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研究需要文獻條件,同時需要有人提携,以獲得學術交流的機會。江永憑藉自己的能力,成功地得到了機會。這就是在汪勳之後繼續爲其提供學術贊助的程恂。據《休寧縣志》的傳略:
程恂,字慄也,號燕侯,休寧人也。雍正二年甲辰進士,後授官至直隸定州知府,任北運河同知。兵部尚書直隸總督李衛薦舉博學宏詞,殿試二等,授檢討,升中允。恂有人倫鑒,虚衷樂善,識戴震於風塵中,教之功令文,在都任編修,館江永邸舍。其學本長《三禮》,至是益深博,充大清會典、三禮館纂修官,與李清植同斠《儀禮》,正前刊之誤,號研審焉。[37]
程、江二人的結識在乾隆四年(1739),時任徽州郡守楊雲服敦請江永校刻《朱子經濟文衡》,程恂亦在其中。《朱子經濟文衡》序言由程氏完成,他指出編撰人員爲“恂與婺源江永襄校厥事”[38]。江氏的學問被程恂賞識,兩人相談甚歡。從乾隆五年(1740)江永離開汪勳到程恂處繼任塾師,到乾隆十三年(1748)改館婺城汪陞處的八年中,除却中間間有去江西閲卷,及短暫講學於紫陽書院外,江氏一直館於程恂處。但程恂知曉江永至遲應在乾隆三年(1738),該年程恂爲汪基編選的《三禮約編》作序,其中提到“《儀禮》則(汪基)與江子眘齋商確每篇書序,略以提其要”[39]。
程恂是雍正二年(1724)進士,而且任乾隆時三禮館編修,他對於禮學素有研究,而江氏亦精於禮學,二人因此極爲相投。程恂處的優越條件使得江永在此後的八年中先後完成了《曆學全書》和《近思録集注》的寫作。江氏晚年的一些著作,也在此期間草定,如《禮記訓義擇言》成於乾隆二十五年(1760),江永八十歲,但他自叙:“高安朱文端公因其書《禮記》多裒聚諸家之説也,遂撰《禮記纂言》而附己説於後,以示折中焉。永昔在休寧程太史恂處,常以此書置案頭,隨筆簽識,僅得一十五篇,程爲論次録一本。”[40]又據余龍光《雙池先生年譜》乾隆四年(1739)江永覆書汪紱,云此時已有《禮記擇言》一書,成有《檀弓》《大傳》《少儀》《内則》《喪服雜記》諸篇[41],則本書乾隆四年前書稿已具,江氏在程恂處又續加修訂。
最重要的是,程恂不僅以聘任塾師的形式資助江氏及其學術研究,而且給江永提供了擴大學術交往的絶佳機會。這就是乾隆五年(1740)八月,江永隨程恂入都,與方苞、吴紱、梅瑴成、熊暉吉、杭世駿、胡蛟齡等論學問難。但是江永的這次機會亦是他自己争取來的。江氏《年譜》記載,乾隆元年朝廷開三禮館之後,《禮書綱目》稿本於次年被禮館徵集,由此我們可知江永禮書至少已被館臣知曉,甚至可能被閲讀,這給江氏前往禮館進行學術交游提供了基礎。
乾隆五年江氏隨程恂入都,乾隆六年方苞、江永二人面晤,此時方苞七十四歲,江永六十一歲[42]。方苞以所疑《士冠禮》《士昏禮》中數事爲問,江永從容置答,方苞乃大折服[43]。關於此事,江永諸傳記記載并同,唯有江藩《師承記》有异,謂“方苞哂之”,蓋其所代表之漢學派交惡桐城派所致[44]。近來有論者將桐城派和漢學家的對立,由姚鼐拜戴震爲師遭到遜詞婉拒,前推到方苞與江永的學術對立。但揆諸事實,并不恰當。當時方苞和江永的學術地位不對等,反映在蘇惇元修訂的《方望溪先生年譜》中,便是完全没有方、江面晤的記載。就當時的情况而言,雙方只是一次很普通的面見,所討論的學術問題也較爲簡單,甚至出於客套。倒是江永有這次會晤的詳細記載,“乾隆辛酉二月十六日,三禮館總裁方望溪先生苞謂永云:‘昏禮婦至不交拜何也?’永退思之,爲説以覆曰:‘交拜者,世俗之禮,不可以論古人(鄉俗亦有不交拜者),古人拜必有先也,而後答之。’”[45]可見問學方苞對江永的自信心和自豪感有着極大提升。
在與三禮館諸編修的交往中,江永與吴紱最爲友好。吴紱是江南荆溪(宜興)人,曾是方苞的學術助理,負責編校《周禮》相關資料,後來被方氏介紹到三禮館,從乾隆七年(1742)開始編撰《儀禮》的相關工作[46],官獻瑶稱其“夙以《儀禮》名家者”[47]。江永與吴紱有着學術上的深入交流,江氏《周禮疑義舉要》便是因與吴紱質疑問難而形諸著述。戴震《江慎修先生事略狀》記載:“荆溪吴編修紱自其少於《禮儀》功深,及交於先生,質以《周禮》中疑義,先生是以有《周禮疑義舉要》一書。”[48]此外,江永在禮學、韵學、《春秋》等著作中多次引用吴紱的研究,可見吴紱確有過人之處。但不幸的是,吴紱在三禮館的結局很慘淡,先因考試不過關被罰俸禄,後因病缺考,最後在乾隆十三年被逐出館[49]。(www.daowen.com)
另外,時任編修的杭世駿亦與江氏有學術上的交流,雖具體細節不甚清楚,但江永在完成《禮書綱目》之後,認識到“例”對於禮學研究的重要性,進而寫作《禮書釋例》一書。儘管此書僅爲草創,只有釋服一例,這對於杭世駿在《儀禮》“例”的探尋上具有影響。杭世駿特别指出江永給他的啓發,“《春秋》可以無例,而禮則非例不能貫也”[50]。
此外,江永在京城還就曆法方面的問題請教過梅瑴成。梅瑴成是梅文鼎孫,因梅氏餘蔭於康熙五十一年(1712)召入内廷,供奉蒙養齋,乾隆元年(1736)充時憲算書館總裁官。關於江永和梅瑴成之間的交往,江氏《年譜》記載,乾隆五年八月,江永同程恂入都曾問學梅瑴成。據余龍光《雙池先生年譜》“乾隆四年條”,江永覆書汪紱,云“近著《翼梅》八卷,寫本歸之梅氏令孫”,則至遲乾隆四年《翼梅》稿本已成,且歸梅氏令孫,雙方已發生聯繫。江、梅二人交往的具體細節見江永《翼梅序》[51],蓋江氏名爲羽翼梅文鼎曆書,但實多批評,梅瑴成因此婉拒爲此書作序,并在《梅氏叢書輯要》跋文中斥責江永“泥於西術,固執而且不能變”,詆毁古人,諂附西人[52]。
在當時著作刊行不易的情况下,學者間的交流主要通過書信來往,當面質疑問難的機會非常難得。對於一個終生行走鄉曲的普通秀才而言,能得到全國最高水平的學術對話,影響自不待言。江永的自豪感、知名度都得到了提升,其學術研究,尤其是禮學和曆法被京師學者所知悉[53]。
由於在北京訪學的光環,江永歸里之後便被徽州郡守邀請去紫陽書院講學。紫陽書院位於歙縣,是徽州地區的最高學府,能在此講學也是每個鄉邦士子的榮耀。江永的講學較爲注重考證,這引起其他尊朱學者的不滿,所以先後兩次的講學時間都不長。此外,他還被江西學政邀請“閲卷”[54],皆因江氏京城訪學的榮耀所致。乾隆九年(1744),他又被程恂復請休寧坐館。
但江永此次坐館時間比較短暫,程恂蓋於乾隆十三年(1748)後去世,江氏《行狀》記載乾隆十五年(1750),“值上方崇奬實學,命大臣舉經術之儒。時婺源縣知縣陳公有子在朝爲貴官,欲爲先生進其書,來起先生。先生自顧頽然就老,謂無復可用,又昔至京師,所與游皆無在者,愈益感愴,乃辭謝。”[55]則至遲此年,江氏在京師所交,包括程恂在内,大多不在人世[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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