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从名物到正名

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从名物到正名

时间:2023-10-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往往能够由物正名,因名见物,考镜源流,证发中西。前此的代表著作是《中国古舆服论丛》《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和《中国圣火》。《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一书,是在国家博物馆系列演讲基础上成书,事前有详备文稿,嗣后经过重新修订厘定,撰写成著述文本。每一目均从人类生产和生活方式的一名一物说起,解名释义,明辨源流,取证中外,探河穷源。且配以手绘图例,因名见物,以物正名。

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从名物到正名

孙机先生是我国文物考古领域的著名专家,生于1929年,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学专业,今年八十又七,值米寿之期。他长期担任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所鉴定文物,为该界人士所服膺。他学术的兴趣及所从事的专学,主要侧重科技文明和生产与生活的名物之研究与考证,特别对农牧、膳食、饮品、医药、纺织、服饰、器具、文具、乐器、矿冶、交通、武备等名物,有深湛的研究。往往能够由物正名,因名见物,考镜源流,证发中西。前此的代表著作是《中国古舆服论丛》《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和《中国圣火》。实事求是,无证不言,人朴学质,厚积薄发,著述精要,是其一生为学的特点。

《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中华书局,2014年,下引诸页码,均出于本书)一书,是在国家博物馆系列演讲基础上成书,事前有详备文稿,嗣后经过重新修订厘定,撰写成著述文本。绝非通常所谓演讲体,而是全新的专业著述。内容可视为他已往研究创获的总汇。书分十目:一曰农业与膳食,二曰酒茶糖烟,三曰纺织与服装,四曰建筑家具,五曰交通工具,六曰冶金,七曰玉器、漆器瓷器,八曰文具、印刷、乐器,九曰武备,十曰科学技术。每一目均从人类生产和生活方式的一名一物说起,解名释义,明辨源流,取证中外,探河穷源。完全做到了无一物无来历,无一例无出处。且配以手绘图例,因名见物,以物正名。考索叙论方式,则地下发掘和纸上故书互相比证,异域物典与中土文物彼此参证,此正是王静安所倡行的二重证据法也。至其笔力文风,语言逻辑,更是举重若轻,如话家常,取证丰,下笔慎,行文简。化奥名僻典于日用常行,使专业著论变成趣味讲述。真真大家之著述也。

兹以第二目之酒之一项为例。照一般理解,酒之制作须用曲。但著者根据翔实史料,确认原初的酒并不用曲,而是将麦芽和谷物同浸于水,再经过滤,而成醴酒。为此征引《吕氏春秋》高诱注、《释名·释饮食》等载籍予以证实。曲是在蒸煮谷物过程中发现的一种可产生酶的真菌,著者写道:“有了曲,粮食酒遂正式问世。”(页38)经典证据是《尚书·说命》的记载:“若作酒醴,尔惟曲蘖。”征引之后,接着分析制作过程因发酵产生的醛和酯的多寡,使酒呈现不同的香味。因此有淡酒,是为醴;香酒,是为鬯。并进而考证出:“鬯酒又名秬鬯;秬是黑黍,鬯是香草。”根据是《说文》有解:“鬯,以秬酿香草,芬芳条畅以降神也。”那么,像鬯酒这样高级的酒,应该用什么样的饮酒器呢?孙机先生的考证以此为转折而进入他的酒论之妙境。

他提到当时有一种高级酒器叫卣。证据一,甲骨刻辞有“鬯一卣”“鬯三卣”“鬯五卣”的字样;证据二,《尚书·文侯之命》和《诗经·江汉》都有“秬鬯一卣”的记载;证据三,《尚书·洛诰》有“秬鬯二卣”的记载。看来“卣”这种饮酒器的文字记载无可异议。但此种酒器的形状,是宋人定名,故著者说:“卣究系何物,仍是一个未解之谜。”(页38)没有看到遗存实物,尽管有文献记载,仍然存疑,这就是孙机先生的学术风格。但另一种酒器“爵”,可是有实物存焉。他说河南偃师二里头就出土过夏代的铜爵。但此爵有很长的“流”(犹今之壶嘴。——笔者注)平直伸出,有的还是“管状流”。孙先生断判此物并非饮酒器,而是敬神时使用的以酒灌地的器具。根据是《说文》对爵的解释为:“中有鬯酒。”又《礼记·礼器》云:“宗庙之祭,贵者献以爵。”《论语·八佾》的皇侃义疏又说:“使酒味渗入渊泉以降神也。”则爵非为饮酒器可以论定矣。况爵有三足,系加热用。孙先生写道:“二里头出土的铜爵,有的器身瘦长,下接向外膨起的假腹,呈覆盂状,上面开有四个出烟孔。加温时,这种构造便于拢聚热量,吸引火势,使爵中的鬯酒迅速沸腾,冒出蒸气。”又说:“古人认为神虽不饮食,然而喜欢嗅香味。”此点也有文献记载,《尚书·君臣》的孔传曰:“芬芳香气,动于神明。”孙机先生的引证可以说是步步为营,一丝不漏。

本来考证析论至此,已可以结束。然而孙先生还要进一步往下追究新名新义新解。他说以香气享神叫“歆”,斯义来自《左传·襄公二十七年》的杜预注:“歆,享也,使鬼神享其祭。”又引《说文》:“歆,神食气也。”再引《诗·大雅·皇矣》之孔疏:“鬼神食气谓之歆。”孙先生写道:“升歆灌地,上下交泰,所以盛鬯酒的爵是祭祀中重要的礼器,不是饮器。”那么,《礼记·玉藻》里面说的“君子之饮酒也”,“受一爵”如何,“受二爵”“受三爵”如何,系何所指称?孙先生回答说,此处所强调的是量的概念,证之以文献记载则《考工记·梓人》《仪礼·士昏礼》的郑玄注,都认为爵就是一升的意思(页40)。

爵既然不是饮酒器,那么,先秦时饮酒用什么器具呢?孙先生告诉我们,当时饮酒用的是圆口深腹的觚。后来爵也成为饮酒器了,只不过绝不是在先秦。孙先生的结论在此。职是之故,哈佛大学的L.G.胡博先生提出的伊朗南部沙赫达德出土的带流器,可能是中国爵的原型的说法就不能立足了。孙先生说:“由于社会习俗大不相同,古代西亚不曾有先秦之歆灌的观念,完全不具备制出这类礼器的前提。何况沙赫达德之带流器是红铜锤鍱成形,与二里头铸造的青铜爵判然有别。用途迥异,形制不侔、工艺悬殊且全无关联之万里云霄以外的一件器物,怎么能成为中国铜爵的‘原型’呢!”(页40)考证而兼辩难驳论,益增服人力度。而关于觚为饮酒器,著者举出《大戴礼记·曾子事父母》:“执觞觚杯豆而不醉。”典籍凿凿,自可为据。

到了汉代,著者说“贮酒用瓮、用壶,盛酒则用桶形或盆形的尊”,山西右玉出土的两件汉代铜酒尊可作为物证。此两件酒尊,一盆形,铭文中有“酒尊”两字;一桶形,自名为“温酒尊”。著者复又释证道:“‘温’是‘醖’的借字,指反复重酿多次的酒。它是用连续投料法重酿而成,酿造过程历时较长,淀粉的糖化和酒化较充分,酒味酽洌,为世所珍。”(页43)如此佳酿,用以盛酒的器具自宜不同寻常。所以著者以故宫所藏东汉建武二十一年(45)的一件鎏金铜醖酒尊为例,称其“底座下有三熊足,镶嵌绿松石和衬以朱色的水晶石,与鎏金的尊体相辉映,非常华丽”(页43)。这是指桶形尊。至于盆形尊,著者说唐代出现频频。证据有洛阳出土的唐乾元二年(759)的高士饮宴图螺钿镜,陕西长安南里王村的唐墓壁画,宋人摹的唐画《宫乐图》,上面都有此物的身影。(www.daowen.com)

那么,汉代的饮酒器又为何物?著者说汉代已不用觚而是开始用杯了。但汉代的“杯”和现代汉语所说的杯,不是同一物。著者娓娓言之曰:“汉杯源于手掬之抔。《礼记·礼运》曾云‘抔饮’,郑玄注:‘杯饮,手掬之也。’从手掬发展出来的杯,平面接近双手合掬所形成的椭圆形。”(页44)又说:“合掬时位于左右的拇指则相当杯耳。所谓耳杯,即由杯耳得名。”(页46)汉代人饮酒,用的就是这种耳杯。这有长沙杨家岭西汉墓出土的铜耳杯为证,上面的刻铭有“张瑞君酒杯”字样。除此之外,还有卮。著者以陆德明释庄子引《字略》为证云:“卮,圆酒器也。”又引《史记·高祖本纪》:“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殿前。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实物证据则是秦阿房宫遗址出土的云纹高足玉卮,著者认为两者应相仿佛。卮,当然不是汉代始有,但汉代饮酒在用“杯”的同时也用卮,应为历史本真。我们所佩服的,是孙机先生著论的取证详博,每一物都能确指其来历。

孙机先生对古人早期所饮酒是热酒抑或凉酒的考证,尤为精妙。敬神用冒着蒸气的热酒,前面已简要介绍。但人们通常饮用的则是凉酒。孙先生的取证是《楚辞·大招》:“清馨冻饮,不啜役只。”以及王逸注:“醇之酒,清而且香,宜于寒饮。”又湖北随州战国曾侯乙墓出土的大冰鉴中有固定的贮酒方壶,证明喝的是凉酒。不仅此也,他还不忘清末经学家皮锡瑞,引其《经学通论》的“论古宫室、衣冠、饮食不与今同”部分,其中有古酒为“新酿冷饮”的说法,一并为其证据(页43)。可谓广征博引,层层深入也。至于饮温酒始于何时,著者未予详考,但魏晋以还的例证,他一则举孙思邈的《千金方》,二则举《世说新语》,证明当时已广泛饮用“温酒”。至唐则李白元稹白居易的诗中,“温酒”一词已是频频。然则孙机之考证名物,不仅以实物、典籍为凭,且亦如同义宁之学之“以诗证史”了。

由于饮温酒成风气,原来的盆形尊散热快,就不合所用了。于是有了酒注。孙机说:“为了保温,后来还在酒注之外套上贮热水的温碗。”另还有酒盏和类似茶盏托盘的酒台子。酒注、温碗、酒盏、酒台子,是为配合成套的酒具,名为“台盏”。这一整套设施,孙机考证出要到宋代才配置完备。他说《辽史·礼志》有“执台盏进酒”字样。元代亦复如是,他引《事林广记·拜见新礼》中有“主人持台盏,左右执壶瓶”一语为证。复又引据关汉卿的《玉镜台》,孙机先生是这样写的,《玉镜台》中,温倩英给温矫敬酒:“旦奉酒科,云:‘哥哥满饮一杯。’做递酒科。正末唱:‘虽是副轻台盏无斤两,则他这手纤细怎擎将!’”引录的重点显然在“台盏”二字,这是著者一路考证的关键词。但引录之后,你猜我们的孙先生该如何论析作结?他轻轻地低语:“但温倩英如果端上这件西湖出水的银酒台,上承银酒盏,再斟满酒,分量可就不轻了。”居然幽了温小姐一默。然而无法否认,他的考证既文不离题而又严谨得如同老吏断狱。很难想到的是,他的行文也如此简省入妙,这是许多学术著作不曾达到的境界。

孙机先生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一书,其所考证论析,大率类此。我特以酒论一项,冀窥一斑而见全豹。是书虽主要是文物考古和名物考证,但书中所呈现的丰富内涵,则是中国古代社会的生活史和风俗史,其学术价值绝不逊于精深的史论之著。遑论泛泛者众,就无须入于我们的眼中笔下了。

我总的看法,《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一书,实为近年学界所仅见的名物考古之大著述,是顶尖级的学术著作。它提供给读者的不只是详博的历史文化知识,还有贯穿在名物后面的规则、理念和文化精神。

2016年10月31日写于东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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