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志是特殊的,三十年来没有任何一个思想文化刊物能跟她的影响力相比并。她的成功,使得不喜欢读书的人,也喜欢《读书》杂志,即使不经常看《读书》杂志的人,也不能不称赞这本刊物,否则有可能被目为没有文化,不够时尚。
《读书》的独擅之处,是在于,她是读书人的家,是知识分子的朋友。各类刊物多得不可计数,但可以称作读书人的家,能够成为知识分子的朋友的,只有《读书》杂志。照说不应该是唯一,可是我想来想去,竟找不到第二个。虽然如此,《读书》杂志本身却面临着一个现实的问题,就是你们的“门庭”可能会变得“冷落”,你们的“朋友”会越来越少。因为如今的社会,真正的读书人是越来越少了。中国古代,特别是明清以后,是有一个读书人阶层的,但他们读书的目标很单一,就是为了科举。读书的范围也很狭窄,一切围绕“五经四书”来旋转。这样的读书人其实已经开始“异化”,《儒林外史》描写的那些人物基本上都是史笔。倒是晚清迄于民国百年以来,确实渐渐有了读书人的群体。但近年来这个群体正在分解和弱化。为了专业研究而读书的人多了,无特定目的闲适读书的人少了。鲁迅说“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我们自然不必把读书和“无聊”必然地联系起来,但真正的读书人,我以为一定要与功利阅读相区隔。
同样,具有充实义涵的知识分子现在也越来越少了。九十年代以来,出版物剧增,人文与社会科学的从业人员,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各有所成。但不能不承认,专家多了,思想者少了;学者多了,知识分子少了。知识分子的概念到底如何界定?西方有具体的界定方法,大体是除了专业成就之外,还需要对社会的公共问题发表见解。中国古代的“士”,解释起来颇多歧义,但其中有的解释,和现代知识分子的内涵多少有一些吻合之处。比如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为士为能。”(《孟子·梁惠王上》)所谓“恒心”,就是孟子在另一处说的“尚志”。齐国的王子有一次问“士是做什么的”,孟子回答说“尚志”。又问“何谓尚志”,孟子说“仁义而已”(《孟子·尽心上》)。可见所“志”者“道”也。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士志于道”(《论语·里仁》)。那么所谓“恒心”,其实就是对“道”的不动摇的坚执。另一对“士”的解释,是司马迁记述齐国的稷下学派,说齐宣王喜欢“文学游说之士”,驺衍、淳于髡等七十多人“不治而议论”。一条是“无恒产而有恒心”,一条是“不治而议论”,这两个条件很符合现代知识分子的职能。
但中国今天的知识人士,有“恒产”者越来越多,有“恒心”者越来越少。其实“恒产”多了,“恒心”也就难以维持了。而且现成的“官位”也常常摆在知识人士面前,不为之所动的不能说没有,但毕竟太少了。一旦有了“官位”,“不治而议论”便无法成立。所以,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只能越来越少。本来《读书》是知识分子的朋友,知识分子少了,《读书》的朋友就少了,出现门庭冷落的情形,正不足怪。(www.daowen.com)
然而《读书》依旧还是《读书》。不管读书人如何地减少,她仍然是读书人的家,哪怕是只有一间阁楼大小的家。知识分子的数量虽然锐减,她接纳朋友的热情却丝毫未减。这一点,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还是如此。她们所“尚”之“志”,始终没有改变。《读书》的这种品格十分难得。读书人少了,知识分子少了,讲学问的却日见其多。而且近一个时期大家蜂拥而上,一齐比赛着讲“国学”,不懂“国学”的人也来讲“国学”。我注意到,《读书》杂志没有赶这种时髦。国学的根基,主要是经学和小学,马一浮定义“国学”为“六艺之学”,其苦心孤诣很多人没有注意到。
余英时先生前些时有一个提法,他认为与其使用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不如使用知识人的概念。因为知识分子概念在中国语境下,含义展开得不是很充分。而知识人这个概念,可以有一定的弹性空间。所以关于“读书人”和“知识人”的话题,能否在《读书》杂志上有所讨论?还有,最基本的文本经典,包括古今中外的文本经典,《读书》杂志如能细水长流不间断地有所介绍与诠释,窃以为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文化长策。
根据2009年6月6日,在《读书》三十周年
座谈会上的发言写成,原载《读书》201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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