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电脑桌前来回溜达,有点儿举棋不定。
写到这里,这本书已经接近尾声了,我却为下面这两部分内容的位置烦恼起来了。这本书第二部分内容的排序方式非常明显,当一个类群的社会性越强,社会化程度越高时,我就越倾向于把它向后放。按照社会生物学家的观点,毫无疑问,社会化程度最高的当然是真社会性的动物类群。威尔逊在他的书里将切叶蚁评价为终极社会,它们理所当然地应该压轴出场。但是,在处理鲸类和灵长类动物的时候,我却依然会犹豫。
这是因为这两个类群与一个特别的概念——文化——密切地关联在了一起。鲸类如此,灵长类也是如此。甚至在整个灵长类动物中,还有一个最突出的物种——智人,也就是我们人类自己。严格来讲,我们并非生物学意义上的真社会性生物。我们没有因为分工而发生身体结构的变化,也没有出现非生殖品级,更没能形成超个体。如果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我们大概确实没有资格排在蜜蜂、白蚁或者蚂蚁的后面。
但是,我们确实构成了复杂的社会,不仅存在非常细致的劳动分工,甚至还有职业资格等级认证考试这种“可怕”的东西。我们与那些真社会性动物似乎走向了生物终极演化的两个岔路。在一条路上,真社会性动物通过遗传和生理来强力整合和约束社会中的成员,使它们像细胞一样成为群体的一部分;而在另一条路上,它的约束和整合力量却是文化。通过文化和知识的传承,我们不仅能够制造出极其精密复杂的机械,甚至已经能修改生物的遗传密码。我们的社会组织结构同样精细,还具有更高的可塑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应该不输于那些真社会性物种。我想,这也是一些脊椎动物研究者不完全赞同“真社会性”这一提法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文化与知识赋予了我们跳出身体力量的限制,强势地生活在这个星球上。我们是迄今为止已知的唯一一个掌握了摧毁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力量的物种。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在这个星球上的灵长类动物确实居于地球生态舞台的中心位置。最终,因为文化以及作为人类本身的一点点虚荣,我决定将这两个类群放在本书的最后。
稍后我又找到了另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那就是虽然真社会性的昆虫社会化程度极高,但如果从多层社会(重层社会,multilevel society)的角度上来讲,它们仍只是极致化的家群罢了。而很多哺乳动物在家群之上还有更多的社会层次,如氏族、社群等(在后面我会进一步阐述)。当然,以我野外考察的经验,至少在蚂蚁之间一定存在着巢穴之上的更高层级的社会结构。但目前,我们对社会性昆虫超个体的研究仍十分有限,概念也不甚明确,尚达不到对哺乳动物多层社会的研究水平。
所以,下面我们先来讲讲鲸类。
首先必须要澄清的是,鲸不是鱼,尽管它们常被叫作“鲸鱼”。鲸类是地地道道的哺乳动物,它们的祖先在陆地上生活,是后来才进入海洋的。早在2001年,就有分子生物学研究在对比了鲸、猪、牛、羊、骆驼、鹿、河马和长颈鹿的DNA后得出结论,认为鲸的亲缘关系与河马最近,这也表示鲸类与有蹄类可能具有共同的祖先。
关于鲸类起源的关键性证据被发现于巴基斯坦。1979年,在已有5 200万年历史的河流沉积物形成的岩石中,科考队发现了一块完整的动物头骨。它非常像鲸的头骨,尤其是耳骨很接近鲸,也就是说它们在水里的听力相当好。研究人员推断,这是一个鲸和其陆地祖先之间的过渡物种。1981年,它被定名为巴基鲸。但它身体是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等就只能靠想象了。
之后,随着一系列化石的出土,巴基鲸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2001年,人们终于发现了保存较完整的巴基鲸化石。它们的骨骼具有有蹄类动物的特征,体形接近狼,主要生活在陆地上。至于巴基鲸为什么进入水中目前还不清楚,也许是为了捕食,也许是为了逃避敌害,不管怎么说,它们的这一行为确实开启了鲸类的演化之路。就在近期,2019年的上半年,在秘鲁的南部海岸出土了距今4 260万年的四足鲸类化石,暗示着一条从南亚到美洲的鲸类传播路线。
整个鲸的类群,大体可以分成齿鲸类和须鲸类。前者嘴巴里有钉状的牙齿,后者嘴巴则拥有成百上千条梳子般的鲸须,以过滤海水中的食物。而海豚属于齿鲸。
总体上来讲,鲸类的社会组织形式比较类似有蹄类动物。它们由于具有较大的脑容量和较高的智慧,行为可能和象最为接近。当然,不同的物种还是有各自的特点。宽吻海豚(Tursiops truncatus)也叫瓶鼻海豚,是最常见的海豚物种之一。
宽吻海豚的群体通常由2~15个成员组成。家群仍然是它们群体的基本单位,由成年的雌性和它们的后代组成。
红海的宽吻海豚群体
雌性海豚在产下小海豚后,通常会带领小海豚返回母亲的群体中。那些大年龄的雌性海豚在群体中可能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因为它们具有更丰富的经验。这一点和象群极为相似。
同样相似的是,雄性宽吻海豚也会在成年以后离开母亲所在的群体。它们外出游荡,会组成全是单身汉的全雄群。通常,这些雄性海豚游荡在族群家域的边缘区域,而雌性海豚和幼崽的群体通常处于家域更中心的区域。海豚一般都愿意和同性、同年龄的个体待在一起,但雄性海豚因为繁殖的需要,也会经常从一个雌性群体转移到另一个雌性群体。
海豚之间的信息交流极为丰富。宽吻海豚能够发出滴答声、哨音和吼声,其中滴答声用于回声定位,后两种声音则用于和其他海豚沟通。每只宽吻海豚都可以发出自己独特的哨音,这似乎是一种代表自己身份的声音,等同于我们的名字。听到哨音的同伴可以很快做出回应,同伴也可以模仿它的哨音,很可能就像我们呼唤同伴的名字一样。小海豚一出生,母亲就会开始给它们上发音课,经过反复训练,小海豚不仅能够记住自己特有的音调,并且掌握数十个音节。为了强化记忆,小海豚总是不停发音,就如同小孩子咿呀学语。
加勒比海域的宽吻海豚群体
不过因为已知的海豚发音都是“叫音”,海豚“语言”很可能无法表达出句子。著名海豚专家肯尼斯·康恩认为,它们离灵活地表达语言还差得远,“一只海豚永远不可能对另一只海豚明确地说:‘走,我们一起去换气吧!’”。不过,虽然说不出复杂的句子,但海豚经过训练后确实能够理解人类的手势,甚至简单的句子,当然也包括了一些语法。因此,我们仍不能排除海豚以一种我们未知的方式进行复杂沟通的可能性。
除了声音,宽吻海豚还有大量的肢体动作,如拍打上下颌和用身体拍击水面等,这都意味着它们具有非常强的沟通能力。
加勒比海域宽吻海豚跃身击浪
说到玩乐,大概就得说说虎鲸(Orcinus orca)了。虎鲸是分布于全球海域的物种,它们的体重有好几吨,最大的家伙接近10吨,是海豚科里最大的物种。虎鲸的玩法和花样很多,有些简直就是恶作剧。
虎鲸的跃身击浪
2016年,曾经记录到一头加拿大海域的虎鲸用尾巴将一只斑海豹抽上了24.5米高的空中,就像丢沙袋一样。斑海豹好歹也是100多千克的大型动物,就这样轻飘飘地被甩飞了。一些虎鲸经常会用尾巴去击昏猎物,一记强力的尾抽不仅可以把海豚或者海豹干掉,甚至连内脏都能打飞出来。这是它们的一种“洗洗吃肉”的料理方法:没了内脏,它们就可以吃到纯粹的肉棒刺身了。这种加工食物的方法听起来当然是有点儿恐怖,但虎鲸可未必这样想。在它们看来,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不过,一下抽这么高还是很少见的,想必虎鲸是抱着一点儿玩闹的心态来做这件事的。
我们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虎鲸经常抱有玩闹的心态,除了因为它们有足够聪明的大脑,还因为我们已有了充足的行为观察记录。它们可以把任何觉得有趣的小动物当成玩具,比如玩玩鸟但并不吃掉。它们可比街上的老爷子们“玩鸟”暴力多了。比较经典的做法是从后面游过去,叼住水鸟,带着鸟下潜,让鸟溺水挣扎,随后松嘴,然后死鸟或者半死的鸟就会漂在水面上。据统计,这些鸟确实是被虐死的,尸骨完整,只有少数情况下,可能没控制好力度,脖子先被弄断了。
威廉姆斯(Williams)等还曾记录到一头虎鲸这样玩弄鸬鹚:这家伙就像诸葛亮对付孟获一样,把鸬鹚抓了放,放了再抓,反复至少6次。最后,它甚至叼着这只鸬鹚送给另一头虎鲸玩,而后者欣然接受。虽然这充分体现了虎鲸之间的亲密友谊,但想必鸬鹚的内心一定不能只用崩溃来形容了。这两头虎鲸在淹死另一只年轻的鸬鹚之前,先玩了10分钟的猫鼠游戏,它们在鸬鹚周围快速游过,让它被水流卷得晕头转向,然后把鸬鹚像球一样抛出水面1~3 米高至少三次,接下来它们又继续用水流来玩弄它,简直要把鸬鹚“虐到哭”。
冰岛北部海域出现的两头虎鲸,它们身上的白斑是非常重要的识别特征
这样的玩耍行为甚至可以称得上动物世界的霸凌行为了。所以,很多被虎鲸玩过的动物,特别是那些海豚和海狮等比较聪明的动物,如果大难不死,没有接下来变成食物,也多半生不如死,终生都会留下强烈的心理阴影。
但是,“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2009年,在南极的海面上记录到了这样一件事。一头威氏海豹被困在一块孤立的浮冰上,它的周围游弋着一群虎鲸,这些出色的猎手已经封住了海豹所有的去路,浮冰被掀翻也只是时间问题。海豹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但突然间,水花四溅,一头巨大的座头鲸(大翅鲸,Megaptera novaeangliae)冲出水面,它驮起海豹,绝尘而去……
座头鲸确实够虎鲸受的,哪怕前者只有一头,而后者有一小群。座头鲸背部略微隆起,因此也叫驼背鲸,是鲸类中的大个头。它们的体长一般超过12米,体重超过20吨,座头鲸与虎鲸就好比成年人与小孩,存在力量上的悬殊差距。
尽管虎鲸有钉子一样锋利的牙齿,但座头鲸的武器也不差多少。它们的胸鳍非常宽大,可长达5米,重达一吨,一对胸鳍如同两把重刀,是它们战斗的武器。一旦虎鲸挨上座头鲸一下,会相当不好受。而且座头鲸的鳍上还吸附着大而尖锐的藤壶,这些甲壳动物可以充当座头鲸的鳞甲,将虎鲸划得头破血流。何况,座头鲸还有更强力的尾巴,甚至能帮助这个大家伙跃出水面,完成号称地球上最强有力的动作。
雌性座头鲸的跃身击浪,被称为地球上最强有力的动作
为了研究这一行为,罗伯特·皮特曼(Robert L.Pitman)和他的研究团队对全球座头鲸进行了分析,他们发现这并非偶然现象——座头鲸经常会去破坏虎鲸的捕猎活动。它们捕捉海洋中传来的虎鲸捕猎的哨声,然后专门去捣乱。为了到达现场,甚至会游上几千米,必要的时候还会发出哨音,呼朋唤友,召唤座头鲸群来闹事。它们解救过诸如海豹、海狮、翻车鲀和灰鲸幼崽等诸多海洋动物。
很难想象,像座头鲸这种只吃小鱼虾的滤食性温和鲸类,会专门去找虎鲸的茬儿。难道这些家伙真的是宅心仁厚以至于博爱吗?
这应该另有玄机。其中一个重要的线索可能就是虎鲸会捕杀座头鲸的幼崽。虎鲸虽然不能杀死成年座头鲸,但是可以向小座头鲸下手。这可能是双方结下梁子的根源——座头鲸非常聪明,它们应该会记仇,不管是成年鲸还是幼年鲸。由于座头鲸对自己生活的海域非常依赖,它们可能会对在自家门口闹事的虎鲸非常不爽,也愿意清除掉这些威胁。反正,虎鲸对体形巨大的成年座头鲸威胁不大,多数情况下座头鲸也不会因此受伤,它们可以通过这种行为增加虎鲸生存的难度。很可能是基于同样的原因,捕食其他鲸类幼崽的拟虎鲸和领航鲸也曾被座头鲸教训过。至于顺便救下的动物,多半只是座头鲸这种行为的副产品罢了。毕竟,敌人不舒坦,我就舒坦了。(www.daowen.com)
座头鲸妈妈和宝宝。它们正在前往海面换气
正是因为这些丰富的行为,我们必须承认,至少有一部分动物是相当聪明的,它们的行为是本能无法解释的。但是,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完全将人类的情感和理念带入对动物行为的理解中也是极度危险的,那会干扰我们的认知。为了避免落入这样的思维陷阱,我们在理解动物行为的时候,必须不断提醒自己:动物有智慧,但不是人的智慧;动物有情感,但不是人的情感;动物有想法,但不是人的想法。甚至,我们还要说,动物也许有文化,但不是人的文化。
动物行为学中确实有文化传承(culture transmission)的提法,但这与我们人类的文明中说的文化传承并不相同,而是指的动物获得和传播新行为的现象。如1921年,在英国有个别大山雀(Parus major)学会了用喙撕开瓶盖偷吃放在门外预订的牛奶,这门技巧后来很快风靡欧洲大陆。毫无疑问,这样的行为传播增加了动物生存的适应性。
我们可以将文化传承大致分为亲子之间的纵向传承和同辈之间的横向传承。宽吻海豚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它们具有复杂的觅食技巧,甚至在一些族群中发展出了一种危险的捕食技巧:为了追捕一条鱼,它们能够跃出水面,蹿上海滩,然后很快将捕到的鱼带回水中。这种上岸捕鱼的行为是非常罕见的,如果技术不当,极有可能造成海豚自己搁浅。科学家通过对澳大利亚鲨鱼湾的宽吻海豚研究发现,有4 只成年雌海豚及其幼崽表现出了这种捕猎行为。在美国的另一种海豚中有一群也表现出了类似的行为,它们通过合作把鱼群逼向海滩,然后再蹿出来捕食搁浅的鱼。研究发现,只有采取这一觅食策略的雌性的幼崽才能表现出这一觅食技巧,也就是说,它们的技艺来自母亲的传承。
横向的传承也曾被人详尽研究过。拉兰德(Laland)和威廉姆斯(Williams)曾经对虹鳉(Poecilia rticulatus)做过这样的实验,他们将相同年龄的虹鳉组成一群,训练这些鱼群分别沿着不同的路线到达目的地,一条是短路径,一条是长路径。一旦训练成功,研究人员就逐渐用未训练过的鱼替换掉完成了训练的鱼,直到所有训练过的鱼都被替换。但是,鱼群仍然按照原有的路径行进,或者说,一种新的生活习性在种群中被塑造了出来,甚至训练它们改变路线都会变得很困难。这便是传承的力量。
自然选择、个体学习和文化传承是动物行为的三大基石,文化传承是在模仿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模仿学习的进化意义是很容易理解的——模仿不需要探索和试错,是一种节约时间和能量的快速学习方式。
动物常常靠观察其他动物怎么做来学会做一件事情,如猕猴(Macaca mulatta)通过观察其他猴对蛇所表现出的畏惧而学会害怕和躲避蛇,通过观察其他猴学会吃什么和去哪里觅食等。猫和狗从小混养在一起,狗不仅能学会猫的捕鼠技能,甚至连用爪子洗脸都能学会。小鸡啄米也被证明是一种模仿行为,当用机器母鸡取代真正的母鸡后,小鸡不仅啄食的频率会增加,连啄食米粒的颜色也与机器母鸡的一致。作为一种更加有效和风险较小的学习方式,模仿在动物中真的非常常见。但是,毋庸置疑,模仿行为的出现需要较发达的大脑。一般来说,脑结构越复杂,所能模仿的行为也越复杂,而且,在社会性的动物中出现的频率要比独居的动物多得多,也叫作社会性学习(social learning)。
黑猩猩作为最接近人的动物,再加上其具有社会性特征,常常学会一些让我们瞠目结舌的本领。在美国类人猿信托研究机构里生活着一只叫莰兹(Kanzi)的倭黑猩猩,这家伙能够生火烧烤食物,而且已经相当熟练!据说,它从小就爱看一部叫《火种》的关于早期人类控制火的纪录片,看了不下数百遍。它从模仿开始,最后在研究人员的帮助下,很快就掌握了这一技能。现在,莰兹的儿子经常观摩它展示厨艺,说不定哪一天儿子也会把老爸的手艺学到手。有人担心,倭黑猩猩莰兹这样从人类手中学到了技艺的家伙如果进入到自然环境中,是不是会带出一帮会用火的黑猩猩来?那可真有点儿《人猿星球》的味道了。还好,目前这个家伙还在研究人员的严密监控之下。
当然,除了横向和纵向传承外,个体之间还存在着更复杂的相互模仿、相互传承的情况,而且可能比预想的还要更复杂。
加勒夫(Jr.B.G.Galef)等人的研究阐释了动物文化传承的重要性,他们的研究对象——挪威鼠是腐食性的啮齿动物。在当代,它们生活在人类社会之中,不断接触到各种闻所未闻的食物。在这种情况下,挪威鼠经常在食物的取舍问题上面临艰难的选择:一方面是有可能发现新的食物资源,而另一方面,这种新的尝试可能带来诸如毒害等风险。
这种情况下,基本的嗅觉判断已经不能作为判别食物的选择,唯一可能的解决方案就是由少数个体进行尝试,然后将其传承给其他同类。加勒夫的具体实验是,先将一些观察鼠和示范鼠放在一起,共同生活几天。然后把8只示范鼠隔离,喂养两种食物中的一种,这两种食物中一种加了肉类,一种加了可可粉。此后再将示范鼠与观察鼠放在一起16分钟,随后移走示范鼠。
在这个实验中,观察鼠从未接触过那些食物,也没有看到示范鼠进食。接下来,两种食物被呈现给了观察鼠。值得注意的是,在接下来的两天中,这些观察鼠通常选择的就是示范鼠吃的那些食物。那么,观察鼠选择食物的唯一依据就是示范鼠进食以后所带有的气味。这表明这种模仿和传承并非局限于视觉范畴,其范围可能比我们先前认为的更加广泛和普遍。
目前看来,鲸类是研究动物文化(non-human culture)的最具代表性的类群之一,至少一部分学者抱有这样的观点。当然,这也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论。争论的核心正是“文化”这个词该不该出现在动物行为学研究中。
单单虎鲸这个物种,就足以引爆争论。因为在这个星球广阔的海域中,存在若干个虎鲸圈子,每个圈子都有自己的行为模式和生活方式。在北半球较高纬度的海域,目前至少已经确认了5型虎鲸,它们分别是太平洋东部的居留鲸(Resident)、远洋鲸(离岸型,Offshore)、过客鲸(Transient),以及大西洋东部靠近英格兰海域的北大西洋1型(Type 1)和2型(Type 2)虎鲸。在南半球环南极洲的较高纬度海域,同样至少确认了5型虎鲸,它们分别是南极A型(Type A)、B型浮冰型(Type B Pack ice)、B型哲拉什型(Type BGerlache)、C型(Type C)和D型(Type D)。
居留鲸的活动范围比较固定,它们主要捕食鱼类,特别喜爱鲑鱼。而过客鲸就不一样了,它们是游荡的杀手,曝光度很高,主要捕食海兽,特别是鳍脚类和港湾鼠海豚。它们同样因为捕食灰鲸和座头鲸的幼崽而臭名昭著,前面提到的那些糟糕的故事,多数也来自过客鲸。远洋鲸的活动范围较远,体形也较另外两型的虎鲸小,它们以虹鳟、杜父鱼等硬骨鱼和鲨鱼为食。名声和脾气都不错,经常被目击到会和灰鲸、长须鲸、加州海狮和长吻真海豚等混群,它们还会与其他海豚合作捕猎鱼类。
南极A型虎鲸体形较大,主要捕食海兽,特别喜欢小须鲸。B型浮冰型也捕猎海兽,主要是以海豹为食;B型哲拉什型则主要捕猎企鹅。C型虎鲸体形最小,它们捕食鱼类,主食是莫氏犬牙南极鱼(Dissostichus mawsoni)。有人认为A型虎鲸会捕食C型虎鲸,但目前还缺乏证据。D型虎鲸同样捕食鱼类,它们眼旁那标志性的白斑变得很小,主要食物是小鳞犬牙南极鱼(Dissostichus eleginoides)。
在所有这些虎鲸中,对太平洋东部,也就是加拿大和美国西海岸的种群研究得最深入,其中以南部居留鲸最为透彻。下面我们就以南部居留鲸为例来介绍一下虎鲸复杂的社会组织,这些组织形式并不保证在其他类型的虎鲸中同样适用。
南部居留鲸的社会组织实际上是一个多层社会,它可分成4个层次。
最小的层级是母系家族(matriline)。虎鲸维持着一种母系或者叫母权的社会,雄性长大以后,也会一直跟随自己的母亲。一头雌性和它的后代组成了一个母系家族,这个家族通常包括三到四代虎鲸,数量从几头到十几头不等。
几个亲缘关系较近的母系家族会组成小社群。小社群的组织不如母系家族那样紧密,但仍然是比较紧密的关系,它们可能会分开一小段时间,然后再相聚。当一个大的母系家族的首领去世以后,它就可能会分裂成几个母系家族,从而形成新的小社群。
具有共同祖先的小社群会构成氏族(clans)。它们的“语言”也比较接近,通常方言(dialects)和口音越近的小社群,它们的亲缘关系就越近。
社会则是由若干氏族构成的。它是一种纯粹的社会组织形式,与亲缘关系无关。居留鲸共有5个社会[2],南部居留鲸正是其中之一。
在虎鲸家庭内部,关系是比较和谐的。尽管雄性的体形要大于雌性,但是家族的领导者是年长的雌性,它的经验至关重要。阿尔法雌性领导鲸群活动,指导鲸群捕猎,甚至要为年轻的雌鲸接生,指导鲸群将新生儿抬出水面。年长的雌鲸会教导年轻的雌鲸如何给幼崽喂奶,整个鲸群都会帮助照看幼崽——曾经观察到南部居留鲸的J社群诞生一头幼鲸J55,整个家庭的雌鲸都紧紧围绕并保护着它,一度使研究人员无法确认其母亲。
与宽吻海豚的雄性会结成联盟绑架雌性强制交配不同,居留鲸要规矩得多,它们通常不会出现这种暴行。相反,雄性会服从阿尔法雌性的安排,与其他家庭联姻。居留鲸不会近亲交配,也不会和社会外的虎鲸交配,它们通常只会在同一社会的小社群之间婚配。交配完成后,雄性会返回母亲的家庭,幼鲸则留给雌性的家庭。所以,幼崽是跟随母亲和母亲的家族一起长大的。
如果以上这些仍然不足以说明虎鲸族群中存在某种文化,并且可以用其他原因来解释的话,还有一个关键性的证据来自它们用以沟通的声音。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迪克(Deecke)等人分析了北部居留鲸两个母系家族A12和A30在12~13年内的音频记录。他们发现这些家族中的方言随着时间在发生变化,一些声音元素有了改变。这像极了人类的语言随着时间发生改变的过程,这一过程通常被称为文化漂变(cultural drift)。
另一个支持证据来自座头鲸。雄性座头鲸以它们的歌声闻名于世,这些变化丰富和高度结构化的声音可以持续20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座头鲸的文化不只体现在小团体关系和方言上,它们在全民范围内不断地变化着音乐时尚。歌曲被整个繁殖种群中的雄性忠实地复制,甚至有可能传播至整片海域。举个例子,尽管相隔4 500千米,但在夏威夷和墨西哥海域的座头鲸总是会传唱相同的曲子。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任何座头鲸种群的曲子都会通过修改一个个元素,逐渐发生变化。显然,这也是一种文化漂变。
如何能在数以千计的、距离很远的座头鲸中保持曲子的同步性,一直是一个谜。现在,它们又带来了新的谜题。2000年,著名的《自然》杂志报道了一起座头鲸的文化变革(cultural revolution)事件。它是1996年在澳大利亚东岸的太平洋海域被记录到的。在那里,发现了两头哼着完全不同曲子的座头鲸。两年之后,这个区域的座头鲸种群都哼起了它俩的曲子,而之前这个种群的那个被不断传承的曲子则完全被抛弃了。根据追查得知,这是一个来自印度洋海域的曲子。它可能是被少数座头鲸从印度洋带到太平洋的。这是一个并不常见的现象。但是,为什么这些座头鲸会放弃原来的曲子,转而传唱新的曲调呢?
2018年11月,艾伦(Jenny A.Allen)等人的研究带来了一些解释,他的研究基础来自之前进行的研究。经过这些年的记录,他们发现澳大利亚东岸的这个座头鲸种群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它们每隔一些年就会发起这样一次文化变革,完全抛弃过去的曲调,换上一个新的曲调。在认真比较了新旧曲调后,他们发现,每次换上的新曲调都会比原来的曲调稍微简单一点儿。而一个新曲子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被加入各种元素,变得复杂起来。所以,艾伦等人的研究指向了一个可能的解释,那就是随着旧曲调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好唱,座头鲸或许会厌倦。所以,它们决定不如换个新调调试试?
关于座头鲸以及前面提到的诸多动物的这些现象,有人倾向于只用前面提到的社会性学习的概念来进行探讨,而不使用文化的提法。这是可以理解的。长期以来,文化被认为是动物与人类的一道分水岭。如果在动物行为中引入文化,势必要对这一概念进行重新定义,并且肯定会引起很多激烈的争议和辩论。因此,持这一观点的人认为没有必要自找麻烦。
但是,持有相反观点的人也提出了他们的想法。他们认为,从演化的角度上来看,引入并重新定义文化的概念是有必要的。鲸类以及灵长类动物的行为已经使文化这一概念的边界变得模糊,并且在自然选择层面存在基因-文化的协同演化(gene-culture coevolution)。也就是,动物的文化行为会改变它们的适应性状态,并通过自然选择作用在它们的基因上。关于虎鲸的研究已经表明,持有不同文化的虎鲸社会,在基因组成上也已经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差别。而把文化这一概念引入到动物界中,消除了人与动物的另一道观念壁垒,有助于我们在更宏观的尺度上思考,我们自己的文化是如何在演化的过程中出现的,又是如何发展变化的。
双方的观点都已呈现。关于文化这一概念是否需要引入动物学中,您是怎么看的呢?
婆罗洲的猩猩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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