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点和博士后流动站,有我指导的学生,因外出访学及不恰当地生病,已一年多未履行职责了。今年春节后,沉疴渐起,转治为养,南师大文学院院长何永康教授邀为南行,给学生讲课,并商学科建设。4月9日抵南京,课业之余,安排了丰富的访古冶游活动。永康院长指示有关人士:刘老师大病初愈,一切安排以有利健康为前提。
江南四月天,正是好时光。抵宁的第二天,就去了扬州。虽然以前不止一次来过这隋朝的短命皇帝特殊喜爱的地方,包括六一居士的平山堂、史可法纪念馆,个园的竹趣、红桥和桥下之水,还有西园饭店的狮子头、富春茶社的五丁包子、马路边刚烤出来的椭圆形的黄桥烧饼,都曾领略过和品尝过,但这次对扬州人引以为骄傲的瘦西湖,也许是正值“烟花三月”,而且在夕阳将落的晚晴光照的一刻,又有性情相投的游伴,却有了往昔不曾感受的新发现。那岸边初发乍垂的嫩黄渐绿的柳树的枝条,夹杂着红、粉、白三色相间的桃花,水中摇曳多姿恍若海市的倒影,以及它们联合变幻出来的清幽、淡远、宁静,真可以说是此景只应天上有了。因天色将晚,到后来整个湖面只剩下我们一条游船。行至一转弯处,只见夕阳晚照,透过花树,拱桥亭榭齐映水中,潜影天光,如临仙府。船上的人不觉忘形,大声欢叫:“哎呀呀!乖乖!”忽然想到摄像留影,不料两架相机都被前面的景致吃饱。只好自我安慰,如此人间奇景,终生都不会忘记,何须人工机械地加以保留。
4月17日到上海以后,我向王元化先生谈起在扬州的感受,元化引为同调,叮嘱我到杭州见到唐玲女士(我们的共同友人),一定告诉她,切不可以为天下只有西湖好。原来这几年元化也迷上了瘦西湖,每逢春三月都到扬州小住。而当我遵嘱向唐玲转达元化的告语时,地点是刘庄国宾馆,房间的客厅延至西湖水面,窗外波光潋滟,绿柳拂烟,小舟独横,杂以动听的鸟语。这样“不恰当”的地理环境,我知道,说服唐玲可能是相当困难了。
西湖好,好在不避风雨,不择四季,不分日夜,只要游西湖,就有宜人处。而且雨西湖、雾西湖,比风和日丽的西湖还好看。难得的不是西湖的千种风姿,而是她的润物无声、沁人心脾的万般温柔。不过在杭州,我更钟情的是云栖竹径,每次来杭,都少不了光顾这里。如果来杭州而不到云栖,其失落怅惘懊悔,绝不是与所爱之人失之交臂能够比拟。
这次开始两周,我们的住地西湖花园在九溪十八涧和云栖之间,接待我们的屠露霞女士善解人意,使我每天都有机会去云栖漫步。5月9日,搬离西湖花园的头天下午,蒙蒙细雨中,还做了云栖告别游。我无法搜索清楚我眷恋云栖的理由。高标玉立、互比劲节而又不挤不妒的茂密竹林,还是遮蔽天日的千年香樟古树?当然,当然。不过也许更是那意想无边、深不见底、只能感知、无法言传,但闻溪水响、不知水来处的深幽奇静。云栖景氛,脱却说解传注的“清幽”二字,似可指代。如果让我模仿白居易,也来填一首《忆江南》,开头两句我会改为:“杭州忆,最忆是云栖。”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历史上的苏州,特别是晚明至清中叶,一定是异常繁盛的吧,否则《红楼梦》的作者不会称当时的姑苏即现在的苏州,“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直到清末民国时期,苏州的物华天宝,文采风流,仍闻名遐迩。苏州的特点,倒不一定完全锁定那些园林,而是有一股可闻可嗅只有苏州才有的江南城市的特殊味道。我个人并不特别钟情苏州,原因是它有一点太过于小巧,整个城市的建构如同一个盆景。世人称奇的园林建筑,我也嫌它的构意过于费心智。设计者们的巧思,比如特别讲究的回、曲、隔、断、藏、露、明、暗一类审美变化,如果明白了底数,便不觉得有多少神秘了。站在无锡的鼋头渚看太湖,总感到参不透其中的奥妙。同样,杭州的西湖、云栖,你能够参得透吗?因此我过去的经验是,苏州园林不可不看,却不必多看。但寒山寺、西园寺、虎丘,我可是百看不厌,也许这些地方可以发思古之幽情,激发文学幻想,还藏有信仰的神秘。总之是那里有我辈似的凡庸永远也不得明白的万有引力,身不能至,梦中也会出现。
此次南行,也曾在苏州逗留。内子喜欢苏州,她六岁时随母亲来过一次,此后再没来过。她到苏州,第一想看的是苏州乐园,一个类似迪士尼那样的新建的主要适合儿童特点的综合游乐场所。我到这种地方,最多是随喜,只好傻坐在一旁,看她与同行的友人兴高采烈地玩各种项目。美国洛杉矶的迪士尼乐园我去过,还盲目地坐过一次过山车。体会是除了恐怖之外,什么也没看见,因为一坐上去就没敢睁开眼睛。经验是今生今世再不要坐这种东西,假如真的没有来生的话。网师园、留园等几处园林,这次都逐一看了一下。祖芬看得很仔细,我仍然提不起精神。名扬海内外的东山雕花大楼,她感叹雕工之细,我自然无异见,可还是觉得不如在新东山宾馆后面的山上看太湖,或躺在草坪上看天。
呵,不好了。写到这里自知露出了马脚,原来我的审美本性更偏向于自然,不喜欢人工雕琢。李贺诗句“笔补造化天无工”,能达致“天无”境界的人工制品,我应该是喜欢的,可这要求是不是又太高了?我们的共同观感,是苏州这座城市的变化大得惊人。上海这几年发展很快,可是看上去,苏州的速度不让于上海。苏州开发区的规模好大呀,据说苏、锡、常金三角,苏州居其首。即便是城里观前街经过改造的一段步行街,我觉得比北京王府井的步行街和上海南京路的步行街,都要好一些。当然也有没变的,得月楼和松鹤楼的苏式美食,还像从前一样好吃。
上海给我的印象,最突出的是高架桥,带来了交通的便捷,提升了城市的现代气象。出租车司机说,如果高架上再架一层,上中下三层都通车,就世界第一了。南京路、淮海路反觉平平。祖芬是上海人,生于斯,长于斯,使她不满意的是,襄阳公园附近的从前经常买面包的哈尔滨食品店,怎么找也找不到了。衡山路拆除了私家花园的围墙,换上了与路面沟通照应的欧式护栏,景观为之一变。加上马路两旁欧式酒吧、咖啡厅及中式茶馆鳞次栉比,夜幕降临,灯饰如梦如幻,置诸世界大都会之林,也算得上一条水准不低的带有古典趣味的酒吧街了。上海人的聪明,赶这类国际时髦,不啻小菜一碟。(www.daowen.com)
浦东开发以来我们没有去过,这次也一睹风采。我们很喜欢世纪大道起始处的名为“日晷”的巨型雕塑,作为代表二十一世纪的象征物,应该是创意极佳的造型艺术作品。4月19日与几位上海文化界朋友在希尔顿饭店小聚,自助餐的配餐种类、餐厅氛围、服务质量,均够得上国际水准。席家花园的本帮菜也很可口。回观十几年前的上海,我们一些文化界的朋友,居室之拥挤,自奉之简朴,要在北京人之上。现在,走进现代生活的步伐,上海远在北京的前头了。只是与北京、南京、扬州、苏州、杭州等城市相比,总感到上海还缺少了一点什么。不,也许是多了一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一座城市如同一个人,一旦性格形成,就不容易改变。
南京到上海的路上,苏州是第二站,前面的一站是常熟,离京之前就向戴逸先生请教过有关常熟的各种知识。戴先生是常熟人,经他一介绍,更感到非去不可了。我主要想去看柳如是的墓。这位姓杨名爱又名柳隐别号河东君的奇女子、俏佳人、诗人、画家、书法家,退休宰相周道登家中之幼婢,被迫一叶扁舟放浪江湖的江南名妓,抗清死节的云间派诗魁、几社首脑人物陈子龙的情人,有降清污点的晚明文坛领袖钱谦益的如夫人,深明“天下兴亡,匹妇有责”大义的爱国者,明清鼎革之际恪守民族气节的巾帼女杰;她的闪耀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光辉的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事迹,被埋没了三百余年,经大史学家陈寅恪先生的钩沉索隐,穷河探源,才彰显于世。《柳如是别传》实际上是“借传修史”的大著述,其学术价值绝非寻常通史之作所能比拟。
有“当代李杜”之称的钱谦益牧斋,世居常熟,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官至礼部右侍郎,后因东林党祸,四十七岁之年被革职。南明弘光政权建立,起复为礼部尚书。不久清兵南下,围困南京,牧斋降清,北上任职礼部管秘书院事,旋又托病南归,终老于常熟老家。柳如是与牧斋结缡,在崇祯十三年(1640)之冬,当时柳二十三、钱五十九岁。五年之后,即有南明“一年天子小朝廷”的速立速废,柳约钱死节,钱未践行。柳只身留南京,后返回常熟。钱牧斋在北京也只延宕了半年。因此,直到康熙三年(1664)钱八十三、柳四十七岁,两人先后同死,他们的岁月大体上都在常熟老家度过。那么,白茆港、绛云楼、我闻室、红豆山庄,这些与钱柳因缘有关系的遗迹,还能够看到吗?
绛云楼钱柳生前即毁于火,当然无缘得见,那么其他呢?接待陪同我们参观的常熟师专中文科主任张浩逊先生告诉我们,基本上都不存在了。但我并不失望。我知道柳如是的墓还在,虞山还在。
我们是4月15日中午到的常熟,一路上我情不自禁地给同行友人讲起河东君的故事。张先生招待午餐,我也是一面请教一面谈及钱柳因缘诗所涉及的时间、地点、人物。钱柳的墓都在常熟西门外约五公里处的虞山脚下,驱车前往,转瞬即达。牧斋的墓踞东,罗城内三起封土,左面的是牧斋、中为其父钱世扬、右为子上安及孙锦城。原建于嘉庆年间,有墓道、拜台、石坊等,后被毁。钱泳题写的“东涧老人之墓”石碑尚存,立于封土的后面。另一碑镌“钱牧斋先生墓”,不知何人所题。柳墓踞西,和钱墓一样,四周围以层层翠柏,且有罗城,封土比钱墓还要高一些。封土和罗城的泥石都很新,应是近期填砌。我们来到墓地的时候,工人还在修建罗城入口外面的甬道,维护甚为精心。看得出今人的尊崇,柳大大超过了钱。1957年,钱柳之墓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1982年调整为县级,并由常熟县人民政府立石公布。不知后来的降级系出于何种考虑。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出版于1980年,也许江苏有关方面没有看到?我想,按现在的政策,对钱柳民族大节方面的表现区以别之,至少河东君的级别不应降下来,无论如何应恢复到省级,如果升为中央一级尚存有某种(比如出身、职业之类)顾虑的话。
站在虞山顶上看柳如是墓,背山面水,丛绿一束,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金黄的油菜花。史事沧桑,地老天荒,思及前贤,不觉感慨万分。天色将晚,先送张浩逊先生下山谢别,然后又返回山巅,流连观赏。已渐渐看不到另外的游人,品茶山寺时,连同司机只剩下我们这组五人团队。茶是只供做贡品用的明前剑门绿,第一次冲水,色鹅黄而清雅,第二泡色淡绿而香醇。三杯下肚,人已微醉矣。此时夕阳照晚,花满栀子枝,只觉肺爽气清,心悦神宁,跨步出山门,几忘处身之所。虞山临尚湖,远眺落日,波光铺彩,水天一色。尽管每个人都知道当晚要到苏州,就是不忍离开。
天黑下来了,不得不下山上路。可是一看我愀然不乐的样子,大家便知道我的虞山情事未了,于是不约而同地围拥着重新登临,在藏海寺前面的拂水岩上各踞一地,饱享山风树影。不一会儿,已圆未圆的皓月升起,山岚、树木、寺院的轮廓清晰起来。清辉满眼,寂然无声,连平时说话嗓门最大的南师大《语文之友》主编胡永生先生,也没有一丝声音发出。研究唐代文学的高永年副教授,更是凝然静虑,胸怀真宰。我病后一直四肢少力,提步维艰,前几天在南京还不敢多走路。此刻忽然感到身心一阵爽朗欢悦,腿脚顿时轻捷起来,便原地跳跃。大家见状,也都兴奋地跳跃。司机老裴说,他活了四五十岁,身体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轻松过。我就着月光一个人沿山脊小路向西北方向走去,遇平台或石阶,伫立小停。中有一石桥,不宽,两侧山坳朦胧,我无所觉察地走了过去。回头见永生尾随而来,我们已走出百余米。回到藏海寺,已是晚上9点,再不能不离开了。
虞山给了我异样的感觉。我想起牧斋诗句:“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寅老释证钱柳因缘诗也曾留句:“柳絮有情余自媚,桃花无气欲何成。”虞山拂水岩下面应是钱牧斋的拂水山庄的故址。拂水山庄附近有桃花涧,据传每到春三月,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桃花。我们到常熟的那天是农历三月十一,花期刚过,花气尚存。寅恪先生倡言,对古人之志事,须有“了解之同情”,信斯言也。然而三百年前的钱柳因缘聚合,是耶?非耶?寅恪先生论曰:“因缘之离合,年命之修短,错综变化,匪可前料。属得属失,甚不易言。河东君之才学智侠既已卓越于当时,自可流传于后世,至于修短离合,其得失之间,盖亦末而无足论矣。”以此,为柳墓争级别似也可不必了。
原载2000年7月1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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