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先生撰席：

大著《道家哲学与现代生死观》已拜收，当即诵读，一气终篇，真真好文章，不可多得也。解老诸家，解而能通者盖寡，而大著释《老》书五十章之“出生入死”，已达通释圆解之境。牵引海德格尔“提前进入死的状态”，使“出生入死”“功遂身退”得正解。妙在人可以“退出”这个“世界”，这就是人会死，会死就可以不死（不像动物那样终结），甚至是新的“开始”或一个“出发点”……您解析得令我迷狂。

老之“功遂身退”合于“天道”（您说是天道），是为“以老解老”，昭示出老之高明（高于西哲吗？）。“天道”是不可违的，但只知“进入”这个“世界”而不知“退出”这个“世界”的人，和“天道”处于违和的状态，因此备受惩罚。然而“退出”谈何容易。故需要“修养”“觉悟”，需要秀山先生著文解老。“这种觉悟，乃是退出来的，不是前行走出来的”，“人生在世，进也难，退也难，是进退两难，故出生入死乃是一种危机四伏、进退两难的状态”。这些地方，解老已臻妙境，无人可添加另外的东西。

道家并不是“游戏人间”，“道家也有一种忧患意识”，您的解老，把哲学历史化了，很少有人“进入”这个学理的深度。四十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亦因此得正解：“弱者”受制于“道”，将“丢失”一切，反者（强者）不为生、名、利所缚，则无可“丢失”，可以“死而不亡”，这些地方已达致中国解释学家所向往的“圆解”。“纯粹主体性”概念的引入，您从历史又回到了哲学，步入道家的最高境界，自由出、入、进、退的境界。这时，“重生”“全身”又获正解。

文章第十节招来笛卡尔，您敢于说他的“我思故我在”的“思想魅力”，您好大胆量！但我想，这胆量来自《老》书，来自您解老的“理趣”：您也要用“老”解“笛”了。“我被思，则我被存在”，这个“我”是不自由的，但“功遂身退”，“提前进入死的状态”，“我”便获得了自由，“任他人评论”了。“提前进入死的状态”的“我”，应该也看作自由的，虽然和“我思”的自由不同。俗语“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也许是一种假死（提前进入假死状态），但假死也有其“自由”的一面。“我思”是个人的、自我的，“我被思”表现为历史性、社会性。您的解老呈现出一种历史哲学状态。“思前想后”的民族，深奥的哲学课题，庄严的“生死”大限，您一句俗语的引入，即化为日用常行之理。又以“庄周梦蝶”解喻，以庄解老，天衣无缝。(www.daowen.com)

很久没读到这样的好文章了。您一定还有新著，希望也在《中国文化》上刊载。此篇补入第十四期（已制作，抽出他文），十二月可出刊，届时即寄样刊及薄酬。真真好文章，真该谢谢您。不备，

虔候秋安。

刘梦溪上，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