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八十梦忆:和叶嘉莹先生的相遇相熟

八十梦忆:和叶嘉莹先生的相遇相熟

时间:2023-10-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认识叶嘉莹先生,完全是巧合。我提交的论文为《陈寅恪的家学渊源和诗学传统》,按主办方安排,我和叶嘉莹先生同一场发表论文。没想到的是,会后应《星洲日报》邀请,担任“花踪讲座”主讲嘉宾,又是我和叶先生共同主讲。叶先生仍然讲她的词学研究。叶先生讲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马来西亚之行后,我和叶先生就熟悉了。工作人员引我到休息室,没想到叶嘉莹先生先已等候在那里。这篇文章是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的一篇演讲。

八十梦忆:和叶嘉莹先生的相遇相熟

我认识叶嘉莹先生,完全是巧合。虽然很早就读过她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虽然我熟悉缪钺先生,缪先生和叶先生合作的《灵谿词说》,我也很早就留意。

那是1993年,马来亚大学召开的国际汉学研讨会,于11月18日至20日在吉隆坡举行。我提交的论文为《陈寅恪的家学渊源和诗学传统》,按主办方安排,我和叶嘉莹先生同一场发表论文。没想到的是,会后应《星洲日报》邀请,担任“花踪讲座”主讲嘉宾,又是我和叶先生共同主讲。我先讲的,题目为“当代中国:文化传统的流失与重建”。叶先生仍然讲她的词学研究。还不止于此。第二天乘飞机赴槟城为华族人士演讲,又是我们两位同台。这次是叶先生演讲在先,我在后。

我们是当天下午到的槟城。宾馆小息后,叶先生约我到街上走走。随意走进一家商场,琳琅满目的大都是衣饰等物。我一眼看到一款女式套裙,花色款式似乎特别适合叶先生。我指给她看,她走上前摸了摸质感,没说话就走开了。待要离开商场时,叶先生叫售货员取下这款套装,当即买下。这件事,在我在叶先生都留在了记忆中。2017年10月,因到天津演讲,与内子去南开迦陵学社看望了叶先生。我们谈了不知多少话题,无意中提起两人在槟城逛商场一事,她仍然记得当时购套装的故事。不过那次槟城之行,我闹了大笑话。当天晚上,热情的槟城首长陪我们参观晚上的街景。走到一处小咖啡店,他招呼我们在当街的方桌旁落座。店主人立刻端上三杯咖啡。很古朴的陶杯,比通常的大茶杯还要大些。首长是一口一口地喝个不停。叶先生没喝,她说晚上喝咖啡怕影响睡眠。我在家是经常喝咖啡的,从不影响睡眠,所以便喝了大半杯。

但回到宾馆洗漱完毕,准备休息,麻烦来了。无论如何不能入睡。不仅不能入睡,更主要是眼睛合不上。就这样睁着眼睛躺了五六个小时,直到早晨起床、用早点,仍无睡意。而且眼球是硬的,继续合不拢。不久,就来车接我们去演讲现场了。叶先生先讲,我在一旁坐着。坐着坐着,瞌睡虫来了。这下可好,想睁眼睛又睁不开了。昨天夜里是想合眼合不上,今天是想睁眼睁不开。叶先生讲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轮到我讲,我几乎不知从何说起。好在我讲的是《红楼梦》,熟悉的旧营生,主持人一说题目,我就大体可以进入《梦》中。观众反应似乎还不错,很有一些会心者。但讲的时候迷迷糊糊是肯定的。真的是闹了一次大笑话。我讲的时候,叶先生不在场,她当天就返回温哥华了。第二天我还有芙蓉华族中学一场讲座,那就讲得有自我回归的精神头了。后来回想,槟城讲座无异于梦中说《梦》,而南洋咖啡的厉害,也平生第一次领教了,经验是,从此再不敢喝第二次。

马来西亚之行后,我和叶先生就熟悉了。她约我和内子去过她北京的旧宅,地点在民族文化宫对面,一座很大的院落,是她的祖产,她说她童幼时期就住在这个宅院。本来说房子要退还给她的,后来知道没有施行。她也来过我们家,她说我的书房是国内学者中比较特殊的。再就是我主编的《中国文化》,发过许多篇叶先生关于词学方面的文章。第一次是1995年春季号,刊载了她的《浙西词派创始人朱彝尊之词与词论及其影响》,文长两万八千字,是一篇专业的词学研究专论,我非常喜欢。第二次是1996年春季号,刊有她为《台静农先生诗稿》所写的序言。当年秋季号又有《〈台静农先生诗稿〉序言》的“后记”刊载。但此后有很长时间与叶先生联系变少了。这时她已经归根南开大学,以南开作为她学术与生活的稳定居所。

2015年3月15日,我应北京横山书院的邀请,担任主讲嘉宾。演讲的题目是“文化典范——中国现代学人的精神与信仰”。上午9时开讲,8时半到达现场。工作人员引我到休息室,没想到叶嘉莹先生先已等候在那里。我们已经多年不见了,真是乐何如之。演讲开始之后,叶先生一直坐在第一排听讲,这让我很不安。讲完归座,叶先生看我拄着双拐,站起来关照,两人互相扶持的情形,被摄入镜头,我一直保存至今。她的助理张静这次也认识了,留下了联系电话,后来又加了微信。这样才有叶先生的一篇极为特殊的文章在《中国文化》上刊载。文章的题目是《要见天孙织锦成——我来南开任教的前后因缘》,发表于2016年出版的《中国文化》秋季号。

这篇文章是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的一篇演讲。她对何以使用这个题目,有如下的解说:

“要见天孙织锦成”,本来只是我的一句诗。“天孙”,就是传说中的织女,织女之所以叫织女,是因为她能够把天上的云霞织成美丽的云锦。我曾经把自己比作一条吐丝的蚕,说是“柔蚕老去丝难尽”——我从小热爱中国古典诗词,到现在已经教了七十年古典诗词,虽然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了,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教书。我自己就像一条吐丝的蚕,我希望我的学生和所有像我一样热爱古典诗词的年轻人能够把我所吐的丝织成美丽的云锦。因此,我用了我诗中的句子“要见天孙织锦成”来作我今天讲演的题目。(www.daowen.com)

我收到的是张静发给我的这次演讲的整理稿。谁整理的我不知道,但明显的是叶先生现场演讲的最准确的记录。而且我相信,她这次演讲应该是在事先没有详细备稿的情况下,抚今追昔,感叹身世,畅想未来。风格是以自创的诗词作为连接的脉络,交错而下,如行云流水。题目是关于她归根南开的“前后因缘”,但主要讲的是“前”,即她的身世遭逢和传奇般的人生经历。

她从小讲起,从身世讲起。讲自己,也讲父亲、母亲和她的丧亲之痛。她1924年出生在北京,然后读小学、中学、大学。她大学念的是辅仁大学,遇到了终生难忘的好老师顾随先生。她说她没有谈过恋爱。但她结婚了,还生了两个女儿。足迹则北方、南方、东方、西方。具体说,是从北京到台湾的彰化,再到台北。然后是温哥华、波士顿、温哥华。最后回国,先北京,后天津。到台湾的时候,她才二十五岁。她先生以“匪谍”罪被捕入狱,她也背上了“匪谍”嫌疑的罪名。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很快成为中学、大学里讲授诗词的人气教授。但荣誉和成就似乎与她无关,她宁愿日夜守着李白、杜甫、苏东坡欧阳修、李易安、辛弃疾伴岁加年。中国古典诗词是她天生的伴侣。无法想象她能够过没有诗和词的生活。为文学而生这类古今时髦的套话不妨暂置一边,叶先生确实做到了即使为生计奔波,也绝对不染尘杂。

六十年代,诗人痖弦一次在电影院看见一个女子,他说斯人站在那里好像空谷幽兰。后来证实,这个人就是叶嘉莹教授。定居北美的时候,她觉得似乎可以进入安逸度岁之境,不料又经历了长女的意外之逝。总之,这不是一篇寻常的学术演讲,而是自述人生与学问经历的剖肝沥血之作,是空谷幽兰的“前后因缘”录,是九十有二的一位诗学老人的真情自述。所幸她一生都在巧手心裁编织的美丽的云锦,不仅光被海峡两岸,如今更铺满华夏圣土。她有过不幸的经历,但从不悲观。她转了半个地球大的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她的诗学的本体,回到了她钟爱的诗的故乡

我有幸在2017年的秋天,又与叶先生见了面。10月27日抵天津,29日有一场演讲。经事先约好,于28日上午9时半,与内子一起前往她在南开的住所。别提她有多高兴,整个人都焕发起来,与我们谈得畅意而快乐。完全不像一位九十四岁的老人,神态风姿看上去最多不过七十几岁。我们叙旧谈往,互赠新著。槟城之行购买套装的典故,她依然记得。我谈到《要见天孙织锦成》和她的女性词人研究。她说不知我是否留意到,她有过“弱德之美”的说法,我想这是她词学研究的一项重要创获。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起身告辞,叶先生送到门口,互相道别。

事后发现,2017年10月28日这天,刚好是农历丁酉年的重阳节

2020年3月9日写毕于京城之东塾
原载2020年9月14日《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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