克的观点,法国《史学评论》(Revue Historique)的发刊词即声言:“本刊只接受立基于原始资料的原创研究。”[83]因此,若单就着史的原则和史料的观点,中国的傅斯年确是兰克史学的同调。[84]是故,有位同为留德的友人追忆,傅氏生前曾告诉他:“史语所的研究工作系根据汉学与德国语文考证学派的优良传统。”[85]应是言而有征。

另一方面,正缘傅氏执着“史实自明”不疑,令他无从预料之后“历史相对论”(historical relativism)的崛起,“史实自明”遭受空前的质疑,顿成遥不可及的“高贵的梦想”(That Noble Dream)。[86]尤有过之,果依《旨趣》一文结尾所言,傅氏放声疾呼:不但要祛除主观的“仁义礼智”的道德史学;同时要把“科学的东方学”移植中国,甚至要建设“历史学和语言学和生物学地质学等同样”;[87]至是,他则坠入“科学史学”的窠臼了。傅斯年曾说过:现代的哲学已受过科学的洗礼,“哲学既和科学用一样的方法,那么,不知道科学的方法的,未便谈哲学了”[88]。度之傅氏的理路,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史学。

按,史语所创立于1928年,依傅斯年的规划,拟借重德国历史学派的“语言学”一展宏图;究其实,傅斯年终其一生未曾忘情于兰克,于其晚年犹思购得一套《兰克全集》,忠诚之忱不言而喻。[89]反观创立于同年的法国“年鉴学派”(Annales School),其奠基者——布洛克(Marc Bloch,1886—1944)和费夫雷(Lucien Febvre,1878—1956),却选择摒弃德国旧史学,而对史学与社会科学作了近乎完美无缺的结合;无怪布、费二氏共同的景仰者正是法国社会学的大宗师——涂尔干(Émile Durkheim,1858—1917)。[90]而涂尔干学派在法国正是传统历史学派的挑战者。所以就开宗立派而言,中、法确是渊源有别,但不容讳言,就影响所及,“年鉴学派”迄今犹历久不衰,无远弗届,而傅斯年的史学只囿于中国史学一隅,至今或有《广陵散》绝矣之叹呢![91]

是故,欲评价傅斯年的贡献,不能光从傅氏倡导“历史学”和“语言学”的结合着眼,而必须端详制度的建制;一如西方史学史家所言,兰克创设“研讨课”(seminar),专责史料分辨,以培育出新世代的史家。正是此一教育机制及其自身作品广受欢迎的程度,令他跃身为西方近代史学首屈一指的人物。[92]而傅斯年创办“史语所”与个人的史学实践,显有异曲同工之妙,致使傅氏亦不遑多让,骤成近代中国史学的领军人物。东西史学互相辉映尽见于此!

末了,值得一提的是,傅氏所创立的史语所在大陆时期,网罗诸多名家,治学成绩斐然,自是蔚为汉学重镇。嗣后迁台,史语所同仁不畏时局的困阨,坚守岗位,一心向学,犹得弦歌不辍;尤其1980年后,再次成为台湾史学生力军的汇聚之所,各方学人归来,尽情挥洒,大放异彩,然已非原初傅氏史学所能矩矱了。但这并无损于傅氏创业的伟绩,因为只要“史语所”存在一天,他就功不可没。

刊于《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2017年10月)。

【注释】

[1]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文集》(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0),第二册,“文集之九”,页1—32。

[2]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孟真先生遗著编辑委员会编,《傅斯年全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0),第四册,页253—266。

[3]黄进兴,《中国近代史学的双重危机:试论“新史学”的诞生及其所面临的困境》,氏著,《后现代主义与史学研究》(台北:三民书局,2006;北京:三联书店,2008),附录,三民版页229—267,三联版页217—255。

[4]傅斯年当年称之为“语言学”(philology),今则译为“语文学”,而与今之“语言学”(linguistics)有所区别。概言之,“语文学”的对象系文字书写,“语言学”则是言说口语。较详细的讨论则参阅Ku-ming Kevin Chang,“Philology or Linguistics?Transcontinental Responses”,in World Philology,ed.Sheldon Pollock,Benjamin A.Elman and Kuming Kevin Chang(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5),pp.311-331.

[5]cf.Fritz Ringer,Max Weber's Methodology:The Unification of the Cultural and Social Science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8-35.

[6]举其例:他的晚年定论可见于《“国立台湾大学”法学院〈社会科学论丛〉发刊词》(1950),《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362—365。马克思主义一般被视作社会科学的分支或特殊形态。傅氏发表《旨趣》不久,即发生“中国社会史论战”,围绕唯物史观而发,多方针锋相对。遑论之后,社会科学对史学的冲击。请参阅拙文《历史的转向》,《文化中国》44(2016):1—10。

[7]“辅助科学”(auxiliary sciences)乃是传统史学治史的辅助工具,例如钱币学、训诂学、版本学等等。“辅助科学”与“社会科学”之基本差别是:前者为史学之工具,帮助辨伪、考订与解读文献;后者则提供史学解释的理论和方法。

[8]鲁宾逊的《新史学》发表于1912年,其在美国的社会与学术意义可参阅Richard 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rians(New York:Vintage Book,1970)的相关章节。何炳松受朱希祖之托,将所授课程之英文教本译为中文。何炳松译,《新史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页151。

[9]李孝迁,《西方史学在中国的传播(1882—1949)》(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五章“鲁宾逊新史学派在中国的回响”,页192—239。

[10]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饮冰室专集》(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72),第一册,页151。

[11]朱希祖,《北京大学史学系过去之略史与将来之希望》,《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刊》(国立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会宣传股编印,1929),页70—71。又见其为何炳松所译,《新史学序》,《新史学》,页1—2。

[12]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文献与记忆中的清华历史系(1926—1952)》(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页6。

[13]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傅斯年全集》第二册,页161—404。

[14]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傅斯年全集》第三册,页86—157。(www.daowen.com)

[15]张谷铭,《Philology与史语所:陈寅恪、傅斯年与中国的“东方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87.2(2016):375—460。另外,王汎森的傅斯年传记,迄今仍是傅氏学思最为生动翔实的力作,甚值得参考。见Fan-sen Wang,Fu Ssu-nien:A Life in Chinese History an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中译本为王晓冰译,《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北京:三联书店,2012)。

[16]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53。

[17]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62。

[18]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傅斯年全集》第二册,页7—23。

[19]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History:Leopold von Ranke,ed.Georg G.Iggers and Konrad von Moltke(Indianapolis:Bobbs-Merrill,1973),p.137.

[20]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History:Leopold von Ranke,pp.137-138.

[21]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傅斯年全集》第二册,页5。

[22]“神学”主导西洋中古史学。“文词”、“伦理”向来是西方上古史学至18世纪启蒙史学所牵涉的面相。“社会学”则是因19世纪法国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建立之后,将史学附属其下。Auguste Comte and Positivism:The Essential Writings,ed.Gertrud Lenzer(New York:Harper&Row,1975),pp.66,91-92,247-261.

[23]举其例:麦考雷对兰克的名著《教皇史》(Histoire des Papes)称颂备至。参阅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Critical and Miscellaneous Essays(New York:D.Appleton and Company,1895),vol.Ⅲ,pp.303-340。

[24]Wilhelm Dilthey,Selected Writings,ed.and trans.H.P.Rickma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188.

[25]Lord Acton,Essays in the Study and Writing of History(Indianapolis:Liberty Classics,1985),pp.331-332;G.P.Gooch,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Boston:Beacon Press,1968),p.97.

[26]Leopold von Ranke,History of the Reformation in Germany,trans.Sarah Austin(London:George Routledge and Sons,Limited,1905),p.xi.

[27]参阅Gino Benzoni,“Ranke's Favorite Source”与Ugo Tucci,“Ranke and the Venetian Document Market”,均收入Leopold von Ranke and the Shaping of the Historical Discipline,ed.Georg G.Iggers and James M.Powell(Syracuse: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1990),chs.4&9。

[28]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64。虽然我揣测傅斯年所塑立的新史家形象取自兰克的治学特征,但此一句话似由英国史家崔威廉(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1876—1962)转手而来。崔威廉于1903年发表《重新发现克里欧》(注:克里欧[Clio]为历史女神),旨在驳斥另一位史家伯雷(J.B.Bury,1861—1927)科学史学之说。1913年崔氏修订后复收入《克里欧:一位女神》。该文形容敌对的学派“Collect the‘facts’…you must go down to Hell and up to Heaven to fetch them”。参较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Clio Rediscovered”,in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ed.Fritz Stern(Cleveland:Meridian Books,1957),p.232。傅斯年所形塑的史家具有搜寻资料的动态观念,此与囿于饱读经史的传统学者有所区别。

[29]Arnaldo Momigliano,“Ancient History and the Antiquarian”,in his Studies in Historiography(New York:Harper&Row,1966),pp.1-39.

[30]19、20世纪之交,西方广受欢迎且最具分量的两本史学方法巨著,其一为德国史家伯伦汉(Ernst Bernheim,1850—1942)于1889发表的《历史方法论与历史哲学》(Lehrbuch der Historischen Methode und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今名),其二为法国史家朗格诺瓦及赛格诺博于1897年合著刊行的《史学原论》。二书一方面绍述兰克史学,另一方面有所订补,但于此二原则仍深信不疑。这只要稍稍检视它们在“史料征辨”所费的巨大篇幅即可得知。

[31]Charles V.Langlois and Charles Seignobos,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History,trans.G.G.Berry(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898),p.17.

[32]Quoted by Emery Neff,in The Poetry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47),p.192.

[33]Quoted by Helmut Berding,in“Leopold v.Ranke”,in Deutsche Historiker,ed.Hans-Ulrich Wehler(Göttingen:Vandenhoeck&Ruprecht,1973),p.13.

[34]James Westfall Thompson,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42),vol.Ⅱ,p.456.

[35]James Westfall Thompson,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vol.Ⅱ,p.372.不要忘记,兰克于论辩“宗教改革”(The Reformation)时,也宣称:首先,他是位史家,其次方是基督徒。Lord Acton,“Inaugural Lecture on the Study of History”,in his Liberal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67),p.337.

[36]傅斯年,《闲谈历史教科书》,《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321。

[37]傅斯年治史与民族思想的牵连,请参阅傅乐成,《傅孟真先生的民族思想》,胡适等著,《怀念傅斯年》(台北:秀威信息科技公司,2014),页17—26。又,王汎森,《读傅斯年档案札记》,《当代》116(1996):37—49。

[38]Lord Acton,“Inaugural Lecture on the Study of History”,p.332.

[39]Lord Acton,“Letter to Contributors to the Cambridge Modern History”,pp.396,399.

[40]Quoted by Geoffrey Barraclough,in Main Trends in History(New York and London:Holmes&Meier,1991),p.7.

[41]Quoted by Peter Novick,in That Noble Drea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38.

[42]“脚注”(footnotes)在不同时期的史家处,自有不同的功能。近代史学论著的书写形式则至兰克方才定型。见Anthony Grafton,The Footnote:a Curious Histor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chs.2&3。

[43]在西方,史学的专业化各有不同的国情,但众口一词的是“史料批评方法”的建立和盛行起了关键的作用。参见Felix Gilbert,“The Professionalization of Histor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in History: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cal Studies in the United States,ed.John Higham with Leonard Krieger and Felix Gilbert(Englewood Cliffs,NJ:Prentice Hall,1965),pp.320-339。晚近有美国史家专就美国史学初起的专业状况,援“历史政治研究”(historico-politics)的分合以修正兰克史学的影响,但整体而言并不足以动摇前述的论点。比较Dorothy Ross,“On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Ranke and the Origin of the Historical Profession in America”,in Leopold von Ranke and The Shaping of the Historical Discipline,pp.154-169。此外,必须一提的,兰克及其门徒所创立的史学杂志对历史研究的专业化亦不容忽视。参见Margaret F.Stieg,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Scholarly Historical Periodicals(Alabama: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1986),pp.3-38。

[44]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1922),《饮冰室专集》第一册。胡适,《治学的方法与材料》(1928),《胡适文存》(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90),第三集,页109—122。

[45]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傅斯年全集》第二册,页6。

[46]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56。

[47]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62。

[48]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傅斯年全集》第二册,页5。

[49]傅斯年,《中西史学观点之变迁》,《当代》116(1995):69。

[50]傅斯年,《明清史料发刊例言》,《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357—359;《明清史料复刊志》,同前书,页360—361。

[51]傅斯年,《〈史料与史学〉发刊词》,《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356。

[52]傅斯年,《〈史料与史学〉发刊词》,《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356;又见氏著,《中西史学观点之变迁》,页69。有关兰克与莫母森的史学可参阅G.P.Gooch,History&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chs.Ⅵ&ⅩⅩⅣ。

[53]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54。

[54]傅斯年,《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傅斯年全集》第一册,页57。

[55]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文集》第二册,“文集之七”,页87。

[56]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台北:启业书局,1972),页49,173。

[57]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饮冰室文集》第七册,“文集之三十九”,页110—113。

[58]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胡适文存》第一集,页736。

[59]胡适,《治学的方法与材料》,《胡适文存》第三集,页109—110。

[60]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文存》第一集,页391。

[61]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文存》第一集,页390—391。胡适在晚年追述:“我治中国思想与中国历史的各种著作,都是围绕着‘方法’这一观念打转的。‘方法’实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所有的著述。”唐德刚译,《胡适口述自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页94。

[62]请参考拙著,《论“方法”及“方法论”:以近代中国史学意识为系络》,氏著,《历史主义与历史理论》(台北:允晨文化公司,1992;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允晨版页261—285,陕西师大版页199—220。

[63]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62。

[64]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文存》第一集,页383—412。

[65]傅斯年,《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411。

[66]傅斯年,《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415。

[67]G.P.Gooch,“Ranke”,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94.细论则请参阅拙作,《从普世史到世界史和全球史——以兰克史学为分析始点》,《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54.2(2017.3):37—50。

[68]王国维,《古史新证》(北平:来熏阁影印手稿本,1935)。

[69]试比较傅斯年,《本所发掘安阳殷墟之经过》,《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67—288;《考古学的新方法》,同前书,页289—299。除却甲骨文,傅斯年更注重地底下文化层所蕴藏的历史讯息。

[70]傅斯年,《中西史学观点之变迁》,页68。

[71]试比较留德而谨守兰克史学的姚从吾。姚从吾,《历史方法论》,《姚从吾全集》(台北:正中书局,1971),第一册。

[72]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59。

[73]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59。

[74]James Harvey Robinson,The New History:Essays Illustrating the Modern Historical Outlook(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12),p.91.按,莫母森缘其巨著《罗马史》(The History of Rome),于1902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

[75]傅氏对心理学涉猎颇广,但与史学研究的关系并不显豁。例如:傅氏生前曾撰有《心理分析导引》草稿,并未发表,收入《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12—252。内容并未牵引史学问题。

[76]Ernst Bernheim,Lehrbuch der Historischen Methode und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Leipzig:Verlag von Duncker&Humblot,1908),S.92-99,636-677.本书初刊于1889年。本书有陈韬节略注释部分的中文译本。若伯伦汉著、陈韬译,《史学方法论》(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8)。傅氏的藏书收有该书的简易通行本:Ernst Bernheim,Einleitung in die Geschichtswissenschaft(Berlin und Leipzig,1920)。自署:傅斯年1937年重装。

[77]Fritz Ringer,Fields of Knowledge:French Academic Culture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1890-192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pp.265-282;Pim Den Boer,History as a Profession:The Study of History in France,1818-1914,trans.Arnold J.Pomera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8),pp.298-299.

[78]傅斯年,《中西史学观点之变迁》,页71。

[79]Leopold von Ranke,“On the Relations of History and Philosophy”,i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History:Leopold von Ranke,p.30.

[80]Jacob Burckhardt,Reflections on History(London:G.Allen&Unwin Ltd,1950),p.16.

[81]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62。

[82]Georg G.Iggers,“The Image of Ranke in American and German Historical Thought”,History and TheoryⅡ(1962):17-40.

[83]Fritz Stern ed.,“Preface:Reveu Historique”,in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p.173.该刊创办于1876年。

[84]据云:傅斯年处处以“中国的朗克(兰克)学派”自居,应非空穴来风。引自胡逢祥,《“五四”时期的中国史坛与西方现代史学》,《学术月刊》1996.12:72。

[85]张致远(贵永),《张致远文集》(台北:“国防研究院”,中华大典编印会,1967),页124。张致远在1952年发表《兰克的生平与著作》的前语,谓此文“为纪念傅孟真先生而作”。

[86]《高贵的梦想》(“That Noble Dream”)乃是美国著名史家诺维克(Peter Novick,1934—2012)在1935年发表的名文,抨击“史实自明”的神话。详情则请参阅拙文,《历史相对论的回顾与检讨:从比尔德(Beard)和贝克(Beckon)谈起》,收入拙作《历史主义与历史理论》,页159—191;简体字版,页117—145。之后,史学客观性(objectivity)遂成史家热门研议的问题。姑举二例,以概其余:Peter Novick,That Noble Dream(1993)及Richard J.Evans,In Defense of History(New York:W.W.Norton&Co.,1999)。

[87]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66。

[88]傅斯年,《对于中国今日谈哲学者之感念》(1999),《傅斯年全集》第四册,页207—209。

[89]傅斯年档案Ⅰ:817“傅斯年先生杂记”(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藏)。

[90]Peter Burke,The French Revolution(Cambridge:Polity Press,1990).

[91]在史学研究里,能够领会和发挥“语言学”的强项者,实属凤毛麟角,当年只有傅斯年和陈寅恪二位惺惺相惜。撤台以后的史语所能承继此一治学特征者,唯有留学土耳其的陈庆隆(1968—2002史语所专任),和哈佛训练回来、短暂停留该所的卓鸿泽博士,两位而已。

[92]兰克的信徒艾克顿,认为兰克本身的作品影响极广泛,但史学史名家顾曲(G.P.Gooch,1873—1968)则认为“研讨课”提高了当时历史研究的水平,且造就不少名家,其影响不逊兰氏的作品。参较Lord Acton,Lectures on Modern History(London:Collins,1970),pp.32-33;及其Essays in the Study and Writing of History,pp.331-332;以及G.P.Gooch,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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