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敬的升华力量:八十梦忆

敬的升华力量:八十梦忆

时间:2023-10-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中的这段话,一向被称作“十六字心传”。至少头四个字“人心惟危”,验之世相,我无法提出否证。我主要说的是四五十岁的这一代学人,他们深谙老子“损之又损”之义,尽可能减少讲别人好话给自己带来的失去平衡的副作用。当然不一定都是预先设计好的策略,也不排除是“洞明世事”之后的一种修养。我这次去庐山,是“白鹿洞书院讲座”正式开讲,请我担任第一讲。

敬的升华力量:八十梦忆

我们文化所今年会进一个人,基本定下来了。就是我设了一个悬念,不告诉大家,不跟任何人商量,自我做主,要调的一个人。等他正式办完手续,来了之后,大家再见面,检验一下我看人的眼光是不是还说得过去。

不过我看人也常常看错。我一个朋友,发明家,做伽玛刀生意的一个很大公司的CEO,他的公司过去常常用人不当,觉得刘老师会看人,一旦有新的高层主管进来,就请我去看看,相相面。好多年下来以后,他太太说,刘老师如果认为是不好的人,百分之百是不好的人,但刘老师说是好人的,不一定都是好人。

我现在对我的看人,越来越不自信。最近尤其怯于跟人打交道。觉得人心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中的这段话,一向被称作“十六字心传”。至少头四个字“人心惟危”,验之世相,我无法提出否证。说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情。每年春天都有朋友送新茶给我们,陈老师是特聘的“西湖艺术家”,还有韩美林、余秋雨。杭州人很欢迎陈老师,她写过《杭州的现代童话》。新茶下来,或明前,或雨前,都有那里的朋友送茶给我们。有一次,事先打电话来告知,明前茶一斤。我们知道明前茶的价位,很不好意思,谢之又谢。当茶来到,试冲一杯,淡而有异味。看包装,没有日期,明白了可能是陈茶。当然不会是送茶的决定者出的错,而是受命送茶的人,也许是忙乱中不知什么原因无意中新旧未加区分。

今年,又有杭州的朋友送来一包明前茶。包装豪华,木盒子包装,雕刻着花纹。其实,时令明前茶是不需要豪华包装的,真的好东西哪需要那么复杂的装潢呵。陈祖芬老师一看,说没有日期。本来想与朋友分享,也不敢了。不久前我们去宁波慈溪图书馆揭幕。宁波的文联负责人,原来宣传部的副部长,山东人,有个性,讲义气,会写诗,看人的悟性也很好。一米九的个子,我很欣赏的人。他派人送茶给我们,一大包,里面是一个个小的易拉小罐,足有十多罐。我们在机场商店看到了这种茶的价格,两小罐就要八百块钱。回来宝贵地送了一些给朋友。后来自己也尝了一尝,不料按习惯用85度的水一冲,变成了一杯茶泥。是拿错了装错了还是生产错了?部长本人当然一无所知。这些状况,不能不说太超乎我们智力所能达到的范围了。

我一向以看人比较准自许,现在不敢再以此自相期许了,承认自己看人的水准和天下大众没什么两样,也许还要低一两个三四个档次。我把人看得太好,结果难免失望。

另外,我还有必要反思一个与此有关的问题。我表扬人太多。现在我知道,表扬人太多也有副作用。老表扬人,被表扬者就会觉得,你之所以表扬我,是你的水平太低,所以你才会表扬我,否则怎么老说我好啊。我是不是得改弦更张?包括对各位,以后也不能老是一往情深地赞美有加。批评当然我也不敢,但表扬我可能要适当停止。我半生还是一生的经历,尽说别人好话,“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近来渐渐有所觉悟,时下的学术界风气,是不时兴讲别人好话的。我熟悉的一些大学,近三十年成长起来的中年一代学人,他们很少公开地赞许同道的成绩,当然不少人也确实修炼到一定境界,虽不讲别人的好话,但也很少讲人家的坏话。这个“新传统”是蔡元培北大所没有的。原来我不懂,现在明白,这也是一种学问的功夫。年长一些的学人像我熟悉的汤一介、乐黛云、严家炎,以及再老的邓广铭、吴组缃、王瑶,季羡林先生不用说,他们是讲人好话的,他们思贤若渴,爱才如命,有求必应。我主要说的是四五十岁的这一代学人,他们深谙老子“损之又损”之义,尽可能减少讲别人好话给自己带来的失去平衡的副作用。当然不一定都是预先设计好的策略,也不排除是“洞明世事”之后的一种修养。阮嗣宗口不论人过,现在流行的是嘴不说人好。

可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历来的大思想家、大学者、大儒、大诗人,总是不吝惜讲别人的好话。你看唐代诗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杜甫称赞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李白欣赏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杜甫赞美王维:“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晚近一点的,黄遵宪看到《时务报》发表的梁启超的文章,兴奋得像个孩子,说梁任公的文章怎么写得这么好啊,没有人能写得出来。他说自己也算会写文章的,但就是写不到梁启超那个水准。驻在安庆曾国藩第一次见到陈宝箴,几句话下来,说“海内奇士也,转变风气,端赖吾公”。当时是一士出来,惊才绝艳,大家欣赏。现在,能欣赏别人的人是太少了。他们怎么“严谨”到如此地步?守口如瓶,惜墨如金,不肯多置一词呵!真是太老到的时代风气了。

本人最近去了一个我素所景仰的地方——庐山白鹿洞书院,天下书院之首,宋初的四大书院,以白鹿洞为第一。最早是唐代贞元时期,李渤兄弟在那里读书隐居的地方,南唐开始建立“庐山国学”,就是国家设立的学校的意思,不是我们今天讲的“国学”。但真正建立起名副其实的书院,是朱熹的功劳。朱子重建了馆舍,制定了学规,增加了藏书。还把陆九渊请来讲学,讲的是“义利之辨”。当然后来屡兴屡废。中国的好东西很多都毁于兵灾,异族的侵凌是一方面,自己人打架,焚烧劫掠,比外人破坏得更厉害。所以我对农民起义殊无好感。秦末的起义,东汉末的三国纷争,隋末的混战,唐末的起义,宋的起义,元末的起义,明末的起义,清的太平天国,大规模杀戮不用说,动不动一烧了之。秦始皇焚书已经开了先例。现在的白鹿洞书院,清代恢复了一些,后来又废掉,基本上是改革开放之后,慢慢恢复重建的。香港的一个儒学团体捐了一尊朱子的铜像,陆子敬的像也是不久前塑的,不过很好,陆像比朱熹的还好。

我这次去庐山,是“白鹿洞书院讲座”正式开讲,请我担任第一讲。兹事体大,我毕恭毕敬。我讲的是“国学和儒学”。本来我喜爱王学,好多年前读王阳明的书,有大感悟,写了一篇文字叫《王学的力量》。近年看朱子,同样觉得朱子了不起,开阖自如,是大学问家,而且他创立了理学的哲学体系,他是宋代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

我近来一直反复思考一个概念,就是“敬”,尊敬的“敬”,肃然起敬的“敬”。过去我也讲过,有新的心得,是在最近。比如学术界一直在探讨,传统的资源怎样才能在今天发用。林毓生先生提出“传统的现代转化”,怎么转?我觉得并没有“转”出东西来。另外新儒家主张的“开出外王”,通过什么途径“开出”,也不够清楚。儒家是内圣之学,在传统社会中,儒家在汉以后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和社会的政治结构相结合,“内圣外王”的互动不成问题。但是今天,儒家思想是否可以作为社会的主导思想?恐怕有待讨论。既然如此,儒家思想在当今社会能否由“内圣”开出“外王”,应是个待观察的未决的问题。

我觉得“敬”字是个关键词。我讲过,在儒家语境下“敬”是对儒家宗教性缺失的一种补充。为什么这样讲?比如“孝”,它是儒家的核心价值之一,古代有《孝经》。现在大家又开始讲“孝”了。但是这个“孝”的内涵,能不能原原本本拿到今天来?“子为父隐”“父母在,不远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些对“孝”的解释,你能原原本本搬到现代社会来使用吗?可是你看,孔子解释“孝”的一句话,被大家忽略了。《论语》“为政”篇,记载子游问孝的含义,孔子回答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孔子说,人们现在把“孝”理解为“能养”,以为做到了能养父母就是孝了。可是你看看动物,犬和马也都能养,人和动物不同的地方,是“孝”里面有“敬”的内涵,如果没有“敬”的存在,人和犬马就没有区别了。孔子显然认为“敬”是“孝”的核心内涵。如果对“孝”的诸多解释移用到今天还可能有不适切之处的话,那么“敬”这个内涵则可以了无障碍地拿到今天来。而且“敬”是可以培养的,朱子讲“涵养须用敬”。“仁”的实现其实也需要通过“敬”的途径。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什么意思?就是以“礼”来约束自己。“约”就是自我检束,也就是克己。所以孔子又说:“以约失之者鲜矣。”至于怎样才能实现“约”?如何才能做到“克己复礼”?关键在于“敬”。

我认为在中国文化里边,“敬”是最具普世价值的东西,是具有永恒意义的道德理性。我多次讲孔子对鬼神的态度。你看他讲,“祭神如神在”,这不是信仰的表示,因为宗教信仰不能假设。如果你在一位天主教基督教信徒面前讲,假如上帝存在,他一定不以为然。因为信仰告诉他,上帝本来就存在,怎么可以假设?那么,孔子讲的是什么意思呢?他讲的是,在祭神的时候,你要假定神是存在的,虽然你并没有看到神,也许神是否真的存在你还心存疑问。但无论如何,在祭祀的时候,你应该假定神是存在的,甚至应该设想神正在那里享用你的祭品。只有如此,当祭祀的时候,你的态度才能恭敬如仪。所以在中国,拜佛也称作“礼佛”“敬佛”,表达的是对神的“礼敬”的态度。“敬”跟“诚”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二程子说“敬则诚”。不“诚”不可能做到“敬”,而不敬,“诚”的存在也值得怀疑了。

任何礼仪的精神内涵主要是“敬”。无敬不成礼。宗教仪式不用说了,欢迎一个什么嘉宾也好,举行一个仪式也好,或者开一个什么会议也好,都应该有“敬”存焉。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基础的准则,仍然是“敬”。古人把美好的夫妻关系形容为“相敬如宾”,也不离开一个“敬”字。可是百年以来,随着我们文化传统的流失,是五十年代以后,特别是“文革”以后,这个“敬”已经流失得所剩无几了。现在大学风气的颓势,很大程度是“文革”的后遗症。人们不再敬重自己以外的世界了。为什么不讲别人的好话?学术文化断层,内美不充实,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大不敬”风气的流行。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中。对上苍对神圣的事物都不敬了,对学问对他人就更不敬了。

中国是一个打倒一切权威的国家,是让精英无立足之地的国家。在法律面前,在真理面前,没有做到人人平等,在低俗、世俗、庸俗面前,倒实现人人平等了。在中国人眼里,大家都一样,没有精彩,没有精英,没有权威,没有神圣。国家动乱期间,大学失去秩序,学生和年轻教师可以自由地该用餐就用餐,一些教授,一些学术权威,却不能正常生活,大家用餐的时候让他们去打扫厕所。多少青年教师青年学子进了厕所,都不跟年长的老师说上一句话。但我本人不如此,只要遇到熟识的师长,我都会致以同情的问候。

我们今天这个社会,是个失礼失敬的社会,谁跟谁都不吝,基本的礼貌都很难看到了。当然老辈不一样。本人不好意思,今年出了几本不很像样的书,有几位朋友我送书请他们指正。我送给香港中文大学金耀基先生一本《论国学》,一本《中国现代学术要略》,金先生全部看完,然后写了五六页纸的信给我。他认为我写的书跟时下的不同,不是其他人可以写得出来的。还讨论了一些问题。我给来新夏先生寄去一本,他马上写信来,如何如何。我也给了王蒙,他一直不在北京,很迟才收到。昨天他打来电话,说,梦溪,你还真坐得住。我说哪里。我们是好朋友。他说你这书里面,读起来还有点让人感动,读着读着,就会有激情迸发出来。学术文章怎么会让人感动呢?你的学问跟别人的不一样。老辈、年长的学者,都很讲礼仪。不是讲虚礼,内心有诚,礼就不虚。我的《要略》也送给了上海的朱维铮先生。朱先生是何等不可一世的人。没想到很快就写来一封信,说他用一个晚上全部读完。对我的书的评价,我这里不说。出于他的口,能给予这个评价,我感到欣慰。可是也有我送给年轻人的书,石沉大海,连收到没收到都不肯告诉我。我的书其实没送几个人,包括所里也没几个人收到。

我写东西的特点,尽管研究的大都是历史文化的内容,但我把自己的阅历和对生活的感悟融进去了,文字里流淌着我的感情。如今的写家,冷面杀手不少,可以做到不动声色。老辈里边,是讲究文笔的情采的,中国历来有此传统,所以《文心雕龙》有“情采篇”。陈寅恪,是大史学家,也是大思想家,他的书讲究“古典今情”。梁任公更是有名的笔墨常带感情。什么叫人文?什么叫人文学科?人文学科一定有人文关怀在里边。关怀,能没有感情吗?为了出书而出书,为写文章而写文章,博取少许的虚名,赚一点点小利,此外不知有他人,不知有世界,更不知有家国天下,那叫什么“人文”呵!我看那是有“文”无“人”!

关于“敬”的问题,前些时我写了一篇文章,略抒己见,还要继续写。我去白鹿洞书院,内心就怀着一种“敬”,对学问的敬,对历史遗存的敬,对中国书院传统的敬,对朱子的敬。接待方同样表现出一种诚敬的精神。晚上我住在延宾馆的春风楼,书院五个院落中的一个院落,地势最高,前面有朱子的塑像。偌大的一个古院落,就住我一个人,第二天就要演讲,我想晚上一定会做梦的。意想不到的是,居然一夜无梦。后来明白,自己已经在梦中了,何须叠床架屋地再做梦。一次学术演讲,对我不能算怎样严重的事情,可是这次,我始终怀着诚敬之心,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对朱子,对白鹿洞书院,我心存一种神圣感。就像平时瞻仰寺庙一样。我走进任何一个寺庙,都是默然不讲话的,而且喜欢一个人独行。很多年前,在杭州的灵隐寺,大殿前水池中间有一个很高的铸铁的大香炉,上端有镂空的地方,很多人都往里面投钱币祈福。那么多人嬉戏地投,却很少有人投中。我问陈老师有没有硬币,祖芬给了我两枚。我站的位置在众人的后面,举手一投,“啪”,正好投中。又投,又中。我说,还有吗?再拿出一枚,还是正中。那么高,全都投入了。为什么?我想是我的内心有诚敬。不是我投掷的技巧有多好,是诚可以通神,敬可以无失。

很多年前,我去四川的峨眉山。峨眉山的金顶有时可以看到佛光,资料不乏记载,但究竟谁看到了,举证很难。当时李学勤先生也在,一个会的间隙大家来到峨眉。风景佳处,我喜欢一个人独行。李先生他们已经在金顶一侧的山上远眺。过了一会儿,我慢慢走过去,当走进大家的队伍里,刚举目观看之时,佛光马上出现了。我举起双手,泪流满面。我举起的双手和我整个人,全都出现在佛光的圆环中。祖芬看到了,看我流泪,她也流泪了。李学勤先生站的比我稍低,看我流泪,大惑不解。李先生是一位科学主义者和工具主义者,他的学问所长,是古文字研究和青铜器研究,真正能让他动感情的据说是古代的青铜器。我跟李先生交往多年,也有对他大惑不解的时候。1989年,6月的一天,因为文章的事,我去他紫竹院的家里。在他书房,未及说话,我已经止不住泪水。刚要提及某个话题,他连忙岔开。我才明白一个学者的严谨,可以做到对时事不置一词。但我不轻看李先生。他做学问很用功,时间抓得很紧,不臧否人物,口中无是非,这有点像阮籍的“口不论人过”。但如果你有学问上的事有求于他,他会尽量帮助你。

冯其庸先生是我的老师,我跟他道不尽相同。他是有才华的,字也不错,还能画画。他古典文学的修养很好,能从先秦一直通下来。对《三国》,对宋词有独到的体会。宋词的婉约和豪放两派词家的特点,我最初就是听他讲的。他写的谈京剧“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文章,文采逼人。后来他醉心于红学,限制了他的学术视野。我所谓“道不同”,是觉得他不能摆脱俗世的名利。所以我宁可与北大的一些老辈私淑为师,跟人大一直了无干系。可是冯先生有一个好处,就是有求必应。你生病了,他可以帮你找医生。如果谁需要写一封推荐信,冯先生马上就可以写。他有待人热情的特点。

现在学界的很多人,连这点热情都没有了。只做自己的事,绝不助人。似乎是杨朱学派的信奉者,即使拔一毛而利天下,也绝不肯为。是不是现代或者“后现代”的处事方法理应如此?各人只做各人的事,自己以外的事与我无关。你没有做好,是你无能。你遇到困难了,那是你倒霉。然而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人间的感情,必定是应该如此吗?“人”的本义是这样的吗?这还是“人”吗?可是我们面对的,的的确确是如此这般的一个现实。“利”是第一位的,一切都为了一己的私利,为了“利”,可以不择手段。我非常失望,我不愿意看到我们的世界是这样一个世界。

前些时我去了东莞,那里有一个“可园”,晚清到民国时期,有个打过仗的有钱人在那里修建的一个园林,后来这所园林荒落了。现在又重新修好,请我去讲一讲和传统文化有关的问题,作为开园的典礼。东莞的财政收入,好像是全国第三,超过长三角的很多城市。去过东莞的人,都称赞得不得了。我看了以后,发现这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地方。它叫我懂得,富起来之后,如果没有文化,会是什么样子。中国传统的东西,这里几乎找不到痕迹,这和浙江、安徽有很大不同。文化上没有根基,加上这么多年的断层,一旦超过温饱,就趾高气扬起来。文化需要对话,包括不同文化系统之间的对话,和古代典籍的对话,和往圣先贤的对话。前提是需要读古人的书,了解古人,跟古人做朋友。如果仅仅把古人当作写文章取资的工具,意义就小了。其实,不了解古人,也就不可能了解今人。

我认为我对我们所的各位,是有真了解的。但各位对我有真了解吗?我的书也送给了王文章院长,不是因为他是院长,而是由于朋友的关系。他拿到后,当天晚上来电话,说书已经收到,一定好好读。一个礼拜之后,又打来电话,说你的《学术要略》很深,还没有读完,但后记读完了。《论国学》,一字不漏地读完了。他说:“我可以这么讲,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书来。”我还送给张振涛先生一本,音研所的所长,我比较欣赏他的为人为学。他英文很好,在香港念过两个博士学位。张振涛三天后打来电话,说:“刘先生,你的书,我一夜看完的。只有你能写出这样的著作。”

我不是要大家一定看我的书,只是觉得,看了我的书,可能会增加一点对我的了解。学问上我是很孤独的。情感上我不孤独,但学术方面,没有谁了解我的学问世界。当然如果按圣人的说法,一个人不必计较别人是不是了解自己,主要应该考虑自己是不是了解别人。但共处一所,同在一室,十几年过来,希望诸位对我为学办所的用心,能够有一些了解和理解,或者用陈寅恪的话,表示一点了解之同情,这个想法应属情理之常吧。孟子说:“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那么既识其人,何妨也读读其人之书呢。

我近来一再讲国学,为什么?主要想厘清一些问题。我们国家喜欢刮风,一会儿一阵风的事情太多了。以前是一窝蜂地反对传统,蔑视传统,和传统彻底决裂。现在国学大热,人人都讲国学,跟学问沾边的人都成了“国学家”。而且风气之下,你不能讲不同意见,连碰都不能碰一下。其实我从八十年代到现在,倒是一直主张承继传统、重建传统的。我研究的范围,也无法离开传统的学问。当时大家都讲西学的时候,我提出要回归传统。李泽厚说我要走向过去,因为金观涛要“走向未来”,所以他这么说。《中国文化》杂志为什么创办?中国文化研究所为什么要成立?当然是我的学术理念的施行。但是现在,我觉得需要对“国学热”有所反省,有所检讨,需要弄明白到底什么是国学,有没有必要一窝蜂大热起来。

实际上没有谁敢于自称是研究国学的。老辈学者国学根底好的,也都不说自己研究的是国学。我认识北大的邓广铭先生,他是一位了得的宋史专家,如果你问他研究什么学问,他连中国历史都不会说,更不用说国学。他只说两个字:宋代。还要加一句:做得不好。你听谁说过,他老人家是研究国学的?没有任何一个懂一点学问的人肯这样讲。反过来也是一样,你同样没听说过,哪一个人会自称,他是研究西学的。你问叶秀山先生,你研究什么?“我研究西学”,他绝不会这样讲话。叶先生研究西方哲学成绩斐然,无人不晓,也只是说尼采有东西。

可是国学在另外的意义上,就完全能够成立。比如说某某人国学根底厚不厚?西学根底如何?“国学根底厚不厚”,是指一个学人的传统学问的根底如何,最主要的是指小学和经学的基础如何。小学包括文字、音韵、训诂。在现在的学人当中,非常优秀的中年学人,他们在文字、训诂、音韵等小学科目上,基本上都缺少根底。小学不通,如何懂经学?通小学的目的,过去就是为了“明经”。所以,清儒有“读书必先识字”的说法。经学和小学,是国学的两根支柱,不通小学,不明经学,国学的根底就谈不上。最近我的几篇文章,都涉及这个问题。我相信我讲清楚了,可是没有人听清楚。深圳大学的景海峰是文学院副院长,北大毕业的,学问不错。他研究新儒家,和我很熟。但是他说国学“热”得还不够。顺便说一个现象,研究新儒家的学人,一般都比较执拗。上海有个罗义俊,对钱穆兴趣浓厚,如同中了魔一样。我是比喻,其实执拗也是一种做学问的态度。余英时先生并不认为钱穆是新儒家,你看他写的《钱穆与新儒家》那篇长文章,《中国文化》发表的,对新儒家分析得入木三分,他说新儒家有“良知的傲慢”。

我和余英时几位先生的对话,整理出来,中华书局出版了。我还请治平看了两篇,因为涉及狄百瑞的一本书的译名,看有没有不妥之处。社科院文学所所长杨义,研究现代小说史,现在也研究古代文学。文学所有人说他挺好,有人说他不够好。其实他没什么不好。很用功,写了很多东西,思想处于学问的活跃状态。所缺者不过是国学根底而已。我们通电话,他说刘先生,我看了你一本书。我问什么书?他说学术访谈录,在书店买到的。“咳,你打个电话,送你一本。”“哪里哪里,哪能让你送。”他说读了很受启发。我说哪里,你涉猎那么广,还受什么启发。他说你写的东西,有种“雅”的东西在里面。他说:“这种对话很容易流俗,可是你的东西是雅的。”我觉得他讲的也许有一点点切中,看出了我学问文章的某种东西。我自己倒无此知觉,经他一说,可能我在形诸文字表达的时候,包括为文造句,调式风格,或许真的还比较雅驯,而不愿堕入俗流。习惯如此,不是刻意为之。

我出身乡下——现在讲一点我的经历。我的父母都是山东黄县人,现在叫龙口。后来一个什么原因,可能是官司没打赢,他们去了辽宁,把我生在那里的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但是1949年以前,我念过一段乡间的私塾,念《论语》《孟子》和《诗经》。1949年以后开始上新式学校。要直接上三年级就好了,可是必须重新上一年级,耽搁很多时间。我父亲在乡下算有文化的人,毛笔字写得不错,春联、礼账、各种契约文书,一村的文案他都包了。他还喜欢看书,也能讲书,一到冬天,村里很多人聚到我家里,听我父亲讲书,不收费的。讲的都是侠义小说。所以人家问我的“家学”如何,我说乡下人的一点文化基因罢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倒是很熟,能背很多东西,都是父亲口授。再加上野史小说。诗词古文是初中的爱好,又背了很多。总之,是有一点村塾的底子,谈不上什么“家学”。可是我们学界的那些老辈,为什么厉害呀?四五岁就发蒙,到十几岁的时候,“五经四书”滚瓜烂熟,连“前四史”“十三经”、诸子集成都念过了。绝对不是念几句唐诗,看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就算有了国学根底。在学问问题上,我们这一代人,一点自傲的理由都没有。

本人聊以自慰的是,这些年写的讲的这些东西,所提出的问题,都是自己的思想,是自己的所得和所会。我是把自己的情感、经验、知识、见解,和古人的精神糅合在一起,然后理出自己的东西。学术界经常有人为材料而打架,研究陈寅恪有这个问题,研究《红楼梦》更如此。这方面,振宇先生一定知道。但是我做学问,从不跟他人发生材料纠缠。学问如何,主要看有无独到的心得,是否会人所未会,知人所未知,发人所未发。我从不担心文章谁先写谁后写的问题。我研究陈寅恪,是把陈的一家跟戊戌变法这一案,跟晚清以还百年中国的诸多案例结合起来。不仅研究寅老本人,也研究他的祖父陈宝箴和父尊陈三立,还研究曾国藩、郭嵩焘、张之洞等咸丰和同光诸重臣。我写的《陈寅恪的“哀伤”与“记忆”》那篇文章,是探讨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为什么那么哀伤?何以有那么深的沉哀巨痛?我相信一定和他的特殊经历和特殊记忆有关。我自认为找到了解陈的钥匙。我请治平看了这篇文章。治平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即陈在国外那么多年,有没有国外的什么东西给了他影响。我说当然有,只不过陈的厉害之处在于,虽然他十三岁去日本,然后德国、美国,然后又德国,前后十五六年的时间在国外,不可能没有影响,但在他的文章和著作中,却很少流露出来,如果不细心观察,几乎看不到痕迹。(www.daowen.com)

话虽这么说,有时不小心,也难免会露出些许马脚。马脚在哪里?一只马脚是在给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写的审查报告里面。他讲到,对古人的学说,要有一种“了解之同情”。怎样才能做到“了解之同情”?他说,你得像艺术家一样,设身处地,有一种欣赏,表一种同情,能够体会到立说之人“不得不如是”的“苦心孤诣”。“不得不如是”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涉及立说者的学问经历,家庭的背景和现实的关切,这些都是造成他“不得不如是”言说的理由。甚至还包括家世信仰方面的隔代精神熏习。所以,我在论述陈寅恪的阐释学的文章里,把“了解之同情”叫作“阐释的先验态度”,把家世信仰的熏习叫作“阐释的种子求证”。种子这个概念,是佛教唯识学的概念。大乘唯识学是玄奘从印度带来的,由于学理太玄妙高深,唐以后不得其传。

可是晚清的时候,唯识学有复兴之势,从杨文会、欧阳竟无到太虚,现代佛学的三大家,他们的宗趣尽管不尽一致,但义理上同为法相唯识则一。太虚的特别之处是建立了人间佛教,使佛教跟现实人生,跟人的此岸生活结合在一起,影响特别深远。当时思想界的很多人,如陈三立、梁启超、章太炎、谭嗣同、熊十力等,都有在南京内学院学习佛法的经历,他们在那里所受的熏陶,基本是唯识一派。熊十力后来写《新唯识论》,就跟他的这一经历有关,虽然《新唯识论》是一本向佛教的唯识学告别的书。熊是哲学家,他是从哲学的角度来重新检讨唯识学。那么,熊先生的态度对不对?我说也对也不对。对,是说一个学者如果用哲学的立场来解读佛学,他当然有理由这样做;不对,在于他抽去了佛学的信仰成分。杨、欧阳、太的佛学,都有信仰的成分在里面。所以当熊的《新唯识论》问世之后,欧阳竟无大师及弟子们都站出来说话了,一个弟子写了《破新唯识论》,熊先生则写了《破破新唯识论》,给予回应。晚清唯识学的兴起,是这些人想找到一种传统的思想资源,以便跟西方的实证论建立一种互阐的关系。西方的实证论哲学,重证据,重经验事实,在此基础上分析论理。中国哲人的思维习惯,是近取诸身,假设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会心妙悟,点到为止,不做系统的思辨论证。明清之际有“实学”一派,有实证的影子,但也不是很系统。重视经验事实与哲学的实证论不是一回事。如此怎样能和西方的实证论对话?于是晚清的学者们找到了佛教唯识之学,这是晚清唯识学兴起的背景原因。

我已经说远了。我说寅老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里露出了马脚,是因为他有一句话,说今天的治史者须通过检视那些历史的“残余碎片”,来重建当时的“结构”。他使用了“结构”一词。“结构”这个词,中国从来没有,这是西方结构主义史学的一个概念。中国的语言里,不讲结构,从先秦两汉,一直到晚清,中国人从不讲结构。西方人讲结构,中国人不讲结构,这是学理上的一个分别。但陈寅恪不自觉地用了“结构”这个词,显然是受西方结构主义史学的影响的结果。还有比较语言学的概念,陈寅恪在和刘文典论国文试题书里,一再使用并详论此法是必须守持的规则。这方面就不仅是影响了,而是陈学的一种学术理念。他研究藏文、蒙古文、西夏文,为的是阅读佛教经典的原著,通过语言的比较,更好地理解原典。可是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史学是充满了现代性的史学。西方思想的影响,是成就陈寅恪这位现代大史学家、大思想家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他首先是一位现代学者,这是我一再讲的。把陈寅恪先生封为“国学大师”,是夸赞了他,还是局限了他?

我说陈寅恪的史学是具有现代性的史学,是有具体而微的证据的。《柳如是别传》是寅老晚年的大著述,我评价很高。钱锺书先生不赞同我评价那么高,李一氓先生也说《别传》文笔过繁。这是另外的话题,不去说它。其实《别传》的笔调相当幽默。柳如是跟钱谦益结婚以后,北京的朱明政权垮了,崇祯吊死在景山的煤山,那是甲申年,即1644年。于是弘光帝在南京登基,是为南明。南明的两个主事大臣是阮大铖和马士英,历史上有名的权臣。钱谦益在南明小朝廷入阁,做礼部尚书。但一年以后,即乙酉年,1645年,南下的清兵灭了南明。大臣们纷纷投降,为首的是钱谦益和王铎。王铎就是王觉斯,大书法家。降清以后,他们需要带领眷属“循例北迁”,到北京去报到。王觉斯就带着太太去了。但柳如是没有去,一个人留在南京,不久又回到常熟老家。钱谦益在北京内心很痛苦,不到半年便“托病”还乡了。但在此期间,柳如是在常熟发生了一件事,跟一个郑姓男子有了情爱的关系。钱谦益和原配生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叫孙爱,趁机把那个男子送了官,最后被打死,弄得满城风雨。钱谦益回来的时候,很多人向他讲这件事。但钱谦益不为所动,说这样的时代,“士大夫”尚且不能全节,难道还能责怪一个女子?他写诗为柳如是辩护,其中有一句是“为有苍蝇污白璧”。他这样的态度,是对柳如是极端的“了解之同情”。他一定有潜台词:自己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可柳夫人如是,不过二十几岁,她难道没有理由可以如此这般吗?可是这个观念,在传统社会,在清初,可是不得了的观念。陈寅恪说钱牧斋的这一观念,“一扫南宋以来贞节仅限于妇女一方面之谬说”,南北朝以来就没有见过如此合理的说法,因此,寅老表示非常佩服。几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章,叫《陈寅恪与现代性》,分析的就是这个例子。

我对陈寅恪研究二十年,书还没有出来。论陈的文章当然我写了不少,但时人未必看到。季羡林、周一良、邓广铭等老辈读过我研陈的文章,因此说如何如何。余英时先生当然也了解。时下的大学问家恐怕不一定知道本人在做什么。他们一定觉得,这个刘某某,老讲陈寅恪,也没有书,就几篇文章,成什么气候,“君子所不齿也”,你看人家都是大本大本地出书。但我可以坦告诸位,那些大本大本的涉及陈的书,我不是不想看,是真的无法看。余英时的书、汪荣祖的书,自然仔细读过,受益匪浅。其余的,我也都搜罗在手,也翻看过,除了个别的一两种,大都无法终篇,如果不是“哑然失笑”,也是“笑而不答”而已。一些写马一浮的书,我也有同感。包括对陈寅恪的诗的解释,依我的学术观念,认为解陈诗,不必完全“说破”。如果一一指实,全都说破,诗的语言张力就没有了。寅老的关切比指陈的故实要大得多。

我写过一篇文章,叫《陈寅恪与〈红楼梦〉》,其中特别讲了陈寅恪和俞平伯的关系。他们1928年都在清华任教,陈寅恪请俞平伯做了一件事。他当时正在研究韦庄的《秦妇吟》。陈寅恪一生当中,曾经前后四次解读笺释《秦妇吟》,他是有感而发,有特殊的寄托在里面。他请俞平伯把《秦妇吟》写下来,裱好挂在自家的墙壁上。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樾,就是俞曲园,是晚清的大学者,章太炎的老师。俞曲园逝世前,写了一篇《病中呓语》,是九首绝句,相当于最后的遗言。俞樾说,他身后两百年的世事,都在里面了。当时大家都觉得,这九首诗极富预见性,把中国自晚清以来的社会变迁,甚至今天和未来,二百年的天下,都包括在内了。我文章里常常引用这篇《呓语》,有时略进一解,更多的时候是引而不发。当时俞平伯把《呓语》整理出来,并请陈寅恪为《呓语》写了一个跋,这是陈寅老非常有名的文章。大意是说,历史和人事并非不可以预知,特别对天人有特殊敏感的大学者,是可以做出一些预断的。

不过,我讲他们在二十年代的交往,主要想讲1954年俞平伯挨批的时候,陈寅恪写了一首诗,叫《无题》,为俞平伯的冤案鸣不平,同时斥责批俞的举动是欲杀无辜。这首诗的第一句是“世人欲杀一轩渠”。这用的是汉代的一个典故,有一位叫蓟子训的人,抱邻家小儿,失手落地,竟将此儿摔死,过了几天他又将此儿抱回,其父母颇受惊吓。但儿识父母,“轩渠笑悦,欲往就之”。陈寅恪用这个典,是形容俞平伯1949年以后对新政权的态度,说他像那个孩童笑容可掬地“欲就父母”一样,是非常认可新政权的。俞平伯当时灵感大发,连续发表《红楼梦简论》《红楼梦随笔》等文章著作,大谈《红楼梦》。可是这个新政权,却兴师动众地批判起这个“欲就父母”的孩子来。诗里面还有一句是“猧子吠声情可悯”。“猧子”是什么?陈寅恪特意加了一串注解,婉转地说明“猧子”就是一种狗的名称。他在注解里说,就是外国人叫的“北京狗”,也叫“哈巴狗”。但这样直白亮谜底的话,他只放在后面的注解里,诗里面的句子则是“猧子吠声情可悯”,很含蓄,而且表一种同情,曰“可悯”。陈寅恪的诗是学者之诗,你要把他的诗的谜底全都解出来,就丢失了陈寅恪诗的那个学问的味道。轩渠的古典,是中山大学一位教授寻查出来的,我这里得交代清楚出处,不敢掠美。

同样,钱锺书先生写《管锥篇》,写《谈艺录》,也是宁可“述而不作”,也不愿把所有的问题都说破。有无知之徒说,钱锺书有什么了不起?写的那些东西都是古人的东西,他自己有什么观点?提出什么思想来了?这些人不仅是不学,而且是无知。他以为只有讲一大篇空话才是学问。中国的一些大学者,常常是述而不作,引而不发。如果你看我的书,你会看到我受这种学问传统的影响,我也是不愿把话说透。讲话,我可以痛快淋漓,写文章,我有时难免欲言又止。结果无非是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而已。

看到有人说汤一介的学问如何如何,但汤一介先生自有他了不起的地方。他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在儒释道三家,他基本都有发言权。他熟悉道教,有文章著作可证。佛学受他父亲汤用彤的影响。而他常年研究的是儒学。对儒释道三家的渊源流变,对三者最基本的东西能讲得清楚,而且他身上有儒者的气象。李学勤先生就不能把三者都讲清楚,当然李的专长是古文字和青铜器,此又是汤所不能比者。李泽厚也讲不清楚三者,因为他没有深入涉猎佛学。但李有思想,善思辨,举一反三的功夫胜人一筹。当然,如果说到国学根底,特别是小学的功夫,音韵、训诂、文字,李学勤稍强,其余都有欠缺。这些都是比我大十多岁的有影响的学者,包括王元化,国学的根底也有限得很。到我这个年龄层,小学的根底,就更谈不上了。

元化已经去世了。许纪霖在旧金山给我发来这个消息。许纪霖知道我跟元化有往还。我跟元化的心比较相通。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王先生是华东师大的教授,他在那里带研究生。前不久我在杭州,有两个原来浙江美院的画家朋友,一个是舒传曦,高人。他的画,不是常人之画。他的太太叫唐玲。他们年纪都比我大。唐玲喜欢有学问的人,谁有学问,她就喜欢谁。所以她喜欢王元化,后来又喜欢林毓生。我也是被她喜欢的人之一。杭州所有的好去处,他们夫妇最了解。他们一直要我去老龙井,没得机缘。这次终于带我去了。我下午就要走,上午他们开车过来,带我去了老龙井。在那里吃茶,说话,恰好汪丁丁来电话,他们跟汪丁丁也很熟。汪丁丁看了王元化,说元化情况不太好。尽管这样,听到元化去世,我内心还是有一种不平静的东西。所以我就写了篇文章,先压缩放在博客上,全文三千多字,给了《文汇报》的陆灏,上海一个年轻人,《万象》是他编的。个子不高,但是他绝对具有上海文化人的全部特征,聪明绝顶。聪明绝顶的人也不少,他的好处在于,为人清通淡泊。陆灏是身在名利场,绝无名利心,懂得什么是真学问。这个人我佩服。他给我回了一个邮件,说王先生去世,他感到很伤心,不过,他说在元化先生面前,他只是一个小朋友而已。他说看了我的文章,认为我是元化的知音。

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想到,我跟王元化还有什么关联,对他还有什么独到的了解。你们也一定知道,当然他当过上海的宣传部部长,又是一位很有影响的学者,可是他的痛苦的经历难以想象。他被打成“胡风分子”,“胡风分子”啊!行政降六级,开除党籍,长期审查,交代问题。他哪有问题?逼得他想死。最后他决定死,撞墙,结果没有死。我特别讲这段,我说他想到死,可是他没有王静安可以从清华园走到鱼藻轩的自由。他被关闭起来了,哪有自由?他只好用他高贵的头颅撞在墙上。也许是他的孱弱,体力不够,当然,更可能是仁慈的上帝不愿意接受他的请求。人没死了,可是人变成了什么样?官能性精神病,嘴角歪斜,二目凝滞,口齿不清。到现在,你要跟王元化说话长了,他嘴角回过来,会有口水流出。这是从1955年开始,到1959年才定案的事情,定为“胡风分子”,降六级。紧接着反右派、“反右倾”、“大跃进”、文艺整风、“文革”开始。他的太太张可非常漂亮,是祖芬的老师。祖芬说,这老师怎么长这么漂亮?出身名门,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元化之所以能活下来,跟他的妻子有极大关系。“文革”的时候,妻子受他牵连了,也被批斗。有一次批斗,张可晕过去了,居然七天不能苏醒。王元化就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你看后来的王元化,好像很风光,这段经历,刻骨铭心。

中国知识分子,哪一个没有类似这样一段经历。像江平,57年的右派,很欣赏治平的,法学家。吴敬琏好像不是。北大的王铁崖,右派,北大的大法学家。治平的职称评定,一个是王铁崖,一个是江平,写的推荐函。他当时能“蒙混过关”,评上研究员,跟这两人的推荐有很大的关系。骂王蒙的人非常多,可是你细想王蒙,那么年轻,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新疆,只不过他太有生存能力了,到新疆就学维吾尔语,跟最下层建立了联系。所以,你看王蒙现在也改不了土气,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其实王蒙的父亲是北大的教授。多少人是右派啊!程千帆先生,三四十年代的才子,被打成右派。他的右派生活特别苦,后来“文革”下放,就彻底到乡下去了。他的太太沈祖棻,才女诗人,真正到乡下做一个老太婆,天天带她的外孙女。你看她写的那个《宝宝诗》,给孩子写的诗,感人至深。大诗人写孩子诗,如同一个农民。现在的很多年轻做学问者,懂得老辈这个经历吗?轻易地就去骂人家!一点点不懂得什么叫“了解之同情”,什么叫“设身处地”,什么叫“恕”,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讲句心里的话,我对古人,对二十世纪的大师,对比我年长的人,颇有了解之同情,是发自内心的了解之同情。你们看我平时的语言,会有一些锋芒,文章里不见得有这个锋芒。但是,梦溪有一颗极端善良的心。我在我们研究所,有时也批评过一些人。但是,我只是就事论事,一点都不影响对他的人格的评价。可是,我的这种慈念之心,不见得谁都能懂。善念也需要善念来接应。我的善良得自于我的母亲。红楼梦研究所过去有个胡文彬,写过很多关于《红楼梦》的文章,书也出有多种。但他不容易跟本单位的同道建立起好的关系。原因在于他缺少一种不动摇的人生信念。其实他为人热情,也能助人,只是他的精神世界少了那种不可动摇的恒定性。但是他说,梦溪的心好。这是他的话,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不简单啊。但能见善,不等于知善。知善才能积久。善能够久积,就能够知恶。那就是王阳明说的,良知的境界就开始呈现了。王阳明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良知的呈现,就是需要做到知善知恶,这已经是另外的话题了。我说的恒定不变的信念,应该就是王阳明讲的“心之体”。

我们这个研究所,之所以有今天,其实不容易。我今天这番话,是有感而发。我觉得有人看轻了我的苦心孤诣。这是个充满虚伪的社会,说真话很难,听真话更难,世风可忧。任大援说不喜欢李零对李学勤的态度,但李零是个好人,那是他的一种观点、一种风格,有他的来历。他的来历中包括对“文革”中极坏的世风的愤恨。他的父亲叫李益三,老干部,是人大原来的组织部长,校长胡锡奎的朋友,华北方面很重要的一个人物。他父亲在“文革”中被整的时候,他看在眼里。他看出不少这样那样的人都不是好人。他还觉得,现在很多人,到底是不是好人,也值得观察。一个好人的标准,起码应该是能够主持正义的,讲真话的,有真性情的。能够讲情义,一刀子见血的人。所以他喜欢孔子的一句话,这句话永远不过时,就是“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他认为这句话厉害。可是他看到,很多人的“志”被夺了。你说他讲的没有道理吗?这个“志”的被夺,清代最厉害。明代的知识分子还有一点“志”,虽然有羞辱大臣的“廷杖”,当众打屁股。清代一两百年的文字狱高压,知识分子已经没有精神了,骨头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志”。另外你想想,我们五十年代以后历次的运动,把人整治得颠三倒四。在座的各位都太年轻了,没有经过者,绝对不知也。不只是“文革”,“文革”也是渊源有自。你看杨绛写的《洗澡》,当然笔调写得平淡,可是那里边的东西,多沉重啊!哪个知识分子没经过“洗澡”。那不是通常的沐浴,那是强迫的搓澡!所以你们很幸运,居然还可以发表文章,还有书可看。那时候,没书可看!你上哪儿去发表文章?谁发表你的文章?哪有这个园地呀。

学问提升不容易,品德提升更不容易。有些品德是天生的,不会变的。你要治平变坏,他也变不了。你教他,他也学不会。学问到了一定程度,就自己停在那儿了,没法往上提升一步了。你们大约不知道我的经历。我念文学出身,但是一度,我居然有六七年的时间没有发表过文章,不是人家不发表我的文章,是我觉得发表文章很耻辱。我当时的心情,如果我的名字出现在《光明日报》上,我简直会面红耳赤。那时候,我看不上文学。我是念文学出身,看轻文学,也就是看轻我自己。那时候我只读古人的书,读二十世纪大师的书,读王国维的书,读陈寅恪的书,读钱锺书的书,越读越觉得自己不必写文章了。后来开始写关于王(国维)、陈(寅恪)、马(一浮)、钱(锺书)的文章,是积累多年以后的结果。如果说我的研究有什么独到之处的话,那是我对他们有一种真了解,有一种真同情,所谓“了解之同情”,这是陈寅恪的话,我觉得我大体上做到了。你叫我发明一个原理,建构一个什么东西,中国的人文学问,很难做到这一点。勉强这样做的,必然“蹈空”。我常常讲,学问之道,无非是借人讲话,和借符号讲话,这是做中国学问的两条途径。大多数学者都是借人讲话。哲学家中,借符号讲话的,只有金岳霖一人。

我的乐趣在于跟古人建立一种沟通,跟二十世纪的大师陈寅恪、王国维、马一浮建立一种沟通,一种内心的欢乐的沟通。他们的悲苦,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有此悲有此苦。他们在行文中偶尔有所乐,我知道他们何以有此乐,我能够讲出他们乐在何处。有一个儒家的经久不变的课题,叫“孔颜之乐”,宋儒就大讲这个主题。孔颜之乐,乐在何处?我今天讲这些话,是我内心情感的积郁。我从不妒忌人,妒忌这种情感与我无缘。所以我特别喜欢称颂别人的长处,一点一滴,微才小善,我也给予提扬。这需要有一定的胸怀和眼光。我遇到这样一个例子。黄克剑在我们所有一段时间,他的学问是比较窄的,守持的是新儒家的观点,但表达有自己的特点。他说我们每周的聚会,应该围绕一个问题,进行讨论。我说学问不是讨论出来的,我最怕讨论。有一次,他确实跟梁治平在一个房子里讨论了,讨论完了,我看我们治平,脸色都讨论白了。学问哪里是讨论出来的?学问是内心的体认和感知,是得之于心、存乎于心的东西,讨论不讨论跟一个人的学问没有直接关系。

人的相知,真了解,是很难的。我看人,主要看他的心。心能看到吗?心看不到,但心可以感知。我了解你们的心,你们也应该了解我的心。林黛玉之所以跟贾宝玉吵架,理由就是“你不了解我的心”。后来她知道宝玉了解自己的心了,在宝玉说“你放心”以后,就不吵架了。其实这是很高的要求,甚至是不切实际的奢望,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这样讲的。我之所以如此讲,是觉得我们的研究所不同寻常,我们是一个特殊的学术团体。你们见过几个中国文化研究所这样的研究机构?见过几个像刘梦溪这样讲话的人?居然说,你也得了解我的心。哪一个所长能这么讲?但是,如果连这样一点期许都不愿意让我提出,我就不愿意跟大家在一起了。我可能移情别恋,自得其乐而去。人是需要精神世界的平等对待的。希望大家共同爱惜这个学术团体,用真心来对待,万不可有丝毫的虚情假意。记得方李莉走的时候,我讲了几句话,我说我们这里既没有金钱的诱惑,也没有权力的驱使,一切都是为了学问。学问是起点,也是终点,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空空如也。

理解人岂是容易的。已经故去的冯牧,原来《文艺报》的副主编,文学评论家,人非常好。他有一个时期是文化部政策研究室的主管,我们曾经在一起,有一段时间。当时刚粉碎“四人帮”,我激情满怀,写了很多文章。后来他们叫我加入组织,要我写申请书。我说申请在“四清”的时候写过了。在陕西长安县“四清”,那是1964年,我的申请没有被批准。原因是有一个地主的儿子,会写诗,经常送诗给我看,我就跟他谈诗,结果认为我和地主的儿子划不清界限,就没有批准。后来叫我加入,是1980年,三中全会之后了,观念有很大改变。当时支部会开得很严肃,人很多,冯牧也在,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大家讲我好多好多好话,“原来以为梦溪这个人骄傲,现在看,梦溪就是有个性,他敢于讲出自己的见解”。长期伴随我的“骄傲”也给平反了。冯牧的讲话,更有意思。他说,“有些事情我老是想不清楚,梦溪的文章,对问题的见解,有时我们也比不上,可是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处理,怎么这样幼稚?我没法解释这个事情”。现场也没有人解释。这个谜,我带给你们。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我在人与人之间关系上,仍然还是很幼稚。幼稚在于,我认为人与人之间,是不必藏起本心来的,而应该真诚相待,真情相待,真实相待。不真实相处,不真情相待,彼此发生关联的理由就没有意义了。可是要真情相待,真实相处,就难免得罪人。所以严格地说,我不适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本该学习李叔同,可是我的情缘未了,还喜欢女人。冯牧提出的问题,现在有解吗?现在这个问题,对我是不是没有了?其实完完整整的继续存在,最多懂得了可以躲开、避开,退避三舍,不与之周旋。

所以我希望我们的研究所,应该不避不躲,大家一起来真诚相待。如果我们这里也不能真诚相待,我们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将永远不再来这里。这个要求也许很不合时宜,都是什么时代了?你还要求人家对你真?然而,如果连这个要求在我们研究所都不能实现的话,不仅我不必来了,各位有不愿意在这个研究所的,不妨也走人。你走了以后,别人问你为什么离开,你可以说,这个所长,老东西,头发全白了,居然提出互相彼此要真诚相待。人与人怎么能真诚相待呢?我做不到他这个要求,所以离开了。我不愿看到任何弄虚作假。假如这个社会是虚伪的,我们这里绝不应该虚伪。假如这个社会是利禄的染缸,我们把利禄抛到一边。学问上,有多少,就是多少。为学在己,不在乎时人的看法。不做学问有什么了不起?不写文章有什么了不起?写几篇文章或者出一本书,又有什么了不起?

这次去白鹿洞书院,本来叫“白鹿洞书院讲座”第一讲,由我来讲。当时确实不是谦虚,我说你们应该请杜维明先生,因为他对儒学,比我有了解。我的研究,不是专主儒学一家。这个地方由庐山管理局管理。之所以请我,有一个缘由,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现在庐山管理局的第一把手,叫郑翔。这是个特殊的人物,他原来是庐山植物园的主任,后来提拔到庐山管理局当第一把手。庐山植物园是陈寅恪的侄辈陈封怀等第一代植物学家建的,建得好得不得了。他当这个主任的时候,有时候一个人在傍晚,看着树,看着天,可以坐三个小时。还有三老墓,就是胡先骕、陈封怀、秦仁昌的墓,都在植物园里,他会在三老墓前待一两个小时。后来最大的机缘,是陈寅恪先生的骨灰,经过他的手,在庐山安葬。一切都玄妙已极。他说这件事神妙得难以想象。当骨灰盒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把骨灰盒放在植物园的标本室里,他也不进去,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里边有骨灰盒放在那里。

陈寅恪的尊人陈三立的墓在杭州,陈寅恪的后人曾向杭州提出安葬杭州的请求,结果杭州方面说,那里是旅游风景区,不能安排此事。现在杭州几个大学的校长,还在向杭州提出质疑。我告诉大家一个奇迹。庐山下葬那天,郑翔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把墓槽挖好,把骨灰盒放进去,由四个人加上盖子,然后填土。第一锨土,由郑翔填的。刚往上一填,太阳周围出来一个大的圆圈,就在此刻和挖第一锨土同时出现,大家全都震惊了。我看了录影带、照片,很大的圆环。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对待未知,我们敢不敬吗?我此次南行,一路讲的是一个“敬”字。反过来讲,当今的社会,太缺少“敬”,人与人之间也太缺少“敬”,太轻看他人,太轻看外部世界。

这个轻看,跟现代的知识论有关。中国古代学问,不仅需要知识根底,还讲“道”。可是我们的现代大学建立后,大学成为知识的生产和消费的场所,传道的环节没有了。有人说,西方就不讲这个“道”。西方并非不讲,它是分途的。西方的传道,由教会承担,到今天,教会系统仍然是很完整的,神职人员的使命之一就是传道。可是,我们的“道”,就不得其传了。韩愈写《原道》,认为“道”在孟子之后不得其传。韩愈的担心,到宋代就不必了,宋儒等于重建了“道统”。宋儒把这个“道”重拾起来,重新包裹起来,建立了新的体系。但是现在,没有“道”了。由于没有“道”,知识人士就没有共同语言了,就没法对话了,各说一套。“道”从何而来?就像刚挖下第一锨土,天上出现圆环,就有道存在。我在峨眉山,进入那个佛光,也是有道存在。之所以如此,唯本人心诚。郑翔的所遇,也是由于他对陈寅恪心诚。诚能通神,诚则灵。

请问,第一锨土下去,天上出现圆环,怎么会这样?这怎么解释呀?我们只好敬畏这个未知。庐山行,在白鹿洞,我对朱子的“敬”加以阐发。还有一个收获,庐山拜陈寅恪墓,这是我极大的收获。郑翔之所以那样对我,就是因为他经历了陈寅恪墓的所有过程,他读了一些研究陈寅恪的文章。在读这些文章当中,发现这位刘先生的文章,有所不同,就产生一点什么。于是庐山管理局三次派人到我家。第一次,四个人,他的副局长,加上另外三个处长,到我家来。找我干嘛呢?请我当庐山文化顾问。我谢绝了,因为我跟庐山没有渊源,我说我真的不是客气。还有一点,我的学问资望还远远不够。两个因素都有,我不适合做。假如我在庐山住过十年,我在那里受过苦难,或者什么别的,或者我一直参加庐山志的写作,目前有一点点小名气,这些加在一起,我可以勉为其难。但是没有,没有渊源。还有,我也不是研究庐山文化的,如果我研究庐山文化,或者有本庐山文化的专著,这也有一点道理。所以第一次,我没有接受,他们拿来的庐山云雾茶我收下了。隔了四个月,他们又来了,还是四个人。他们说,他们的郑翔书记还是特别希望您能答应做我们的文化顾问。我以同样的理由再次回绝了。第三次,郑书记亲自来了。他就给我讲修建陈寅恪墓的全部经过,我内心感动得不得了。谈话中间他示意,副局长把聘书放在我桌子上了。然而,我还是说这个不能敬领。他看我讲得太诚恳,便说,我们请你到庐山做一次演讲,给庐山全体员工做一次讲演。我说,这个可以。这个再不答应,就不近人情了。后来,他们又专门来过一次,决定用白鹿洞书院的名义,举办正式的“白鹿洞书院讲座”。

我说,白鹿洞书院第一次开讲座,我还不是最合适的,比如杜维明先生,应该最合适。他说,我们找不到,我们觉得刘先生最合适。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四次到我家,我内心觉得,无论如何只好走这一趟了。恰好,我在那里讲的是宋儒“主敬”的理念,跟白鹿洞书院的宗旨尚能相合。朱熹写的书院的学规里边,就揭示了敬的问题。此行对我的内心,是一种洗涤。头天到达,整个下午都是在参观白鹿洞书院。参观完了,他们还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江西的多家媒体向我提问。当天晚上宴请,我说我得两个字,“喜”“敬”。我说,今天到白鹿洞,我内心的一个状况是“喜”和“敬”,欢喜的喜,尊敬的敬。我一点点看碑刻,看朱子的像,使我生敬,感觉自己在古人面前,内心充满了欢悦。我去白鹿洞,得此两个字,人生好幸福啊。

第二天上午演讲,下午去拜陈寅恪的墓,第三天去修水,到陈寅恪的老家,也很有收获。那儿还有陈宝箴的举人旗杆石,和陈三立的进士旗杆石。房子就是当时的房子,中了进士以后,增加了一点房子。陈寅恪曾祖父陈卓如的墓,在房子后面的山上。房子后面是山,前面非常开阔,再往前是河流,呈“三溪合流”之势。远处则山岭环抱,绝对不挡屋宅,风水极佳。陈卓如的墓在屋后山上面,之所以这样做,是要看到自己的儿孙。他终于看到了陈宝箴、陈三立、陈寅恪。一般不会把祖宗的墓建在后山上。陈家的门风,在上一个百年,没有第二家。所有晚清的大吏,没有人不敬重陈宝箴。

这次庐山之行,增加了我的人生感悟,也增加了对人世的一些看法。我愿意我们的研究所里有一批真正的人,大家在一起,共享学问的快乐。我们中国文化研究所二十年的构建,无非是为了学术的安宁和快乐。我不愿意我们的研究所有任何一点纷扰。你(李勇——十年砍柴)是我们的新朋友,刘梦溪是一家言,你今天第一次前来观我们的“礼”,就遇到梦溪的长篇大论,慷慨陈词。我相信你已往的经历,不会听到一个单位的主事者,会当众说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我是以心相许。大家不必以心相许,只要以诚相待就可以了。有诚才有敬,敬是能够维持这个世界的价值力量。

人生不容易,有一个不染尘杂的聚合之所,难矣哉!这是何等世道?利欲力势,习气蒙心!耽搁大家用餐,抱歉之至。

2008年5月12日中国文化研究所所聚,我有感而发,逞臆而谈,实不知会成此一文。当时作家十年砍柴君亦在座,谈毕已下午1时,回家路上在一咖啡店小坐,汶川大地震随即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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