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仑先生与世长辞了,享年八十有三,按古人的说法,应为寿考。但讣闻传来,我仍感到震惊,心里顿生出一种怅惘之情。
关于王昆老的生平事迹,报纸上做了详细介绍。可以看出,一个人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能够把生命的价值发挥到怎样的程度。《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叔孙豹的话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王昆老在德、功、言三个方面都有自己的建树。不过,我平时所接触和了解的,主要是他的言的方面,具体地说,就是红学家身份的王昆仑。
然而立言谈何容易。上世纪四十年代,王昆仑先生在雾都重庆撰写《〈红楼梦〉人物论》,一篇篇披载于《现代妇女》杂志时,有嗅觉灵敏的权力者指他为影射现实。对此,王昆老一笑置之,因为文章中有些议论原是有感而发的,如《王熙凤论》中写道:“凤姐自己是这一家庭的主持人,同时却是这一个家庭的贪污首脑。她使用着自己的特权,剥削着这全家的经济利益;于是这贾府一般子弟奴仆乃至婆子丫鬟们都各营其私,各舞其弊,纷扰与罪恶,层出不穷,她也就无法厉行真有效的统制。”联系当时国内的社会政治环境,这些话的寓意不言自明。但是,到了全国解放以后的六十年代,他和女儿王金陵改编的昆剧《晴雯》,在“文化大革命”中还被诬为歌颂“反动的骨气”,王夫人是影射共产党,并因此获罪,王昆老感到无论如何不可理解。金陵喃喃地说:“这个戏是周总理关心过的呀!”其不知,这正是当时蓄意构陷的直接缘由。
我几次看过昆剧《晴雯》的演出,深为它一段段优美的唱词所吸引。所谓歌颂晴雯的“骨气”云云,固然指的是全剧,但更遭谗忌的却是主题歌《芙蓉赞》:“春到纷纷争艳美,一旦秋来花叶风前坠。欲觅秋容何处?芙蓉池上昂昂立。哪怕重重风又雨,风雨重重更见红颜丽。莫道秋深花少力,挺身敢向寒霜拒。”词采飞扬,感情贯注,与“人物论”《晴雯之死》异曲同工,互为发明。1975年,我去友谊医院看望刚出狱不久的王昆老,他瘦弱不堪,只剩下一把骨头。真难以想象,《〈红楼梦〉人物论》中那些激越的文字,昆剧《晴雯》里的华美辞章,会从如此羸弱的身躯中迸发出来。
不过人能够成其为人,立于天地之间,主要靠骨骼的支撑,只要骨头在,就什么都有了。骨气就是从骨头里散发出来的,与骨头以外的部件大约没有必然联系。所以《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彦和说:“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这样一想,不仅不以为异,反而一通百通了。《芙蓉赞》写得明白:“莫道秋深花少力,挺身敢向寒霜拒。”唯其力单而又能拒寒霜,才愈见其真美,如果霜而不寒,双手可溶,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1979年,“风雨重重”的日子已经过去,昆剧《晴雯》重新上演,王昆老和金陵笑逐颜开,终于实现了“春到纷纷争艳美”的愿望。为了纪念这桩公案,我请王昆老手录了一幅《芙蓉赞》的全文,书法隽秀,骨力犹存,现在重看一遍,感到弥足珍贵。
《〈红楼梦〉人物论》的命运也不比昆剧《晴雯》更好些。既然写晴雯的戏剧犯禁忌,关于晴雯的论文岂能毫无违碍。晴雯既有问题,那么,同一作者写的论述《红楼梦》其他人物的文章,必然都有问题。于是《〈红楼梦〉人物论》是“大毒草”无疑矣。这种推论今天看来固属荒唐可笑,但在极左思想盛行时期则是司空见惯的“大逻辑”。(www.daowen.com)
1962年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前后,王昆仑先生对解放前撰写的《〈红楼梦〉人物论》作了改写,并以选篇的形式公诸报端,受到《红楼梦》爱好者的欢迎。至今我还记得自己当时读《晴雯之死》和《王熙凤论》的兴奋情景,我简直是在把一颗颗铅字吞下去。《红楼梦》写王熙凤如火如荼,王昆老则剖解得淋漓尽致;曹雪芹对晴雯倾注的感情超乎一般,王昆老论晴雯达到了文情并茂。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本来准备在1965年出版修订本《〈红楼梦〉人物论》,因政治动乱开始不得不搁浅。
直到1984年年初,这部自成红学一家言的论著在饱尝艰辛之后,由三联书店出版,得以重新与读者见面。我在1963年曾写过一篇《〈红楼梦〉人物论》的书评,动乱年月,生活环境几经变迁,文稿不幸迷失,而当时购得的一部国际文化服务社版的《〈红楼梦〉人物论》,竟被老鼠咬了一个直径近二寸的大窟窿。王昆老看到他的书遭此奇劫,先是一惊,随后便会心地笑了。金陵则想到了恩格斯说过的给老鼠的牙齿去批判的典故。王昆老这几年社会活动较多,身体不是很强健,我一般不去打扰他。去年春天《〈红楼梦〉人物论》出版,我收到赠书后前去拜望,他兴致甚高,谈得很多,透露出劳动结出果实的喜悦。他指着书前的插图,问我是否也觉得人物的年龄过于小了些,我表示有同感。他说:“这么小,不好谈恋爱的。”说得在座的人都笑了。没想到,这成了我和王昆老的最后一面。
《红楼梦》爱好者永远记得王昆仑先生在红学领域的贡献。
原载1985年10月16日《人民日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