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与钱钟书先生《八十梦忆》文字缘

与钱钟书先生《八十梦忆》文字缘

时间:2023-10-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和钱锺书先生没有见过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钱先生的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每一行文字,我都读了三遍以上。通信起因于1988年11月中旬,我和内子出差无锡,趁便访问了无锡新街巷钱先生的故宅。也许只有钱先生信中使用的“惊愧交集”四字,庶几近之。最后是钱先生的钤章。当我们与钱先生通信那段时间,经常是又怕打扰他,又盼望接到他的信。当天晚上就接到了钱先生的信。虽然我未曾见钱先生一面,但他对我精神世界的影响可不小。

与钱钟书先生《八十梦忆》文字缘

我和钱锺书先生没有见过面。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因为创办《中国文化》杂志,也由于当时想着手对钱先生的学术思想做一些研究,跟他有不少通信。他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辈学者。不仅是欣赏,而且是特别尊敬和心仪的人。我研究晚清民国以来的现代学术思想史,钱先生是我重点关注的学术案例。

八十年代中期,我开始做这方面的题目。决定对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这三位真正大师级的人物,做个案分疏和综合比较研究。这是我从文学研究转入思想学术史研究的一个契机。方法是从细读他们的著作开始。最先读的,是钱锺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钱先生的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每一行文字,我都读了三遍以上。内子陈祖芬写过一篇文章,叫《不敢见钱锺书先生》,其中写到,在八十年代,如果你在北京的街头巷尾,看到一个人,或者在公共汽车上,或者在路上,在树下,在墙边,在任何地方,都拿着书看,这个人看的一定是《管锥编》或者《谈艺录》。她这样写是写实,不是文学描写。我的确读钱先生读得很熟,熟到他成为和我日夜相伴的人。不仅他的书一本一本被我画乱了,读钱的笔记也积下好多册。

通信起因于1988年11月中旬,我和内子出差无锡,趁便访问了无锡新街巷钱先生的故宅。回京从一位小友处得知,钱先生已经获悉有人去他老宅拍照。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好秘而不宣了。于是我在当年的12月1日,给钱先生写了一信,具道首尾缘由,并附呈在钱宅拍的照片四张,请求宽谅我们的冒昧。

12月7日,钱先生写来了回信。为保持原真,兹将钱先生回示抄录如次——

梦溪同志:

来信使我惊愧交集。我是老病之人,知道你大病初愈,很有“相怜岂必病相同”(拙句)的情味。承寄照片,看了全不认得,也许房子变得太厉害了,更可能是我自己变得非复故我了。我对旧事不感兴趣,也懒去追忆,因为记忆是最善于捣鬼撒谎的,而忘怀不失为一种心理保健。来信说对拙著反复阅览,我就请你翻看《管锥编》497~8页论“华子病忘”的一节。我于1935年出国后,只回家两次,一次半天,一次一天一晚。吴女士不识何人。静汝侄女六年前曾来京相访。我不值得你费心研究,真诚地劝你放宽视野,抬高视线,另选目标。我自己有个偏见,考订作者的传记往往是躲避研究作品本身的防空洞。吴忠匡君的文章记事尚不失实,抄出的诗多不是我称心之作——也许当时没有给他抄存,也许他的诗识和我的不同。是否值得英译,我不便表示意见。中外一些刊物和学会邀请我挂名“顾问”“理事”甚至“名誉主席”之类,我一概敬谢(得罪了不少同志)。虽然“政策是区别对待”,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未便破例,务请原谅。祖芬女士的文章,我们钦佩已久。你有这样一位“文章知己,患难亲人”,可喜可贺。杨绛的小书承你青眼,她也感愧得很。草此后谢,即叩双安

钱锺书敬上,杨绛同候,十二月七日

凡我信中涉及的事项,钱先生一一作答,无一遗漏。因为我当时正在做的题目是《中国三大批评家: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后来此书没有写成,原因倒不全是钱先生的忠告,而是读完钱之后读陈,竟陷进去未能出来,变成专门研究义宁之学了。由于我信中提及,有撰一钱、杨简谱之想,故钱先生回以“考订作者的传记往往是躲避研究作品本身的防空洞”的妙语。

吴忠匡是钱先生尊人钱基博的学生,抗战时期曾一起赴湖南蓝田师范,以此知钱先生事甚详,所为文后来在《中国文化》创刊号上刊载。《中国文化》创刊时,原拟同时出版英文版,所以涉及钱诗的英译问题。我信中还婉转陈词,询问可否请他破例俯允做《中国文化》之学术顾问,他的回答让人忍俊不禁:“虽然‘政策是区别对待’,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未便破例,务请原谅。”(www.daowen.com)

钱先生在信的开头说:“我是老病之人,知道你大病初愈,很有‘相怜岂必病相同’(拙句)的情味。”当时我的确生过一场不小的病,迁延经年,至1988年夏天,始逐渐康复。只是不知道钱先生何以知之。他顺手拈来“相怜岂必病相同”句,让我感动得不知何似。也许只有钱先生信中使用的“惊愧交集”四字,庶几近之。而在来示结尾处又写道:“祖芬女士的文章,我们钦佩已久。你有这样一位‘文章知己,患难亲人’,可喜可贺。”不仅当时,即三十年过后的今天,仍让我感动得热泪涌动。特别“文章知己,患难亲人”一语,愚夫妇惊喜感愧,始终铭刻在心,难以忘怀。

钱先生此信我们收到没有几日,又收到他另寄的一页法书,用的是荣宝斋宣纸印笺,上写《还家》诗一首:

出郭青山解送迎,劫余弥怯近乡情
故人不见多新冢,长物原无只短檠。
重觅钓游嗟世换,惯经乱离觉家轻。
十年湖海浮沉久,又卧荒斋听柝声。
(原注:寇乱前报更旧俗未改。)

诗后题识为:“余一九四六年回乡一宿故家,尔后未至无锡。梦溪祖芬贤伉俪寄示旧宅照片,因忆此诗,录呈雅教。”最后是钱先生的钤章。读钱先生的信,是一种享受,每一封都要抖几个包袱,至少也要抖一个。真的是妙趣横生,无人可及。

1998年钱先生病逝时,我正在哈佛访学。内子的《不敢见钱锺书先生》一文,即写于北美,其中记叙我们与钱先生书信往还的一些细事,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参看。当我们与钱先生通信那段时间,经常是又怕打扰他,又盼望接到他的信。一天早上,内子跟我说:“钱先生希望我们去看他,我有感觉。”我是相信祖芬的直觉的,如同她也特别相信我的直觉。当天晚上就接到了钱先生的信。可是直到后来,我们还是没有去看望钱锺书先生。一次,好友汪荣祖先生来北京,他约我一起去拜望钱先生。说了很多理由,觉得我应该去看钱先生,而且是跟他一起去,不必心存疑虑。结果还是没有去。缘由何在呢?也许,就是内子文章的标题标示的:“不敢见钱锺书先生。”

虽然我未曾见钱先生一面,但他对我精神世界的影响可不小。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也许是以钱著为日课的缘故,梦里经常出现钱锺书先生,有时还有杨绛先生。真而且真,如同亲历。说起来,我的梦还真有点讲究。七十年代,经常梦见的人是周恩来总理。八十年代是钱先生。九十年代,时而会梦见余英时先生。二十一世纪头十年,梦中人经常是季羡林先生。

梦到季先生或余英时先生,第二天我会打一个电话给他们。但梦见钱、杨两先生,始终没敢惊动他们。

2016年8月17日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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