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庄子与现代和后现代》一书的跋语中说:“我喜欢读书、写书,但常常忘记出书。写书也写得很慢,一本研究陈寅恪的书,写了十年,还没有最后完稿(也许今年可以竣事)。所以平时颇喜欢自己集的一副对联:‘终年著书无一字,大患分明有此身。’一九九九年大病几死,‘无一字’之书也不能‘著’了,差一点进入彻底无‘患’之境。”在《陈寅恪与红楼梦》的跋尾中又引散原老人的诗句:“久以病为业,今如失业人。”1999年夏自哈佛访学归来的大病,使我一年多时间不能动笔。因此本书所收文章,除《陈寅恪的文化态度》《王静安先生学行小传》和《百年红学说索隐》写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其余大都写于2001年至2003年,也就是二十一世纪。本人虽不敢自称是“跨世纪人物”,本书诸文的写作时间,倒货真价实地跨世纪了。
尽管如此,对已经过去的二十世纪的学术大师,我仍然充满敬意和眷念。也许后来者真的不容易超过他们了。他们深湛的国学根底,他们将中西学问融汇在一起的学术训练,他们在文化撞击中不自我失重的文化节操,他们重证据、不说空话的治学态度,他们喜欢抬学问杠的执拗,他们的儒者之风,一句话,他们的学术精神和人格魅力,无时无刻不让我们仰望而乐道之。记得1997年2月16日下午,我邀请戴逸、李慎之、汤一介、李泽厚、庞朴、余敦康、王俊义等诸位师友来我家里,围绕我的《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一文做学术恳谈。大家谈得很热烈,争论的问题之一就是对前辈大师是仰视还是俯视的问题。余敦康先生的话我至今记得,他说:“过了半个世纪,重新接受民国时期的经典,大有好处。鲁迅说,一只苍蝇,拍了一下,绕了一个圈儿,又回来了。二十世纪,从1897年算起到1997年,这一百年我们耽搁了太多的时间。说仰视,没有俯视——我们受到的教育,最糟的就是只有俯视,没有仰视。”李慎之先生插话说:“我是窥视。”我个人打心底认同余敦康先生的意见。我们以往对前贤往圣的“厚诬”未免太多,所谓“厚今薄古”、所谓“古为今用”、所谓“批判地继承”,正面的含义自然不是没有,负面的效果则是杀伤力过强,导致今人对古人的简单化,失去对民族固有文化的敬意与温情。
我近年有较多机会与晚清及二十世纪的大师们为伍,“读其书,想见其为人”,经常被他们睿智的哲思和奇特的风采所打动。我已经摒弃了区分“优点”和“缺点”的论学与衡人的方法,我关切的是他们属于自己的特点。“进步”与“保守”的概念,我以为也不适合用来评价近现代学术人物。1898年的全国维新变法运动,主张激进和渐进的两派势力争持不下,但两方面的人物都有其可爱处。就湖南新政而言,陈宝箴、陈三立、黄遵宪主张渐进,我感到很好,引起我的尊敬。梁启超、谭嗣同激进,同样让人感到可爱。就是备受诟病的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难道就那样一无是处吗?李鸿章一向蒙受卖国的蔑称,连带他辛苦操持三十年之久的洋务运动也被轻易否定,但李合肥其人在晚清政治舞台自有其精彩。甲午战败他虽然难辞其咎,但主战的清流党们也当负误国之责。1894年至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的悲剧性在于:不是不当和而和,而是不当战而战。狡诈的日本人以一环接一环的圈套企图把中国拖入战争,清廷则一步紧跟一步地跌进圈套。战争模式是人家早已经设计好了的,中国一方不过是战败的执行者。
1895年四月二十七日《马关条约》签订之后,全国上下一片沸腾,纷纷责难李鸿章丧权辱国。签订割让台湾和辽东半岛、赔偿日本军费二万万两条约的人(当然是朝廷指示他签订)遭到责难,不足为怪,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如此惨重的败局。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和父亲陈三立,在《马关条约》签订后曾致电张之洞,呼吁联合全国的督抚共同请求将李鸿章斩首。陈宝箴说:
勋旧大臣如李公,首当其难,极知不堪战,当投阙沥血自陈,争以死生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圣听,今猥塞责望谤议,举中国之大,宗社之重,悬孤注,戏付一掷,大臣均休戚,所自处宁有是邪?(陈三立《湖南巡抚先府君行状》,《散原精舍诗文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852页)
后来黄秋岳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写道:
盖义宁父子,对合肥之责难,不在于不当和而和,而在于不当战而战,以合肥之地位,于国力军力知之綦审,明烛其不堪一战,而上迫于毒后仇外之淫威,下刦于书生贪功之高调,忍以国家为孤注,用塞群昏之口,不能以死生争,义宁之责,虽今起合肥于九京,亦无以自解也。(黄濬著《花随人圣庵摭忆》,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214页)
我在《百年中国:文化传统的流失与重建》一文中引述了上面两则史料,非欲为李合肥其人辩诬,而是想说明,历史之真情底里,绝非当时后世的悠悠之口以及“书生贪功之高调”所可为据也。
《百年中国》这篇文章是我的一次演讲,听讲者是国家各部委担负领导职务的人。当讲到中日甲午战争的历史教训的时候,我说:“我想向各位提醒一点,在我国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三次现代化的努力:一次是清朝政府迫于列强的侵扰所做的初步现代化尝试,特别是洋务派的三十年的辛勤积累,由于1894年至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被日本强行打断了;第二次是民国政府的现代化努力,由1937年日本军国主义的全面侵华战争,再一次被打断;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现代化进程,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现代化,也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第三次现代化努力,已经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成果,但我们的现代化进程还没有完成。我想提出一个问题:我们这次的现代化进程,还会被打断吗?”也许有人会追问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不是预言家,我只能说我不是没有一点儿隐忧。
王国维和陈寅恪是我近年关注得最多的现代学术人物,撰写的有关他们的文字也相对比较多,故本书第二篇至第九篇,都是关于王、陈的内容。因为陈将有专书出版,此处所收仅限于单独发表过的一些散论。《王国维、陈寅恪与中国现代学术思想》也是一篇演讲稿,行文方式和语气带有演讲的特点,连现场答问也照原样保留了下来。我对王、陈,说起来是有些偏爱了。陈在本质上是一贵族史家,他一生未能摆脱家族的情结,但学术理念则坚持文化高于种族。王的自杀是二十世纪文化中国的大事件,也成为百年学术的不解之谜。演讲稿中对此稍事疏理,主要分析他一生的“十重矛盾”。陈评王之死曰:“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一人”,指罗振玉;“一姓”,指清朝(爱新觉罗氏)。《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新释》一文,探讨的就是这“一人”“一姓”的问题。
“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陈的这句名言,以之评王评陈,均若合符契。或问:王、陈就没有局限吗?这要看你用什么标准和什么方法看待过去的学术人物。陈寅恪说:“对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又说:“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又说:“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我想我们还是按陈寅恪阐释的方法来看待前人和前人的学说吧。
我偏爱的另一个人物是马一浮。马和熊十力、梁漱溟有新儒家的“三圣”之称,但为学的本我境界,马比熊、梁似更胜一筹。《熊十力和马一浮》一文,主要论熊,特别是他的《新唯识论》的来路和影响,但也兼及熊、马的生平素业和彼此之间的情谊。马是真正读懂《新唯识论》并最早给予称扬的熊的学术知音。1932年文言本《新唯识论》出版,马为之序,其中写道:
十力精察识,善名理,澄鉴冥会,语皆造微。早宗护法,搜玄唯识,已而悟其乖真,精思十年,始出境论。将以昭宣本迹,统贯天人,囊括古今,平章华梵。其为书也,证智体之非外,故示之以《明宗》;辨识幻之从缘,故析之以《唯识》;抉大法之本始,故摄之以《转变》;显神用之不测,故寄之以《功能》;征器界之无实,故彰之以《成色》;审有情之能反,故约之以《明心》。其称名则杂而不越,其属辞则曲而能达。盖确然有见于本体之流行,故一皆出自胸襟,沛然莫之能御。尔乃尽廓枝词,独标悬解,破集聚名心之说,立翕辟成变之义,足使生、肇敛手而咨嗟,奘、基挢舌而不下。拟诸往哲,其犹辅嗣之幽赞易道,龙树之弘阐中观。自吾所遇,世之谈者,未能或之先也。可谓深于知化,长于语变者矣。(www.daowen.com)
短短二百余字,《新唯识论》的玄理义趣囊括无遗,且将各章名目(熊书“部甲”即“境论”,分“明宗”“唯识”“转变”“功能”“成色”“明心”各章)嵌于对仗的语句之中,读之朗朗上口。而“一皆出自胸襟,沛然莫之能御”,不正是熊先生为文为学为人的风格吗?
熊、马也有分歧,1939年,由于对复性书院的宗趣理解不同,两人曾一度闹翻,熊先生怒而离开乐山(复性书院设在四川乐山的乌尤寺),使马先生备感伤痛。但马先生宁愿相信熊的“怫然遽行”不过是佛五行中的“婴儿行”,也就是闹小孩脾气。的确,熊先生接人待物一任性情,极少有遮拦。马一浮抗战时期创办复性书院,是应国民政府的邀请,不得已而后应。他的态度是无减无增、语默动静一也。当他由广西的宜山(时讲“六艺之学”于浙江大学)赴乐山途经重庆的时候,委员长蒋公曾设宴款待,待之以宾礼。熊先生当时也在重庆,熊、马等几位友人聚会,不免问起对蒋的印象,马说:“此人英武过人,而器宇褊狭,乏博大气象;举止庄重,杂有矫揉;乃偏霸之才,偏安有余,中兴不足。”熊的评价则两个字:“流氓。”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熊仍不停著述,马晚年只写诗而不著文。两人同为政协委员,熊对国政文事颇多建言,但无一采纳;马则默而无言。
熊逝于1968年,终年八十三岁。逝前逢“文革”浩劫,屋中挂自书三条幅:中间为孔子,左王阳明,右王船山。口中不停地念诵:“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马逝于1967年,逝前作《拟告别诸亲友》:“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似有顺化自然的喜悦。马终年八十四岁。两人乐山别后绝少再晤,但彼此仍有关切。他们性格风貌有别,同为童心十足的学术大师则一。
中国历来有品鉴人物的传统,乙部之学尤重为人物立传。中国现代学术之史学一门,可谓果实累累、群星灿烂。前些年写《中国现代学术要略》对此曾约略叙及,这次《中国现代史学人物一瞥》一文,重点述论了钱穆、陈梦家、张荫麟、傅斯年等几位现代史家的生平与事迹。对陈梦家和张荫麟,我尤其寄予极大的同情。
有谁能像陈梦家那样,不论以什么样的机缘触及任何领域,都能结出第一流的学术果实。他是新月派诗人,二十岁就出版《梦家诗集》;大学本科学的是法律,但更喜欢古文字和古史研究,闻一多、容庚是他的老师。1944年赴美,在芝加哥大学教授古文字学,但经过三年的穷搜苦索,最后编成一巨册英文稿《美国收藏中国青铜器全集》。回国后还拟增补欧洲和加拿大的部分,以出版规模更大的《中国铜器综录》。他先后任教于燕京大学、西南联大和清华大学,1952年院系调整调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尚书通论》《西周铜器断代》《殷虚卜辞综述》是他的代表作。七十万字的《殷虚卜辞综述》,如同一气呵成,写得清通而优美,即使对甲骨文少有所知的门外汉也会读得津津有味。但“十年浩劫”的灾难过程,他没有全部走完。1966年9月3日,他用自己的手结束了自己无限宝贵的生命,年仅五十五岁。此前的几天,他的出身名门的妻子——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北京大学英语系赵萝蕤教授,被“剃发易服”关在家中;而自裁的当天,他受批判时有人用秽物浇他的头。他留下的遗言是:“士可杀,不可辱。”
张荫麟更是个悲剧天才,他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七岁。如果说陈梦家的古史研究与古史写作,浸透着诗人的激情与诗笔,张荫麟则视感情、生命、神采予直观的认取,是历史写作的必要条件。他太喜欢完美了。他要把每一篇、每一行、每一个词语都写得安稳。他的代表作《中国上古史纲》,虽是一部未完成的通史,却可以让他在名家辈出的二十世纪史学领域独树一帜。
他的早逝,执着学问、沥血著述(写文章经常连续几个晚上不睡觉)固是因由,更主要是爱情的悲剧吞没了他。他的好友哲学家贺麟写道:“凡是了解近代浪漫精神的人,都知道求爱与求真,殉情与殉道有同等的价值。”(《我所认识的荫麟》,《张荫麟先生文集》,台湾大学出版社,1984年初版,页43)因此他从心里给予“了解之同情”。1942年10月24日,张荫麟在遵义逝世,听到噩耗的人无不为之惋惜。五十年后,他的文章、他的著作、他的艺术史家的诗情,仍然让我们新一代文史从业人员有无法绕行的地方。
最后我该说到《季羡林先生九十寿序》这篇文章了,在我主要是想表达我的一种祝福和感激。2000年2月4日我病愈出院,那一天正好是立春,又是己卯年除夕,第二天就是庚辰年的春节,开始我的本命年。4月9日南下讲学、养疴,先后在南京、扬州、镇江、常熟、苏州、上海、杭州等地停留。杭州最长,住了二十天。5月13日返京,6月5日写《悼朴老》,这是我病后第一篇文章。5月13日又写了记南行游兴的《桃花得气美人中——虞山访柳如是墓》,病后第二篇文章。8月,学界朋友拟以最亲切的方式庆贺季羡林先生九十华诞,邓九平兄来我家告知准备情况,并希望我能即席讲话。我说讲话不宜,因为与会者大都是前辈硕学,我不合齿序。但季先生对我多年的帮助尤其病中的关切,让我永志难忘。李玉洁先生告诉我,1999年夏秋以来,季先生经常念叨:“梦溪怎么看不见了?”待知道我生病住院,他请李先生打电话给祖芬,转达他的话,嘱咐我:“要付出一段时间,争取半生幸福”“有病要有非常的自信,病就会好一半。排除一切,靠内心的调整,来增加抵抗力。要能抑制自己,这是很厉害的。”季先生还说他也有许多病,心脏病、肺气肿、十二指肠溃疡,但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他有病,就是靠自己调整。祖芬把记下的季先生的话念给我听,我当时的状态如同赵萝蕤在芝加哥艺术馆看到了陈梦家辑录的《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但也增添无限战胜病魔的自信力量。
后来我还接到季先生一信,其中写:“我兄罹疾,我心难安,幸天佑善人,转危为安。此不只我一人之福,实亦学坛之福也。”我已经愧不敢当了。因此欣逢先生九秩大寿,我想如果不用语言也应该用文字说点什么了。于是便有了这篇寿序,一气写成的,是为病后的第三篇文章。由于当时正泡在陈宝箴和湖南新政的晚清史料里,贴近文言的表达,于我有“语境”的方便,而且合于祝寿文的文体要求。但我是借鉴王国维为沈寐叟写寿序的办法,把季先生放在二十世纪学术史的流程里加以观照,与其说是一篇寿序,不如说是一篇学术史论更为恰当。序文初稿承邓九平兄补充内容,复经吴小如先生厘正文字,谨再申谢忱。
两篇哈佛访学记,是我1999年至2000年美东访学的一部分记录。在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我先后与十余位研究中国学的学者访谈对话,录音稿有近二十万字,因病未能及时整理出来。本来打算《世界汉学》出版一个专辑,结果只在今年出版的一期上刊出对史华慈教授的访谈,而且他在我离开美国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他和我交谈的时候,情绪热烈,他说他高兴谈关于中国关于文化的题目。我至今怀念这位渊博的西方儒者,并为他不能看到发表的文稿感到遗憾。实际上,我愧对了我与之对话以及帮助我安排访谈的许多美国友人,特别是杜维明教授、林同奇教授、王德威教授和商伟教授。也许王蒙的慰病电话,可以让我多少减轻一点心理担负——他说“病人是享有特权的,包括挑食、不守规矩、不讲道理”等等。不过,我会给愧对的朋友送去迟到的回答的,总有一天我会把全部访谈稿整理出来,不仅在《世界汉学》或《中国文化》上刊载,而且可能的话会出版一本《哈佛访学记》。
生病其实也是很有趣的,不仅如王蒙所说享有种种特权,还产生一种空灵,一种回归本我的宁静。贺麟解析张荫麟的浪漫爱情,得出“求爱与求真,殉情与殉道有同等的价值”的优美结论。生病的过程就是往这优美情境漫步的过程。由于生病,会得到更多的温暖和爱,得到更多的友情和爱情。回归本我是愉快的,因为它无减无增。学问是快乐的,因为它是接近殉道的最佳途径。
时在2003年12月2日览康丽小姐送来之清样后补序
《学术思想与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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