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做学问,在我既是一种兴趣,又是一种职业。读书、买书、整理书、写书,是我循环往复的日常课业。我也并非没有其他兴趣,譬如各种家用工具。我哥哥是木工,小时候,他做活的时候,我常在一边看。动乱年月下放到一家钢铁厂劳动,工种是钳工,又对五金工具发生了兴趣。直到后来的现在,家里的工具可以说应有尽有。包括居家不常用的管道钳,我也有两三把。大小电钻、电锤,也是四五个。装工具的木盒、铁盒、塑料箱,也是我的所爱。其实,我还擅长家庭布置、房屋装修。这个特长,只有家人和最好的朋友知晓,他人不知耳。一次跟王蒙说,我最合适作装修队队长,他满脸茫然,未置可否。
上世纪八十年代,刘再复有了劲松的新居,搬好之后邀我往观。我发现家具和床具的位置与居室结构不甚协调。于是立刻动手移动,做了很大调整。我们中国文化研究所的书柜桌椅,都是我看几家店后买来的。一张特殊一点的写字台,还是订购时我亲手画的图样。三十多年前住团结湖小区,区内商业街有一家新华书店,书架的陈列一塌糊涂。我自告奋勇,帮其调整。书店女主管因此受到了上级部门的表彰,但没有人知道背后有我的一份“知识产权”。就更不要说自己书室的摆放了。颇有几位海外归人,说我的书房是国内看到的很不一样的学者书房。有好事者发图片到报纸上,季羡林先生看到了,担心书不好取,助理说有梯子。坐在梯子上取书看书,也是我的人生一乐。老友孙长江的家居陈设,我也小试过身手,但他说,没过几天就改回原来的旧观了。再复家后来如何,我忘记了。在我不过是一种兴趣,体会的是瞬间的永恒。时过境迁,就与我无关了。但我们研究所的桌椅器物,如果发生了一点点变动,包括位置的移动,我都能觉察出来,会要求及时纠正。
连类所及,我对城市建设也不乏浓厚的兴趣。北京城建的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尽如人意,我也每发出自己的一家之见。北京取消崇文区和宣武区,我老大不高兴。东单路北的过街天桥,上面写“银街”二字,也觉大为不类。于是遇有发言或做学术演讲的时候,总要提到此一问题。但都无效,至今,那“银街”两个字还明晃晃地耸立在过街天桥的横梁之上。中小学生的校服,我也有关注。孩子们穿着劣质运动装满街跑,实在有失雅驯。因此每有机会,我就提出此一问题。结果和“银街”一样,同样石沉大海。我还莫名其妙地喜欢拖地。几年前,当我发现明代的大学者李卓吾也有此好的时候,不禁怦然而喜,引为古代的同调。《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一书里,我写到了这一细节。如果听凭兴趣所之,也许我会成为一家装修公司的设计员吧。但也有知道我这方面爱好的朋友,说我做这类事情跟做学问一样认真,就不知道是赞许抑或是小有微词了。然则我毕竟没有成为一名装修工或设计员,甚至和明熹宗朱由校相比,也自愧弗如。这位奇葩皇帝尽管国家没治理好,却成了名传青史的巧木匠,至今受捧不衰的明式家具,似乎就有熹宗皇帝影响所及的影子。而本人则不过是出于爱好,止于爱好,兄长的家传手艺也没有学到手。
也许是我的其他兴趣都比不过对书的兴趣。几岁开始就喜欢书,听父亲讲书,自己乱翻书,字认识不全就尝试着读书了。多年形成的人生感悟,竟是最痛苦者莫过于无书可读。十年乱局,有两年发放到五七干校接受整治,不是罪人,但享受充分的“罪人”待遇。不准接触人群,不准到食堂用餐,不准和家人通信,不准保存剃须刀。但于我最痛苦的,是不准看《毛选》以外的书。就这么一部书,老看老看,难免就滚瓜烂熟了。一次小型批斗会,诬枉之辞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于是抗争:“你们即使不实事求是,也应该讲点良心呵。”会议的主事者认为抓到了把柄,便得意地大声回应:“我们共产党员讲党性,不讲良心!”我即刻反驳说:“你不讲良心,那是你没有良心。《毛选》里有四处讲到了良心。”他无语了,会议也随之结束。你看,即使只读一本书,也自有它的好处。但一个人终归不能只读一本书,而是要读很多的书,甚至希望能有机会读到更多生平所未见之书。读书的佳境,是闲适阅读。陶渊明的“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便是闲适阅读,因此只需“会意”即可。杜甫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则难免有一点想作诗的功利考虑。研究问题的阅读,包括为写书写论文而阅读,也需要博览与约取相结合。只读自己行当的专业书,未免有吃偏食之嫌。读书少,涉猎面窄,就是古人所讥讽的腹笥空空,是无法为学的。《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岂不言乎:“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什么时候人在不自由的情境下也有书读,就是理想的好社会了。
实际上,我读的书仍然是少之又少。和老辈硕学相比,真是差得不知凡几。作为我研究对象出现在本书中的那些独标秀出的二十世纪现代学者,尤其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马一浮四位学术大师,他们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呢。你看他们记诵之博,典故之熟悉,如数家珍不足以形容。如今我也以写书人的身份跻身斯道了,而且一篇一篇一本一本地写了不少,但值得留存于世的又有几何。出道迟早是一回事,读书能不能知味是另一回事。著作多寡是一回事,有无独到的思想创获是又一回事。我读书治学的微末之长,是读书细心。研陈研马,都能独得一个“细”字。三复四复其义,总能有所感会。前面题叙已略及,我研治的范围,早年为古典文学和文学思想史,也旁涉过文学理论和现当代文学,后转向现代学术及文化史和学术思想史。而思想文化史这一块,则是先近现代,后进入宋学,最后返归“六经”。为学次第非事先预设,后来发现各个点块能够在后面有历史和思想的连接,原来不曾想到。(www.daowen.com)
陈寅恪说:“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这一点,我自问是做到了。陈寅老还说:“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具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我不是艺术家,但反观我的那些个旁骛的兴趣爱好,庶几有可能具备一些“真了解”古人立说用意的先期条件。我的确是以审美的心情和态度,来面对古人和古人的著作的。因此我发为著述,总离不开人物和思想。历史是人的历史,文化是人的活动,群书载籍是前人的智慧结晶。龚自珍称古先书册为“圣智心肝”,是为真知书者之言。由此可知,撰文著论有无心肝,亦是评判人文作者的一个深在的标准。本书中涉及的往圣前贤,古人、前人、近人、外人,也多矣,但是否做到了“真了解”,本人就不敢自我评说了。
没有想到会用这种方式出版一部如此规模的自著,完全是由于时代华文书局余玲副总编的隆情雅意,给了我贸然为此的勇气。本家文论泰斗彦和古哲曾经说过:“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也。”我的心曲被他在一千五百年前预先说中了。谨在此向促成此书出版的余玲女史,并本书的责任编辑李强先生,深表谢忱。
2016年3月6日记于京城之东塾
《学术与传统》(上、中、下三卷),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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