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或上上次往瞻杜甫草堂的时间了。总之是很久没有去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了。这次,出席在大邑举办的一个论坛,主旨演讲过后的第二天,便应四川大学儒学院的邀请,来到成都。商定的日程是,第二天作一次学术演讲,题目是“国学和六经的价值论理”,以之作为恢复重建的复性书院的一次讲堂课程。复性书院系大儒马一浮先生于1939年创建,地址在乐山乌尤寺,用佛教山林的方式开课授徒,课程内容主要围绕六经和义理之学。四川大学的舒大刚教授以接续儒统为己任,去年决定承继蠲戏老人的遗泽,恢复斯院。因有约言,希望当书院正式成立之时,由我略志复性书院的始末并阐释马先生的国学精神。今次顺路践约,在大刚先生在我自己,均不无两全其美之雅。
川大复性书院的演讲安排在5月30日晚上,当天的上午是为空当,不假思索便出行到了杜甫草堂。川大方面事先已与之联系,故甫一下车,草堂研究部的两位朋友便迎了上来。从东侧门进入,经由草堂碑亭,自后而前,寻诗赏联,目不暇接。花径更干净了,竹木花草更繁荫蕤茂了。偶有新一两处增添的房舍院庭,似还疏落而不显拥塞。虽不是休息日,游人仍络绎如流。管理处选派的讲解员叫杨惠兰,一位不乏古典气质的高挑女生,一路伴我徐行。我问她能背多少杜诗,回说一百首左右。“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我刚念两句,她说这是《登楼》,于是一起往下背,句句同调同时。“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也能与我一起背下去。可惜蓬门开启,诗人却无法迎候在堂了。
杜甫草堂始建于唐乾元三年(760)的春天,为避兵灾,诗人在此住有三四年的时间。他显然喜爱这处清幽简约的住所,诗思也因之江涌河泄,三年时间,创作各体诗歌二百四十余首。有名的《狂夫》诗,即写于此时:“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筱娟娟静,雨裛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生活艰窘,以至于幼子面带菜色,但诗人的心境是安适而豪迈的。熟悉草堂诗来历的解说员惠兰,若有所悟地向我谈起,杜甫在此地写的诗,遣词造句都非常细腻,并以《江村》中的“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为例。一句话触碰到我的心感深处,她不晓得我对这首诗有多痴迷。十六年前,当我卧病医所的时候,内子每天两次往还奔波于医院与家中,感发所致,每默诵此诗的颔联:“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刚好《江村》的结句是:“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也很合于我当时的心境。
我们走到诗史堂的时候,回过头来正对着柴门。杜甫写柴门的诗句,可是多到不知凡几。“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这是草堂落成不久写的《田舍》一诗,主人撒野,至于裸背脱衣的情景,也不稍加掩饰了。当然他给出的理由是“地僻”,即并非闹市当街的公开行为。《江涨》亦有句:“江涨柴门外,儿童报急流。”江水涨了,有孩童报信给诗人,提醒他注意安全。但三月的桃花汛,却带来了平时不经见的美好景致:“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碧绿的江水摇晃着柴门,有惊无险,留取一片诗意的温柔。这可比秋风怒号,席卷屋顶的茅草要好多了。正当我陷入遥想漫忆的空茫之际,惠兰指给我看面前的“柴门”二字,她说是潘天寿的书法,很受知书者关注。我自然不敢以知书自诩,但举目看去,果然笔意丰满骨立,楷法而有篆隶意味。大家手笔,的确不同寻常。
诗史堂有郭沫若的题联,外廊柱一副是长联:“诗有千秋,南来寻丞相祠堂,一样大名垂宇宙;桥通万里,东去问襄阳耆旧,几人相忆在江楼。”将老杜和武侯一起纳入了,而且蜀相为主,诗圣次焉。里面的一副为:“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凸显的是世情和民隐,应该说是不错的。不过,以研究“五四”运动史和红学名家的周策纵先生颇不以为然。记得是1980年夏秋间,刚主持完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的周先生,自美返国,先到他的湖南老家益阳,然后由湘入川,去了他梦寐以求的杜甫草堂。周先生能诗,新旧体诗均出手不凡。去国多年,仍不忘曾蛰居此地的杜陵野叟。返美前在北京与友人晤面,不止一次讲起这次的草堂之行,而且每讲必及郭诗。草堂的执事者请他留题,他说除非撤去郭的诗联,否则绝不着墨。盖由于郭老晚年的《李白与杜甫》一书,抑杜扬李,超越常格,引起了雅好杜诗的策纵先生的不满。我向陪同的三位年轻人讲了这段掌故,年龄与年代的错位与悬隔,他们早已不再有兴趣储存这类记忆。(www.daowen.com)
由于《李白与杜甫》的缘故,我不自觉地说起了李、杜的特殊情谊。李白长杜甫十一岁,两人的诗风不同,诗学成就则难分伯仲。要以诗仙和诗圣分称,宜乎各得其所。但他们同为唐诗的高峰,吾国文学之璀璨星座,当时后世鲜有异词。所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是也。论彼此的交谊,则杜对李深挚笃厚,念兹在兹。李对杜未免大而化之。你看杜甫的《梦李白》二首,其一有句:“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仿佛是知道我在深深地思念,所以才来到我的梦中。其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接连三个晚上都梦到李白,试想这是何等的思念和怎样的“情亲”。另一首诗还说“怜君如弟兄”,以至于同盖一条被子。惠兰接过去背诵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我说是呵,李杜的友情真可以说是可传之万世而不磨。你看杜甫的评价:“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大诗人杜甫认为,若论诗道,李白是没有对手的。评价固然很高,但极为恰切。第二句则是形容李白的诗风和人格,可谓诗也飘然,人也飘然。但接下去,你听:“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是说李白的诗,既有庾信的清新,又有鲍照的俊逸。说到这里,不知为何,我竟掉下泪来,嗓音也变得哽咽。嗣后回想,我是被这种友朋间的深知慧解所感发了。
盖无论古人还是今人,友朋之间能够做到人相知心相印,是很少的,也是极难的,因此也就格外可贵。管鲍之交,那是上古士人知交的范例。“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就是经过渲染的小说家之言了。倒是“知音其难”,是普遍认可的千古之叹。刘勰《文心雕龙》的“知音篇”慨而言之曰:“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人的知音,千年或有一遇,应非夸诞之词。陶渊明有感于管鲍之交,写道:“知人未易,相知实难。淡美初交,利乖岁寒。”我常引用并惊异于“淡美初交”一语的择词造意之美,而愈益显出因利益冲突而分途的利交之悲。章学诚说:“人之所以异于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贵者,相悦以解也。”(《文史通义·知难》)彼此相悦,是情之相倾的前提。见而不生悦,情也就不会倾向对方。“悦”者何指?是为审美的欢喜也。故两情相悦者,必有见到你心就生欢喜的感受。而不相见,则产生想念和忧思。所谓爱能产生力量,即由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或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不过,彼此之情如果只停留在“相悦”的层阶,则此情可能生变而不易持久。要持久,必须由相悦而进入相互理解的阶段。故“相悦以解”是友情抑或爱情的最高层阶,达到此阶,至贵至难,今人不易得,古人也难全。此盖李杜之交之难能可贵,宜乎本人身处杜甫草堂,因背其诗而心生感伤也。
说话间,我们已经由诗史堂来到大榭,再往前,就是草堂的正门了。谁知骤起一阵温煦之风,吹落片片黄叶,撒在地上、阶石上和我们大家的头上身上。一下子,不独我们几个,在场的所有游人都欢悦起来。万不曾想到,今次丙申端阳前夕的草堂之游,竟以众乐作为收束。真该感谢一路陪伴我观瞻的“草堂三友”,他们是研究部的彭燕、张宏和解说员惠兰。如果不是惠兰一路与我配合默契地选句背诗,那些个感会诗兴的喜乐和关于相悦以解的感伤就无从生成了。
原载2016年7月30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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