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马一浮佛禅境界与方外诸友,《八十梦忆》

马一浮佛禅境界与方外诸友,《八十梦忆》

时间:2023-10-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马一浮学术思想的特点,是儒佛兼治、儒佛并重、儒佛会通。盖佛氏之义学和禅学,在马先生已“日接于心”“流衍于性道”,故终马一浮先生之一生,可以说“痴心”不改。不仅此也,日常生活中的马一浮,也是经常浸润、徜徉于佛禅义海之中。由于宿因,“志乐方外”,遂于任教四川时出家,先在成都大慈寺剃发,后在贵州高峰山万华寺受戒,法名万慧。马一浮写给谢无量的信中,总是对万慧眷念无已,几次写诗寄意感怀。

马一浮佛禅境界与方外诸友,《八十梦忆》

马一浮学术思想的特点,是儒佛兼治、儒佛并重、儒佛会通。

论者或云,马先生和梁漱溟熊十力一样,也经历一个由佛返儒的学问历程。马先生固然是伟大的儒者,其对“六艺”之学和儒家论理所做的贡献,可以视他为宋明以后之第一人。但他同时又是不可有二的现代佛学学者。他长期浸润涵咏释氏载籍,精通梵夹道藏,深谙禅悟之理。即使是1937年至1945年的民族危难时期,他在江西泰和、广西宜山和四川乐山,主要讲论“六艺”之学,也从未忘情于他所心爱的佛氏之义学和禅学。

他讲论“六艺”的基本方法,是以佛释儒。翻开《泰和宜山会语》和《复姓书院讲演录》以及和友朋的通信,这方面的例证触处皆是。他甚至认为,如果不引入佛学义理,关于“六艺”的问题是否能说得清楚,也大可怀疑。他的可成为典要的名言是:“读儒书,须是从义学翻过身来,庶不至笼统颟顸。”[1]他的这种立场也曾引起过一些学者的不满,与他相交多年的友人叶左文,就曾提出疑义,说他的《泰和宜山会语》“庞杂”“入于禅”“入于鄙诈慢易而有邪心”,批评得相当严厉。

但马先生面对责难毫不退却,写给叶的信平静、委婉而意态坚定。他说:“浮诚不自量,妄为后生称说。既蒙深斥,便当立时辍讲,以求寡过。然既贸然而来,忽又亟亟求去,亦无以自解于友朋。言之不臧,往者已不及救;动而有悔,来者犹或可追。今后益将辨之于微隐之中,致慎于独知之地。冀可以答忠告之盛怀,消坊民之远虑,不敢自文自遂以终为君子之弃也。世固未有言妄而心不邪者。据浮今日见处,吾子所斥为邪妄,浮实未足以知之。”针对叶左文的“入于鄙诈慢易”和“有邪心”的妄测诬评,马一浮反驳道:“盖浮所持以为正理者,自吾子视之则邪也;浮所见以为实理者,自吾子视之则妄也。夫人苟非甚不肖,必不肯自安于邪妄。平生所学在体认天理,消其妄心,乃不知其竟堕于邪妄也。若夫致乐以治心,致礼以治身,亦固尝用力焉而未能有进,不自知其不免于鄙诈慢易之入有如是也。”[2]指出叶的批评与自己的学理学心南辕北辙,不生干系,只不过彼此对于正邪、是非所持的标准不同耳。

至于“庞杂”“入于禅”之讥,马先生则坦然写道:“谓吾今日所言有不期而入于禅者,浮自承之”,“其引用佛书旁及俗学,诚不免庞杂。然兼听并观,欲以见道体之大,非为夸也。罕譬曲喻,欲以解流俗之蔽,非为戏也”。又说:“兄不喜佛氏,乃并其所用中土名言而亦恶之,此似稍过矣。浮今以‘六艺’判群籍,实受义学影响,同于彼之判教,先儒之所未言。”又说:“判教实是义学家长处,世儒治经实不及其缜密。”直接肯定佛学思理之细密和逻辑之圆融,不用说此亦是后世知者所共见。而另一答叶氏函则自道:“浮实从义学、禅学中转身来,归而求之六经,此不须掩讳。”[3]

叶左文是陈介石的弟子,浙江开化人,生于1886年,比马一浮小三岁,清末尝为广东盐使,治考据之学,早年在杭州时尝与马一浮一起读《论语》,彼此相与甚得。后任职北京图书馆,以所校《宋史》名家。但两人的学术观点多有歧异,尤其对佛学的看法大相径庭。当1918年两人通信时,已涉及对佛氏的不同理解。马一浮当时在信中写道:

旧于释氏书不废涉览,以为此亦穷理之事。程子所谓大乱真者,庶由此可求而得之。及寻绎稍广,乃知先儒所辟,或有似乎一往之谈,盖实有考之未晰者。彼其论心性之要,微妙玄通,校之濂洛诸师,所持未始有异。所不同者,化仪之迹耳。庄、列之书,特其近似者,未可比而齐之。要其本原,则《易》与礼乐之流裔也。此义堙郁,欲粗为敷陈,非一时可尽。又虑非尊兄今日所乐闻,故不敢以进。尊兄壹志三《礼》,恪守程朱。虽终身不窥释氏书,何所欠缺。若浮者亦既读之而略闻其义,虽以尊兄好我之深,吾平日信尊兄之笃诚,恨未能仰徇来恉,一朝而屏之。且其可得而扃闭者,卷帙而已。其义之流衍于性道,冥符于“六艺”者,日接于心,又恶得而寘诸。不敢自欺以欺吾兄,避其名而居其实,自陷于不诚之域,故坦然直酬,以俟异日之得间而毕其说。[4]

此可见马一浮先生对佛学之执拗,已到了弃之不可、舍之不能的地步。宋儒对佛氏的态度,他也不敢苟同。二程所谓二氏可以“乱真”的说法,他认为不过是“一往之谈”。他说那不是“乱真”,而是“所持未始有异”,其本原与《易》和礼乐是相通的。他并且想在学理上对此做出系统阐释。他说的“俟异日之得间而毕其说”,就是欲会通儒佛的意思,他的这一愿望,二十年后在《泰和宜山会语》和《复姓书院讲录》中得到了实现。

盖佛氏之义学和禅学,在马先生已“日接于心”“流衍于性道”,故终马一浮先生之一生,可以说“痴心”不改。

不仅此也,日常生活中的马一浮,也是经常浸润、徜徉于佛禅义海之中。

他的友人中很多都与佛、禅或有信仰或有学术之因缘。谢无量是他从青年到晚年未曾间断的最好的朋友,谢是诗人、文学史家,对佛学亦有深湛的研究,曾著有《佛学大纲》一书。谢无量的胞弟谢希安,1889年生,复旦大学毕业,后任教于四川高等学堂。由于宿因,“志乐方外”,遂于任教四川时出家,先在成都大慈寺剃发,后在贵州高峰山万华寺受戒,法名万慧。复又云游缅甸、印度等国,成为享誉南亚的高僧。马一浮写给谢无量的信中,总是对万慧眷念无已,几次写诗寄意感怀。[5]直到五十年代以后,他还与万慧法师有书信联系。

1959年万慧在仰光示寂,马先生为之撰写塔铭和后记[6],赞扬其在异域游玄栖禅、传播佛法的功德,并以一首七律为悼:“林卧观空隘九垓,法云深护碧崔嵬。行藏语默无差别,幻翳星灯泯去来。梵业早知辞后有,劳民何日靖三灾。孤峰遥礼安禅处,百鸟衔花绕塔回。”诗题为:“万慧法师行化印缅垂四十年,末后卓庵于仰光之宝井峰,兹闻示灭,信众为就山建塔,远徵题咏,寄此以志悲仰。”[7]同时给谢无量也寄去一诗,写道:“隐几冥然识气先,阅人成世悟无迁。雕龙炙毂方盈耳,枯木寒岩自送年。尚及黄冠迎野祭,可能雪夜忆湖船。迩来一事堪惆怅,度岭玄沙竟不还。”诗后注:“闻令弟法师已示寂,安住涅槃,脱躧尘秽。虽世情所戚,而法性无迁,料哀乐不能入也。”[8]虽为万慧的四十载不还乡感到惆怅,却对法师的示寂给予佛家的礼赞。

他的另外两位来往甚多的友人,一是彭逊之,一是李叔同,这两人继万慧之后,也都出家了。马一浮1918年农历正月初四在写给谢无量的信里说:“彭逊之忽思绍佛种,遂将薙染,李居士叔同亦同修净业,不谓慧师之后,复有斯人。各求其志,在彼法可谓无有增减。他日吾子若来,或视此二僧于大慈山中,亦一段因缘。”[9]给李叔同的信里也说:“故人彭君逊之,眈玩羲《易》有年,今初发心修习禅观,已为请于法轮长老。蒙假闲寮,将以明日移入。他日得与仁者并成法侣,亦一段因缘耳。”[10]彭逊之出家修行的僧舍,还是马一浮为之向法轮长老请来的,此可见对彭、李二人的出家,马先生采取的是全然理解和同情的态度。

李的出家,实际上与马先生的影响有直接关系。当然李是现代中国发轫时期的极不寻常的文化俊杰,他的诗、书、画、戏剧的成就已载入二十世纪的艺术史册,当时后世鲜有异词。他的出家是由于他的慧根,是自觉的理性选择。马与李1902年在上海南洋公学相识,后来李于民国初年执教杭州第一师范,同处一城一地,来往开始频繁起来。当1918年李叔同落发出家时,马先生异乎寻常地平静,盖因知其性分使然,不可阻挡,也不必阻挡。今存马致李的五封信函,大都涉及寄佛书给李之事,佛书包括《起信论笔削记》《三藏法数》《天亲菩萨发菩提心论》《净土论》《清凉疏抄》等[11],马一浮对弘一法师(李叔同法号)的影响熏习,此可作为证明。而李叔同1917年3月在写给赴日本留学的弟子刘质平的信里,更明白晓示:“自去腊受马一浮大士之熏陶,渐有所悟。世味平淡,职务多荒。”[12]后来,当1924年弘一大师撰写《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自叙》时,再次提起马一浮对他确立佛学信仰的影响:

余于戊午七月,出家落发。其年九月受比丘戒。马一浮居士贻以灵峰《毗尼事仪集要》,并宝华《传戒正范》,披玩周环,悲欣交集,因发学戒之愿焉。[13]

《毗尼事仪集要》和《传戒正范》都是律学宝典,前者为明末高僧智旭(灵峰是其居所)所述,后者的作者是清初宝华山龙藏寺僧人见月。佛教初入中国,戒、定、慧三学,独戒学长期未获重视。公元二世纪中叶,印度僧人昙柯迦罗在洛阳看到的景象仍然是:“虽有佛法,而道风讹替,亦有众僧未禀归戒,正以剪落殊俗耳。”[14]于是出所译《僧祇戒心》,供僧众遵行。但直到唐朝以前,虽翻译之戒律著作和本土自订之僧制律议日多,仍不能表示律宗的最后建立;只有经过唐代高僧道宣的“集大成”之创举,特别是南山“三大部”的诞生,我国佛教的律宗即南山宗方正式形成。[15]但宋明以后,南山宗的地位逐渐式微,清初宝华山诸大德的重建努力,不过是微弱余光之再现而已。马一浮有鉴于此,特推荐灵峰、宝华的著作给李叔同,希望他出家后不随流俗,能够担负起明律振颓的崇高使命。弘一法师果然妙解神会,“披玩周环”,即有“悲欣交集”之感,终于走上发愤学戒、穷研律学的道路。可见不仅李的出家直接受到马一浮的影响,他的佛学信仰的建立,也是马先生宛转启悟的结果。

1942年弘一法师圆寂,马一浮写有哀诗两首,其诗曰:

高行头陀重,遗风艺苑思。
自知心是佛,常以戒为师。
三界犹星翳,全身总律仪。
只今无缝塔,可有不萌枝。

春到花枝满,天心月正圆。
一灵原不异,千圣更何传。
交淡心如水,身空火是莲。
要知末后句,应悟未生前。[16]

马一浮和弘一法师的交谊是真正的君子之交,“交淡心如水”句概括无遗。李叔同出家后皈依律宗,故诗中以“常以戒为师”“全身总律仪”重叠昭示之。李、马都是有佛性之异人,因此“自知心是佛”既指李,也是马先生自道。“一灵原不异”之“一灵”,显然指人的心性,“千圣”所传,无非在此,儒佛岂有二哉?

弘一法师圆寂的次年,印西等浙江弟子欲为大师在山中建塔,请铭于马一浮先生。此时马先生正在四川乐山担任复性书院主讲,因请铭之书写纸张未及时寄到,迟迟未能下笔。但当他看到一本《弘一法师生西纪念册》,其中“乃无一佳文,深为弘一惋叹”[17],于是触发之下,奋笔疾书,文不加点,一挥而就。这就是写于1943年11月18日的《弘一律主衣钵塔记并铭》,其词曰:

弘一音公示灭于泉州之明年,其学人印西自北天目以书抵予,言浙中沙门仰师高行,将奉其衣钵,营塔于山中,属予为之记。予惟在昔如来灭度,敕诸弟子以戒为师,故三藏结集,律与经论同重,犹此土之有礼宗矣。自唐以来,讲肆禅林,门庭并盛,独南山宣律师以弘律著。迨及灵芝,其传寖微。晚近诸方受具,虽粗存仪轨而莫窥律文,不究事相者有之。音公生当末法,中岁出家,不为利养,誓以明律,振此颓风。发愤手写《四分律戒相表记》,校正南山“三大部”,并为时所称。讲论尤力,诸方推之,号曰律主。至其秉心介洁,制行精严,俨然直追古德,可谓法界之干城、人天之师范者也。荼毗后,既分藏舍利于泉州承天、开元二寺,造塔之缘,盖犹有待。浙西固师行化之地,四众归敬,欲奉衣钵,同申供养,其孰曰非宜。夫佛种从缘,虽聚沙缚苇,苟以一念恭敬殷重之心出之,在实教中举因该果,即许已成佛道。斯塔所在,十方缁素有来瞻礼者,当念自性清净,是名为戒。能于日用四威仪中,守护根门,不犯轻垢,遮诸染法,具足一切戒波罗密,即不异与师相见,必为师所摄受,亦为诸佛之所护念。视诸造塔功德殊胜,不可称量,岂独纪念云乎哉。系以铭曰:佛三学,戒为首。净意根,及身口。作用是,迷乃否。去邪执,入正受。少持律,法衰久。唯音公,叹希有。敬其衣,念无垢。孰为铭,马蠲叟。[18]

短短四百零一字的塔记,把弘一法师皈宗律学的学理渊源、信仰怀抱和功德建树概括无遗。试想“法界之干城、人天之师范”的十字考语,是何等分量。而三言十六句的塔铭,如同顺口溜般朗朗上口,但义学之内涵却无比渊深。马先生毫不掩饰地说,他这篇塔铭并记“其言质实,可以示后”[19]

马一浮另外还有一首《题弘一法师本行记》七律:“僧宝空留窣堵砖,一时调御感人天。拈华故示悲欣集,入草难求肯诺全。竹苇摧风知土脆,芭蕉泫露识身坚。南山灵骨应犹在,只是金襕已化烟。”第四句后有注云:“师出家不领众,临灭手书‘悲欣交集’四字示学人。”诗末亦有注:“师持律为诸方所推,远绍宣律师,为中兴南山宗尊宿,人谓末法希有。”[20]对弘一法师的佛行给予高度评价。

彭逊之的情况与弘一法师不同。

彭治《易》,有《易注》书稿,得马先生赏识,曾出资请抄工为之誊写。后彭在马先生影响下,倾心向佛,自以为于禅定有所得,遂出家为僧。但马先生并不赞成他这样做,因为在交往中看出他心存间杂,强生知见,未免求证过速。彭出家后,痴迷“中夜起坐”一法,以为此法是“成佛秘要”。马告诫他,如果视此为不二法门,很容易堕入谤法之过。他在给彭的一封信中谆谆启导:“经言文殊忽起佛见法见,便贬向二铁围山。今仁者我法二执如此坚固,纵饶智慧如文殊,犹恐不免遭谴,慎之慎之。一入魔宫,动经尘劫。不可背先佛之诫言,信时师之误说。此非小失也。奉劝仁者亟须读诵大乘,深明义解,虚心参学,亲近善友。务使二执俱尽,方可顿悟无生,速成佛道。若如来书之言,正《楞严》所谓,譬如蒸沙,终不成饭,甚为仁者惧之。”[21]如此恳切通明之正念警语,只有对佛学义理并“修观行”有深湛研究如马先生者,方讲得出来,可惜彭氏陷溺法、我二执深不可拔,终无法回转。

马一浮给彭的另一信涉及佛教的“修观行”问题。佛教的深邃义涵,说来自然浩博无涯。但对信徒的个体生命而言,主要是通过修行寻求解脱之道。这是一个相当曲折、艰难而痛苦的自我体验与反省的过程。首先要对自己的言行动念做每时每刻的省察观照,然后再对与自己有关联的周边世相做细致入微的省察观照,于是发现自己和别人都是很可怜的,悲悯之心油然而生。如此反复体验省察的结果,就有可能获得“正念”,也就是具备了能够认识自我同时也能认识自我所处世间的能力。这一持续修行实践的过程,佛教叫作“修观”。而“禅定”则是“修观”达致的一种境界。“禅定”本身还有诸多层阶,例如初禅、二禅、三禅、四禅等等。四禅之外还有更高一层的无色定禅。彭逊之给马一浮的信里,妄称自己通过“中夜起坐”一法,“已悟入空”,却担心“嗔习难断”,所以想求速证,以使“外绝轻毁,内断余嗔”。说法本身已陷入矛盾,说明他连初禅的境界亦未能修得,所以马一浮写道:

窃恐此语正是生灭根本。菩萨修一切观行,皆以菩提心为本因,不求世间恭敬。伏断烦恼,全在自心,不依缘境。妄心若歇,岂复更有敬慢诸境。须知诸境界相,全由自心妄现计我。我所执取而有当,体本空真。如性中本无人我等法,亦无凡圣之相,孰能为智愚,孰能施敬慢邪。取境即是取心,除心不待除境。妄心顿歇,真性自显。如是观行,决定相应。若带惑而修,恐招魔业,切更审谛,不可放过。从上古德修习观行者,莫不先资于教,深明义相,严净毗尼,勤行忏悔。凡此皆以助发观行,令速得相应。[22]

并且告诉他“观”和“教”是一致的:“譬如仁者向时治《易》,观象、玩辞决不偏废。今欲习观,加持密咒而废教典,可乎?夫教、观一也。蕅益云:观非教不正,教非观不传;有教无观则罔,有观无教则殆。经、咒亦一也。经是显说之咒,咒是密印之经。拟之于《易》,咒是卦爻,经则彖象文言也。”[23]马先生对彭因“修观行”而陷入的妄执,给予循循善诱的理据说明。彼尝治《易》,便以《易》为譬;彼修“观”,则以“观”“教”之理说之。所引明清之际四大高僧之一的蕅益之语,自是随手拈来。从中可见出马先生佛学造诣之深,不仅精于佛禅义理,对观修经验和宗论诸家亦有深切的了解体悟。

马一浮为了帮助他的这位友人步入修行的正途,并且烦托李叔同(李当时尚未出家)带去佛书数种,包括《天亲菩萨发菩提心论》一册、《删定止观》一册、《教观纲宗》一册,及《楞严忏法》和《大悲心咒行法》各一册,希望他不以其繁为苦,尽量认真阅读详味[24],把经、教和观行的修炼结合起来。因为“教”可以“明义相”,免得“带惑而修”。

但彭逊之到底不具备弘一法师那样的慧根,观修未果,又因其弟子和寺中长老发生龃龉而愤然不平。马先生又规劝他守持佛门静修之道,宁可“修慈忍辱”,万不可“鬥诤瞋恚”,并进而悉心阐发静修之人所以必须如此的佛理因由:

今贤徒之事,或是先业所招,或令魔得其便。正宜从缘省发,痛刬人我,悬崖撒手,万事冰消,即转烦恼成解脱道;安可推波助澜,驱使堕坑落堑,增其结业邪。是非不系人口而在自心,果其内省不愆,则诬罔之来,有如把火烧天无所施作,奚必皇皇求谅道路。况法道果隆,自有龙天拥护。今众缘未附,强之何益。[25]

读了这些文字,我们可以知道马一浮先生于佛道禅修,有着怎样的澄明切心的高超修养,难怪如弘一法师这样的绝才大德,也无法不屈服于他的影响。他把佛家观修之正道讲得深切肺腑,把佛门的内省哲学讲得情理昭然。但彭逊之似乎听之藐藐。尽管他不停于著述(不久又有《天命说》新著寄奉马先生),但他所言所修之道,马先生无论如何不能认可。

何况彭氏对于自己的所谓“道”,还有强人接受的意味。因此马先生在信中写道:“公所谓道,虽非浮之所及知,然以朋友之爱言之,可谓至笃矣。浮不慎抱疾,一卧两月,始能出户,公惜其幻质之早衰,闵其朝闻之不逮,此诚是也。然以其不好公之道为罪,则不亦过乎。人之契理各有所会,续凫截鹤,未可强齐。公之谆谆屡以为言者,岂不以实见有生死可出、佛道可成乎?乃若浮则无得无证,不见有生死可出、佛道可成,与公今日见处正别。若今执吝幻色而修如公所示法门,此皆风力所转,终成败坏。公即作佛,浮亦甘处大阐提。”[26]对彭的执迷于“生死可出、佛道可成”为“实见”,马先生则表示,自己于此“无得无证”,不便按彭的“中夜起坐”法去修行。实际上,马先生认为彭之所修是“外道”,不是佛禅的正宗。

后来彭逊之终因不适应空门而“返其初服”,马先生欣然支持,说:“末法缁流,难与为伍,实非贤者栖泊之地。”又说:“虽在昔持论未能符合,爱重之心不以是而改也。”[27]彭于1946年无疾而终,享年七十一岁,马先生甚哀痛,有诗记之。诗前小序追叙与彭的交往经过:“故人溧阳彭逊之俞,才敏有奇气。壮岁治《易》,于象数独具解悟。四十后出家为僧,号‘安仁大士’,不屑屑于教义,自谓有得于禅定,而颇取神仙家言,以是佛者或外之。晚岁反儒服,治《春秋》《周礼》,著书不辍。年七十一无疾而终。先一日,预知时至,沐浴更衣,语人曰:‘吾明日行矣!’次日果泊然坐化,莫测其所诣也。余与君交旧,虽持论不同,甚重其专且勤又笃。老居困,不易其所好。今验于君之逝,盖其平日之所存,非可苟而致者。因为诗以哀之,时丙戌八月几望也。”哀诗为:“零落先秋近月圆,炉香才尽赋游仙。身如聚沫终归海,国是栖苴莫记年。凡圣同居良不碍,形神俱往若为传。多君临化无余事,撒手从心返自然。”[28]不管彭氏的观行修道之路如何曲折反复,最终的归结乃是有预知的“泊然坐化”,亦属常人所不及的难能可贵者也。

马一浮与彭逊之的交往,不仅见出他佛学造诣之深,而且见出他宅心之厚。如果不是马先生,换另外一个人,与彭的交谊早告终结了。但马先生看重彭对学问的“专且勤又笃”,始终给予耐心的启导和帮助,包括对彭的家人也多有关切(常以润笔之资周济彭之妻儿)。尽管彭“不屑屑于教义”,痴迷不一定可靠的“中夜起坐”,出家多年后又还俗,犯了“出尔反尔”之忌,马先生仍不弃之,且对其预知大行之期给予肯定,认为是平日精修累积的结果,不是随便可以达致的,因此事愈增加了他对这位老友的敬重。

佛教人物中与马一浮来往最多的,是慧明、楚泉、肇安三位法师,马先生称他们为“方外三友”。二十世纪初,浙江、福建的佛教,极“末法之盛”,而杭州尤为高僧大德乐居之所。马一浮的“方外三友”,都是杭州的高僧,慧明法师居灵隐寺,楚泉法师居高旻寺,肇安法师居香积寺。马先生和他们往来唱和,不拘形迹,1942年所作《忆方外三友》诗颇记其事。

《忆方外三友》是一首绝句,写道:“慧明叹我祖师相,楚泉哂我文字禅。独有肇安旁不肯,贺予佛祖一时捐。”诗后有记曰:“灵隐慧明禅师初见予曰:‘好一个祖师相。’予曰:‘祖师岂有相邪?’高旻楚泉禅师谓予可学禅,从文字入,百滞能路。予答曰:‘除却文字请师道。’皆相与大笑而罢。香积肇安禅师与予交最稔,一日见过,相揖曰:‘昨见公诗,开口便道“贴颅言句比生冤”。且喜公己事已明,特来相贺。’予谢曰:‘此间不容着他闲佛祖,敢劳相贺。公幸遇我,若是古人便呼苍天,苍天!’肇亦大笑。今三子者俱迁化已久,予尚游人间,求方外之隽如三子者,不复遇矣。壬午八月病中书。”[29]马先生诗集中多有与此“三友”唱和之作,单是与肇安法师就有三十二题六十一首,其中关于落叶诗的赠答多至九首。如《落叶再和》之四:

>大地本来无寸土,现前何法可当情?
寒岩古木忘缘住,万水千山任意行。
雁来雁去非有迹,花开花落总无生。
藤萝一觉安然足,谁见浮云点太清。[30]

马先生与方外友人赠答的诗大都类此,不仅诗味足,禅味亦足。“大地本来无寸土,现前何法可当情”和“雁来雁去非有迹,花开花落总无生”等诗句,确可验证楚泉禅师的预断,马先生确可以从文字入于禅道。

马一浮和肇安法师的交往,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早在1906年,马先生就曾与谢无量一起,在虎跑寺听肇安讲《法华经》,是为相识之始。十年后,“机语相契”,始相唱和。于是马先生集了一副联语:“大唐国里都无舌,三十年来不少盐。”准备送给肇安,但置于箧中一年多,竟未得面奉的机缘。可巧一日两人相遇于西湖,便邀肇安至马先生家中,“共语移日”,方以旧日所书楹帖相送。第二天肇安登门赠诗致谢,马先生又次韵作答,一口气写了四首五古,其第一首有句云:“幻化互相酬,不杂空与色。”[31]两人纯是在佛禅境界中的交往与唱和。有时为探讨学理的某一义谛,他们禁不住要用禅宗的话头,互相启悟。一次,肇安向马先生请教“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意旨,马先生以“颂”的方式作答:

一阴一阳,明暗双双。冰河发焰,六月飞霜。

肇安也回一颂,写道:

一阴一阳,八字分张。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马先生又答以二颂,一为:

一阴一阳,无有乖张。天地合德,日月同光。

另一为:

天际一双孤雁,池边独立鸳鸯。打瓦钻龟莫管,扯旗夺鼓何妨。[32]

机锋相契,诗禅合一,妙不可言。还有一次肇安宴集诸友,座中所举话头无人能会,嗣后马先生戏呈四绝句给肇公,其一曰:“刹那销尽见无生,相对空筵两眼明。莫向人前谈果色,云门只合许三平。”其二是:“行茶度饼尽酬机,撤果签瓜亦应时。竟日街头看傀儡,何人索唤买油糍。”其三为:“花开紫陌聚游人,换水添香个个亲。细柳黄莺输巧舌,空持王膳转饥轮。”其四是:“乾坤吞却甚山河,谁道离乡食面多。争奈驴年难梦见,新罗国外有新罗。”[33]在禅机上,两人能够做到彼此完全契合。马先生在致肇安的一封信里说:“叠蒙惠诗,往复数四,极法喜游戏之致。师自忍俊不禁,仆亦如虫御木。”又说:“虽复诗人习气,亦是和尚家风。”[34]

楚泉法师的佛慧修养也深为马先生所赞许。主讲复性书院期间,一次,马先生讲述他与楚泉以及月霞法师交往的经过,感慨颇深。他说:

民初识月霞法师。月霞初受哈同供养,办华严大学于哈同花园,僧徒从之者百数十人。既而逻迦陵生日,欲使僧众拜寿。月霞以沙门不礼王者,拂袖而去之杭州,生徒悉从焉。因假海潮寺为校址,聘教授,程演生、陈撄宁皆与焉。其后应袁氏召,入都弘法,不果而还,养疴于清涟寺,未几圆寂。封龛时,吾往吊,因识楚泉法师,听其说法脱口而出,自饶理致。诵偈有云:“水流常在海,月落不离天。”自后颇与往还,时相谈论。是时吾看教而疑禅,尚未知棒喝下事。一日,楚泉为吾言:居士所言无不是者,但说天台教是智者的,说华严教是贤首、清凉的,说慈恩教是玄奘、窥基的,说孔孟是孔孟的,说程、朱、陆、王是程、朱、陆、王的,都不是居士自己的。其言切中余当时病痛,闻而爽然,至今未尝忘之。因取《五灯会元》重看,始渐留意宗门。楚泉为吾言:居士看他书尽多,不妨权且搁置,姑看此书,须是向上一着转过身来,大事便了。又云:棒喝乃是无量慈悲。当时看《五灯会元》有不解处,问之不答。更问,则曰:此须自悟,方为亲切。他人口中讨来,终是见闻边事耳。吾尝致彼小简,略云:昨闻说法,第一义天萨般若海一时显现。楚泉答云:心生法生,心灭法灭。心既不起,何法可宣?既无言宣,耳从何闻?义天若海,何从显现?居士自答。其引而不发每如此。楚泉而后,又有肇安,见地端的。吾常觉儒门寥落,不及佛氏有人。以前所见,求如此二人者,殊不可得。[35]

马一浮与楚泉、肇安不是一般的交往,而是法理禅心互有默契,彼此启悟,受益良多。关于在楚泉法师面前承教一事,马先生曾有诗记之,曰:“面壁亲承教外传,离言有说在忘筌。草庵久契无生谛,内院初明不共禅。入海算沙因智碍,分河饮水只情偏。一从杜口毗耶后,五味俱同昨梦蠲。”[36]此诗反映出,在佛禅境界的修养方面,马先生与诸高僧大德之间,已看不出有多少分别,如果强生分别,我敢说,马先生的佛禅境界似更高一筹。

另外还有一次,是当报国寺重建之后,楚泉法师欲请马先生撰写碑文,马先生没有应允,而是写了一首七古《赠楚泉禅师》,饶有意味。诗中写道:“相逢一语平生快,天下老僧俱捉败。客来不辞鼠粪拈,开铺更要羊头卖。成都市上识君平,高祖殿前瞋樊哙。卸却项上千斤枷,斩断脚跟五色带。昔年平地摝鱼虾,此日毛端见尘界。早知水墨尽为龙,不假驴驼病已瘥。愧我久如虫御木,于师独许针投芥。即今酬对是谁某,诸有言辞皆分外。置标建刹事既周,本自无成安有坏。但凭鸟迹问行云,莫使他年上碑在。”[37]非常潇洒诙谐的一首诗,如不是相交至深而在学理上又有默契的老友,是不会这样随意书写的。“相逢一语平生快,天下老僧俱捉败”两句,最能见出马先生对楚泉法师的揄扬,以及和这位高僧交往给马先生带来的喜悦。

马一浮一生不绝于吟咏,诗歌创作的成就之高和数量之多,置诸二十世纪中国现代学人的行列,他的名字应排列在最前面。而且他的诗作,很多都是佛禅义理之诗,这一点我们从他与诸方外友人的赠答诗中,已约略窥见。当然远不止笔者上面引录的这些诗作,这类诗篇在马先生整个诗歌创作中,实占有相当大的比重。下面以年次为序略举数例。

1920年
落花常念佛,念佛即花开。
莫向花边觅,俱从佛处来。
落花时不异,花佛理全该。
寄语看花客,门门有善才。

1943年
见性不言见,闻道不言闻。
若可从人得,岂惜持赠君。
澄潭印秋月,青山生白云。
只为勤方便,转以滋泯棼。
不如吃茶去,休问麻三斤。

1945年
舜若本无身,玄珠并是尘。
不逢穿耳客,每笑刻舟人。
弹指成千劫,经天尚两轮。
虚空消陨后,遍界若为春。

1957年
一真法界,事事无碍。
金翅飞空,牯牛逐队。
蚊虻过前,日月相代。
当生不生,成即是坏。
何将何迎,非内非外。
优哉游哉,无乎不在。[38]

以上所引只不过是抽样举证,实不能尽其万一。但我们可以看出在马一浮先生的精神世界里,诗与禅结合得何等紧密,即使不涉及与方外友人的往还,也经常营造出美妙的佛禅境界。可以说,马先生的精神世界离不开他的诗,他的诗离不开诗之禅。

然而又不仅此也。马先生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以沙门自比自喻,称自己“穷年栖隐迹,壁观近沙门”[39],“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40]。他与佛门和禅道的关系,如庄生梦蝶,不分彼此,两存两忘。而所以能够如此的缘由,则根源于他的天性。

当他四岁在家初发蒙的时候,跟随一位叫何虚舟的先生读唐诗,一次,先生问他最爱诗中何句,他脱口而出:“茅屋访孤僧。”这位先生非常惊异,于是向马一浮的父亲讲及此事,说:“您的孩子莫非要当和尚不成?”四十年代马先生已届耳顺之龄,回忆起幼年的这段往事,仍不免感慨万千。他说:“当时甫四龄,岂知此诗意味,然竟以此对者,过去生中习气为之也。”[41]佛教唯识之学喜讲“种子”与“熏习”,认为一个人今生的习气,能够在前生中找到“种因”。马先生看来似不疑此说。他并以《大智度论》中佛弟子过河戏弄河神的故事为例,说明“习气廓落之难”[42]。此可见,马一浮先生的佛缘是宿因使之,与生俱来。所以他说:“今年已耆艾,虽不为僧,然实自同方外。”[43]马先生的生命形态,确可以看作一未出家的“僧人”,一位未曾受戒的禅师。“虽不为僧,然实自同方外”这句话,足以概括马一浮的一生。

1960年,马先生所作《自题旧稿》诗也写道:“秋虫春鸟不相知,触境逢缘在一时。方外区中俱昨梦,波流电谢有如斯。”诗后自注:“余八岁时,先妣教之学诗。一日,指庭前菊命咏,限麻字韵。应声曰:‘本是仙人种,移来高士家。晨餐如可洁,岂必羡胡麻。’先妣喜曰:‘儿出语似有宿根。然童幼已见山泽之志,必游于方外,非用世之资也。’今年垂八十,不违先妣记莂之言,庶可没齿无憾。”[44]此又证明马一浮的方外之思,早在幼年即已深植于心田,他母亲当时就已明白点出,马先生自己也以终生不违为幸。

特别是他的许多影像题词,禅佛味道十足。其二十余岁时自题像云:“是我相,非我相。佛者心,狂者状。”又题:“烦恼相,怨贼身。究竟灭,何尝生。此是浮,若分明。无机体,有形神。人生观,宗教心。骨肉为石魂为星,挂之宝镜光英英。”[45]使用的完全是佛教语言,而且明白坦承,自己的人生观是“佛者心”和“宗教心”。而六十四岁时的摄影自题,共十一则,分别为:

影现有千身,目前无一法。若问本来人,看取无缝塔。

其容寂然,其气熏然。而犹为人,知我其天。

此亦非吾,吾亦非彼。太极之先,於穆而已。

山泽之癯,尘劳之侣。孰与周旋,载罹寒暑。

槁木当前,神巫却走。与子相见,不出户牖。

无名可名,无相而相。烂坏虚空,何出安放。

雁过长空,影沉寒水。孰往孰来,何忧何喜。

无色无心,非生非灭。常寂光中,本无一物。

无我无人,亦隐亦见。何以名之,星翳灯幻。

无位真人,面门出入。离相离名,追之弗及。

四大五阴,毕竟空相。所谓伊人,白云青嶂。[46]

1952年自题影为:

忧来无方,老至不知。空诸所有,乃见天机。[47]

1961年题七十九岁时摄影十一首之五和六:(www.daowen.com)

般若无知,涅槃无名。实相无相,当生不生。
气聚则生,缘离则灭。形溃返原,如水中月。[48]

1959年梦中题影:

非相无相,示有人我。示此相者,如飞鸟影,如水中月。
毕竟空寂,无有实义。

题后有自叙:

己亥大寒夕,梦自题影相如是,醒时不遗一字。平时梦中作文字,未有如此之晰者,未知是何祥也。旦起映雪记之。蠲戏老人。[49]

1961年农历二月自题影像:

土木尔形骸,尚澡雪尔精神猗。形与神其俱敝,殆将返其真猗。辛丑春二月,蠲戏老人自题。[50]

又1961年夏五月自题影像二首:

入于寥天一,见吾衡气几。因我始有尔,无相谁名予。渠今谓是我,我今乃非渠。或有忘形者,无劳睹影疑。辛丑夏五月,蠲戏老人自题,时年七十有九。

槁木今犹在,流波去弗还。百年容易过,万事莫如闲。宴坐唯观树,冥行不见山。金丹空有诀,无意驻衰颜。辛丑夏五月,蠲戏老人自题。[51]

另还有自题近影:

其神凝,其容寂。尔为谁,吾不识。[52]

等等。这些对自我影像的题词固然是哲人的睿智之思,但更是马先生佛禅思想的真情流露和集中流露。

最后,我特别要提到的是1967年马一浮先生逝世前夕所写的《拟告别诸亲友》,实际上这是他的遗嘱,全文为:

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
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
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
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53]

如果把这首诗译解为语体文,意思应该是:我愿意顺从自然,因此无所谓归宿。反正宇宙只是个虚空,哪里都无不可。人的生死,不过是形神的聚散而已。但不论是聚是散,我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如同破了的气泡,最后总要流归到大海里去,你看满枝的鲜花,似乎都在为我送行。落日已经下山,正好是悬崖撒手的时候。

这篇辞世的告白,空灵顺化,穷神知化,无减无增,非始非终。但必须承认,这也是马先生佛禅境界的最后表达。“乘化”“虚空”“聚散”“沤灭”“花开”“落日”“临崖挥手”这些语词,无一不深含佛氏义学禅学之理蕴。并非巧合的是,弘一法师的《辞世二偈》里,也有“华枝春满”的句子,见于第二偈:“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54]而马一浮悼弘一法师的哀诗里,如前所引,也有“春到花枝满”句,此可见马一浮与弘一律主,可谓心同理同,词同义同。

马一浮是1967年6月2日辞世的,卒年八十五岁。而当1965年他八十三岁之时,已经写过一首《预拟告别诸亲友》,全诗也是八句:“吾生非吾有,正命止于斯。梦奠焉能拟,拈花或可师。优游真卒岁,谈笑亦平时。遍界如相见,无劳别后思。”[55]同样禅味十足。

“花开正满枝”也好,“华枝春满”也好,“拈花微笑”也好,都是指佛教信仰者的生命摆脱诸执束缚之后,所获得的大自在,大欢喜,也即涅槃之境。涅槃之境的精神形态标志,是寂静和极乐。马一浮在《法数钩玄》一书“释常乐我净四德”时写道:“安稳寂灭之谓乐。离生死逼迫之苦,证涅槃寂灭之乐,故名乐。”又说:“经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56]赵朴初先生《遗嘱》中也有“花开花落,水流不断”句。易地移时,同此一理,即在佛家看来,人之生死,犹如“花开花落”一样,“死”的同时,也就是“生”。

换言之,如果说是“无生,无死,无来,无去”(龙树菩萨语)亦无不可。小乘佛教把涅槃视作个体生命对烦恼的解脱,所谓“五蕴皆空”,大乘佛教主张“诸法无我”,通过涅槃看到了“实相”的大光明。《维摩诘经》写道:“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在生死中得到涅槃,犹如在淤泥中培植莲花。马一浮是大乘的信奉者,他面对死亡,体验到了生命的欢乐、光明和尊严。“沤”虽然“灭”了,但水还在向大海的方向奔流不息。再看看满池淤泥里的莲花,不是开得越来越灿烂吗?“花开正满枝”句,实亦含有普度众生的义谛。

[1] 《马一浮先生语录类编》,《马一浮集》第3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055页。

[2] 马一浮《致叶左文》第十函(1938年),《马一浮集》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38—439页。

[3] 马一浮《致叶左文》第十函、十一函(1938年),《马一浮集》第2册,第439、442、445页。

[4] 马一浮《致叶左文》第三函(1918年),《马一浮集》第2册,第429—430页。

[5] 1940年马一浮掌复性书院于四川乐山,曾有《寄怀万慧法师仰光》七律一首:“不隔灵光莫系风,梦中流转尚飘蓬。寄书金色拈花侣,可忆西湖卖酱翁。无舌人来应解语,吹毛剑在任挥空。六牙白象何时见,欲问瞿昙那一通。”而当得到万慧法师的书信后,马一浮欣喜若狂,立成五律作答:“片羽来鸡足,高轩忆桂林。干戈成间阻,衰病益愁吟。喜得支公讯,如闻海上琴。嘉君方外趣,识我故园心。”然此诗言犹未尽,旋即又作《奉酬万慧法师》二首,其一云:“寄简来西极,谈玄忆九旬。每看春水皱,不觉白头新。土伯人为食,瞿昙露是身。醍醐知已得,龙性可能驯。”其二为:“道以随流妙,禅因得旨忘。三衣传已渺,五贼见能昌。贞观仍天地,空华几汉唐。聊凭南过雁,遥礼白豪光。”此书所引马诗分别见《马一浮集》第3册,第93、111、112页。

[6] 马一浮《万慧法师塔铭并后记》,《马一浮集》第2册,第265—266页。

[7] 《马一浮集》第3册,第633—634页。

[8] 马一浮《简啬庵》,《马一浮集》第2册,第634页。

[9] 马一浮《致谢无量》第九函(1918年),《马一浮集》第2册,第357页。

[10] 马一浮《致李叔同》第二函,《马一浮集》第2册,第498页。

[11] 马一浮《致李叔同》,《马一浮集》第2册,第497—499页。

[12] 李叔同《致刘质平》第六函(1917年3月),《弘一大师全集》第8册,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94页。

[13] 《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自叙》,《弘一大师全集》第7册,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19页。

[14] 释慧皎撰《高僧传》卷一,汤用彤校注,中华书局,1992年,第13页。

[15] 佛学研究界通判道宣为中国律宗的真正创主,其所著“三大部”包括:《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四分律含注戒本疏》和《四分律删补随机羯磨疏》等。道宣俗姓钱氏,生于隋开皇十六年(596),卒于唐高宗乾封二年(667),《宋高僧传》说他是丹徒人(江苏镇江),也可能是长城人(浙江长兴)。十六岁出家,尝学律于智首律师,后居终南山白泉寺及崇义、丰德两寺。《四分律行事钞》《四分律羯磨》等著作,就是在崇义寺写就。故道宣创建的律宗,又称南山宗。参见《宋高僧传》卷第十四《唐京兆西明寺道宣传》,中华书局,1987年,第327—330页。又汤用彤著《隋唐佛教史稿》第四章第五节“戒律”,介绍道宣事迹甚详,亦可参看,见《汤用彤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2—187页。

[16] 马一浮《哀弘一法师》,《马一浮集》中只载前面一首,见《马一浮集》第3册,第166页。第二首兹据《弘一大师全集》之附录补齐,见是书第10册“附录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33页。

[17] 马一浮《弘一律主衣钵塔记并铭》之“附文成示学人”,《马一浮集》第2册,第259页。

[18] 马一浮《弘一律主衣钵塔记并铭》,《马一浮集》第2册,第258—259页。

[19] 马一浮《弘一律主衣钵塔记并铭》之“附文成示学人”,《马一浮集》第2册,第259页。

[20] 马一浮《题弘一法师本行记》,《马一浮集》第3册,第170页。

[21] 马一浮《致彭俞》第十四函,《马一浮集》第2册,第484页。

[22] 马一浮《致彭俞》第十五函,《马一浮集》第2册,第485页。

[23] 马一浮《致彭俞》第十五函,《马一浮集》第2册,第485页。

[24] 马一浮《致彭俞》第十五函,《马一浮集》第2册,第486页。

[25] 马一浮《致彭俞》第十七函,《马一浮集》第2册,第487页。

[26] 马一浮《致彭俞》第十八函,《马一浮集》第2册,第487页。

[27] 马一浮《致彭俞》第十九函,《马一浮集》第2册,第488页。

[28] 马一浮《哀彭逊之》,《马一浮集》第3册,第419—420页。

[29] 马一浮《忆方外三友》,《马一浮集》第3册,第832页。肇安引录的马一浮“贴颅言句比生冤”句,为马诗《答肇安禅师》之首句,全诗为:“贴颅言句比生冤,稽首门前倒刹竿。夜雨一棚调俊鹘,深山果熟伺寒猿。残羹每夺饥人食,香饭重炊别甑餐。多谢巴陵三转语,冻脓无力愧相看。”载《马一浮集》第3册,第32页,可参看。

[30] 马一浮《落叶再和》之四,《马一浮集》第3册,第44页。

[31] 马一浮《次韵答肇安法师》四首之一及诗前小序,《马一浮集》第3册,第792—793页。

[32] 马一浮《肇师徵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意旨如何,颂以答之》《同前答肇师举颂》《再颂“一阴一阳之谓道”答肇师》,《马一浮集》第3册,第801页。

[33] 马一浮《肇公招预集,座中举话,无人领会,戏呈四绝,即以为谢》,《马一浮集》第3册,第55页。

[34] 马一浮《肇师将如余杭住茶亭庵,以此赠其行》所附之《与肇师书》,《马一浮集》第3册,第794页。

[35] 《语录类编》“师友篇”,《马一浮集》第3册,第1089页。

[36] 马一浮《赠楚泉禅师》,《马一浮集》第3册,第32页。

[37] 马一浮《赠楚泉禅师》,《马一浮集》第3册,第15页。

[38] 分别见《马一浮集》第3册,第791、238、391—392、598页。

[39] 马一浮《江村遣病》十二首之一,《马一浮集》第3册,第109页。

[40] 《语录类编》,《马一浮集》第3册,第1056页。

[41] 《语录类编·诗学篇》,《马一浮集》第3册,第1010页。

[42] 关于《大智度论》所记佛弟子过河的故事,马先生引录道:“《大智度论》中有佛弟子毕稜伽婆磋为阿罗汉,尝欲过河,呼河神为‘小婢’。河神诉之佛前,佛嘱赔礼,即曰:‘小婢,我今忏谢汝。’河神不悦,以为戏侮。佛云:‘是其心中,我慢确已净尽。但彼过去五百生为婆罗门,尚有余习未尽耳。’河神不服,因喻之云:‘如以香水储瓶中,倾泻出之,涓滴无余,不可谓非净尽。但以鼻嗅之,则香气犹在,此即余习之谓也。”见《马一浮集》第3册,第1010页。

[43] 《语录类编·诗学篇》,《马一浮集》第3册,第1010页。

[44] 马一浮《自题旧稿》,《马一浮集》第3册,第639页。按此处马一浮所述之限韵菊花诗,与《示弥甥慰长、镜涵》(《马一浮集》第2册,第178—179页)信中所述,词句互有异同。信中所述诗为:“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种,移来高士家。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而《自题旧稿》之所述,省略了前四句,且结句作“晨餐如可洁,岂必羡胡麻”,盖系诗题附注,故有所省略也。

[45] 马一浮《自题影》,《马一浮集》第2册,第268页。

[46] 马一浮《题六十四岁时影影》,《马一浮集》第2册,第269—270页。

[47] 马一浮《一九五二年自题影》,《马一浮集》第2册,第270页。

[48] 马一浮《题七十九岁时摄影》,《马一浮集》第2册,第271页。

[49] 马一浮《一九五九年梦中题影》,《马一浮集》第2册,第272页。

[50] 马一浮《一九六一年自题影像》(春二月),《马一浮集》第2册,第272页。

[51] 马一浮《一九六一年自题影像》(夏五月),《马一浮集》第2册,第272—273页。

[52] 马一浮《自题近影》,《马一浮集》第2册,第273页。

[53] 《拟告别诸亲友》,《马一浮集》第3册,第758页。

[54] 《辞世二偈》,《弘一大师全集》第8册,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1页。

[55] 《预拟告别诸亲友》,《马一浮集》第3册,第745页。

[56] 马一浮《法数钩玄》卷一,《马一浮集》第1册,第8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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