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八十梦忆:文化大观园对话刘梦溪

八十梦忆:文化大观园对话刘梦溪

时间:2023-10-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获奖人中间,有一位拄着手杖登台的老先生,他叫刘梦溪。在北京冬日的一天,《文化大观园》摄制组来到了刘梦溪的家。1964年,年仅23岁的刘梦溪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红学论文《探春新论》,引起强烈反响。自此,刘梦溪与《红楼梦》结下了不解之缘。[“对话”与“尚同”是刘梦溪的一个核心思想,他说人类最终总会走到一起。

八十梦忆:文化大观园对话刘梦溪

年逾古稀,稚子之心。
蜗居书斋,心忧天下
梦公有梦,随溪而流。

2018年1月10日,由中华文化促进会和凤凰卫视联合主办的“中华文化人物”颁授典礼在深圳举行。在获奖人中间,有一位拄着手杖登台的老先生,他叫刘梦溪。

老朋友都喜欢称呼他为“梦公”。

在北京冬日的一天,《文化大观园》摄制组来到了刘梦溪的家。

王鲁湘:梦公好,梦公好。

刘梦溪:好久不见你。

王鲁湘:对对对。刚才我上楼梯,发现这里没有电梯,那像您这腿脚怎么办?

刘梦溪:也还可以,现在还可以,将来很难讲。

在梦公的家里,房间角落里摆放的各式各样的葫芦南瓜,引起了我们的好奇。

[刘梦溪,山东黄县人(今龙口市),1941年生于辽宁。1964年,年仅23岁的刘梦溪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红学论文《探春新论》,引起强烈反响。自此,刘梦溪与《红楼梦》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令人感觉意外的是,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他却转入了思想史研究。]

王鲁湘:梦公您看,我一进您的书斋,就感到有几个东西特别有趣,和一般学者的书斋有所不同。除了书以外,就是您这个房子里头,可以说是堆满了葫芦、南瓜这些农家园圃里头的东西,那您为什么特别喜欢这种小金瓜、大葫芦堆满书斋呢?

刘梦溪:我确实喜欢南瓜。这可能跟我是乡下人有关系,我喜欢带有一种田园的东西。当然,南瓜的颜色、造型,也给人以充实的感觉。南瓜我特殊的喜欢,放多少我都不会厌弃。

王鲁湘:您还给它们很崇高的地位,这种红木的座子,上头搁一个这样的自然地干枯了的一个小金瓜,这个非常好看,这个颜色、形状。非常好看。很多做宜兴紫砂壶的,比如说过去做的这个壶,不就是仿一个这样的南瓜的东西吗?

刘梦溪:你这个妙解真是厉害了,得有特赏的人才能看出来干瘪以后的这个南瓜有多美。我很高兴。

王鲁湘:肌理色彩。

刘梦溪:鲁湘兄居然看到这个,你是知音哪,不得了。

王鲁湘:梦公,我很奇怪,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读过您关于红学的研究,包括文学史研究的一些东西,您什么时候开始转到近代思想史和文化史研究的?

刘梦溪:这个呢,当然你了解我是学文学出身,这个学文学出身呢,就慢慢产生一种对文学本身的厌倦,觉得它给不出问题,不能解决我关注的东西。特别我们都经过那些经历,那些经历的结果使我们想知道世界的真相,想探寻一些真理性的东西到底在哪里,而这个,文学不能给你。这方面的追寻,必须借助于哲学历史,历史可以给你提供真相,哲学给你一个分析的方法,所以这个转变,我是在八十年代中期,1985年,1986年这个时期。有一阵我很苦闷,觉得真是百无一用,我当时也出过一点书,也写过不少文章,应该讲还有一定影响的,但是觉得一无意思。当时引发我产生转变的是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一旦读了他们的书以后,我们还写什么文章?

[刘梦溪读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三位先生的书,如醉如痴,足以忘我。他相信陈寅恪“文化高于种族”之言,认为人类的“同”远大于“异”。]

刘梦溪:九十年代后期,我在哈佛大学有一个短期的访学,三个月的时间,跟哈佛的一些主要的教授,都有对话,这些对话,其中有一个费正清中心的史华慈教授,他一直追寻的是跨文化沟通,他认为人跟人之间是可以沟通的,这个正是解决当今世界繁复问题的一个途径。更妙在哪里,他居然提出来,语言对思维的作用,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大。

王鲁湘:这话很深刻。

刘梦溪:我当时讲,我如果给你提供一个证据的话,语言不通可以谈恋爱呀,他笑,我说当然谈恋爱也有很多问题,可是语言相通,谈恋爱的问题,跟语言不通发生的问题,很难讲哪个更多。还有一个,幼儿不会说话的阶段,思维的活跃,和大人的交流,那也是极有趣的。史华慈是西方的大儒,相当厉害。

同和异的问题,现在学术界太喜欢标新立异了,其实,真正的大家、大学者,他既不需要标新,也不需要立异,凡是标新立异者,一般都格局比较小。所谓“一隅之见,一曲之察”,他把它扩大成一个整体,这是学问的误区。

尚同的格局才是大学者的风范。

[刘梦溪曾撰写两万字的长文《论和同》,他说“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两句话是中华文化给出的可以解决人类生存之道的一种大智慧。]

刘梦溪:一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个是“和而不同”,你想,在今天这样复杂的内外背景下,这两个观念能够深入所有人的内心,什么麻烦不能解决呢?在争什么呢?所以我近十多年的研究提出一个观点,就是人类的同远远大于异。

王鲁湘:对,您也说过,研究“同”的思想比研究“异”的东西要深刻得多。

刘梦溪:对,那是《中国文化》创刊词。人类有一个天大的误区,是把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夸大了,我认为夸大人类的不同,是文化的陷阱,造成许多不应有的争斗,甚至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

[“对话”与“尚同”是刘梦溪的一个核心思想,他说人类最终总会走到一起。他反复引证北宋思想家张载的话:“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

王鲁湘:您好像特别重视张载四句教里头的“仇必和而解”。

刘梦溪:这个厉害。(www.daowen.com)

王鲁湘:是吧?转一圈,最后是仇必和而解。

刘梦溪:他把这个思想用哲学的语言描述出来了,这个四句教你看,有象斯有对,他认为天地万物,宇宙之间到处都是象,生命也好,非生命也好,都是流动的象,都处于流动当中。这个“对”就是不同,有象斯有对,就是每个象是不同的。象不同,流动的方向也有同与不同。因为流动中,象与象之间会因流动方向不同而发生纠结,这就是“有反斯有仇”了。

你看这个仇,现在当然写的简体字的仇,但古代这个字恰好是左边一个隹,那不是佳人的佳,右边一个隹,中间一个言论的言,这个可以从象形来会意。

王鲁湘:两只鸟在那里吵嘴,喳喳喳喳叫呢。

刘梦溪:是啊。这个隹是尾巴很短的鸟,一般讲,尾巴短的鸟叫的声音容易比较高,两个短尾巴鸟在那里说话,我觉得它们吵得很激烈,对不对,那什么情况可能都有。但是妙就妙在最后一句,仇必和而解,或者是存异求同,或者是达成谅解,或者是取得一致,甚至没有取得一致也没关系。总之,最后不是这个鸟把那个吃掉,或者一起飞到另外的地方,或者分地而飞,都没关系,但是它不扭结到你死我活。

这个思想恰好可以拨正人类现在不断犯的一个错误,一点点东西都在这儿扭结,比如说巴黎协定、环保问题,你说要行,他说不行,这个东西,你只要着眼于人类的久远和未来,环境不治理,将来人要吃大害呀!所以这个“和同”的思想非常重要,而且这个“和同”的思想呢,具有普遍价值。

[在刘梦溪位于北京的家里,到处随意摆满了各种书籍。刘梦溪夫人陈祖芬说,整个家都被梦公变成了书房。]

王鲁湘:您这个书房,听说是您亲手设计的,包括这个房子,这个隔断也是您打的吗?

刘梦溪:是的。

王鲁湘:这真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感觉了。

刘梦溪:我对装修有特殊的敏感,你要是有时间可以看看,我的《学术与传统》那本书的后记,讲了这个事儿。我小时候,哥哥是木匠,在乡下,我对木工的东西特殊地喜欢。余世存看了我那个后记,他说刘先生空间感这么强,这也是别人讲不出来的,这一句话深获我心,我大概有一种结构性的空间感,对这个世界也好,对具体的环境也好,我可能空间感比较通透。

[刘梦溪常常蜗居在书房读书,他说他渴望的阅读是闲适的阅读,是不带功利心的阅读。这样的读书,获得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一种身心的放松与愉悦。]

王鲁湘:刘先生,您看啊,这个顾廷龙先生给您写的是,我如果没有念错,应该是无梦斋吧?

刘梦溪:无梦斋。

王鲁湘:无梦到徽州,汤显祖无梦到徽州,您这是无梦到什么地方了?

刘梦溪:这个很有趣,这跟我八十年代的学术转折有关系。当时有一种孤独感,这个一言难尽了。孤独感就容易看破一些东西,觉得不抱太多的期待。钱锺书先生有一首诗:“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但是从现在的思想来讲,这个又不能满足我的这个想法了。因为说真的,讲无梦,实际上是有梦,有一次,德国一个汉学家,他研究王国维,到国内来,来找我,他看过我写的一些文章,他在我书房看到“无梦斋”三个字,他说老师有很多梦啊。你说这人厉害不厉害。

王鲁湘:他能知道含义。

刘梦溪:就是看到“无梦斋”三个字。

王鲁湘:真正的一个西方人吧?

刘梦溪:是的,德国人,土生土长,中文讲得很好。他说无梦斋有很多梦,你说厉害不厉害。我们国内有些朋友到我这儿来,还没有人这么讲过,还觉得我真的无梦。这位德国学人说老师有很多梦。当自言无梦的时候,恰好是有梦,自己说“如膜妄心应褪净”,恰好没褪净,要真正褪净了,这个话都不会讲。

[刘梦溪多年研究大师级人物,让他受益无穷。更让他觉得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智慧,必须得到传承和推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各种文化思潮涌入中国,尤其是西方文化,一时成为显学。而绵延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却被有意无意地忽视。当时已至中年的刘梦溪,在这场中西文化的此消彼长中,忧心不已。1988年在时任文化部部长王蒙的支持下,刘梦溪组建中国文化研究所。并还多方筹集资金,创办了《中国文化》杂志。]

在创刊词里刘梦溪写出了创办这份杂志的初衷。

我们想为了走向世界,首先还须回到中国。明白从哪里来,才知道向哪里去。文化危机的克服和文化重建是迫临眉睫的当务之急。

在刘梦溪书房内,挂有一副他最喜欢的对联,“云若无心常淡淡,川如不竞岂潺潺”。这是当年赵朴初先生送给刘梦溪的,从中可以看到梦公的处世心境,及学术造诣。

刘梦溪:可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一段我跟朴老有接触,主要是请教一些佛学问题,那个时候,我们容易对这些问题感兴趣。跟朴老一见如故,他觉得一个年轻人,喜欢这方面,如何如何,来往比较多。恰好赶上“四人帮”肆虐时期,谈佛学,也关心国事。后来“四害”扫除,朴老送我一联:“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才非正不能奇。”是对我动乱岁月中操守的认可。十年之后,我在学问路上越走越深了,我跟朴老说,现在更喜欢王国维的两句诗:“云若无心常淡淡,川如不竞岂潺潺。”结果,朴老又给我写了这副对联。一直挂到现在,我的内心就是这个状态。我们跟外界有什么可争的呢?在我们自己这里,能做多少是多少,学问是有大有小的,能做到怎样的程度,也有天意存焉。

王鲁湘:心是淡的,但是学问其实是很活泼的,像川流一样。

刘梦溪:学问这个东西,无止境的东西,你还不敢说到了什么程度,只要自己还有兴趣就好。

在五十余年的学术研究生涯里,刘梦溪出文入史,由史入经,沉潜学术,传承典范;他用七年时间,编纂35卷、2500万字的皇皇巨著《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来寻找二十世纪中国学者的精神家园的奥秘。2017年年初,他出版了《学术与传统》,三卷本百万言,慎思明辨,堪称年度具有指标意义的学人著作;“云若无心常淡淡,川如不竞岂潺潺”,则是他不惑之年过后学术造诣、道德文章、学者心境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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