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成都锦江边的道路拐角，一处小区院墙外，一棵樱桃树的花在春光中开得热闹绚丽，一树花朵层层似雪。路上行人寥寥，这样一树淡雅的粉白花朵，在如此安静的角落绽放，更显寂寞。

繁英似雪

早春，万木未秀，樱桃率先含春，樱桃花期后，百花方才萌动绽放。《花月令·正月》里说：“樱桃始葩，径草绿，望春初放，百花萌动。”

樱花与樱桃都来自蔷薇科李属樱亚属，樱亚属有众多的物种，中国西南地区也是众多樱亚属植物的分布中心。樱属植物的花期会一直伴随着整个春光，从花期和观赏时间上可以分为早樱、中樱和晚樱。樱桃花开得极早，在各种早樱中，樱桃极具代表性，这种中国的传统果树同样也是早春著名的观赏植物。中国人植樱赏樱的历史极为悠久，不过古人眼中的樱花，大多却是樱桃花。宋代张翊著《花经》，樱桃花位列四品六命，地位不高也不低。

樱桃中国南北各地均产，成都这座城市，无疑是中国栽培樱桃树的先行者。2000多年以前的汉代，樱桃便已植于成都城中的街巷庭院之间，成为一种观赏树木。汉代文豪扬雄在《蜀都赋》中，以优美华丽的辞藻向人们述说了这座城市的绝色美丽，文中提到成都“被以樱梅，树以木兰”，这里的樱，便是樱桃。

二十四番花信风中，樱桃为立春二候，上接迎春，下启望春，在这一迎一望之间，城市的空气中偶然便会飘来樱桃花淡淡的香甜气息。如果刻意去寻，却又闻不见，而蜜蜂却是逐着花香而来，在粉白的花朵中嘤嘤嗡嗡。单朵的樱桃花不算特别好看，长长的花梗上生长有稀疏的柔毛，卵圆形白色或略粉的花瓣，前端下凹或二裂，几十枚离生的雄蕊团团围住一枚花柱，挤作一处又秩序分明。每朵小花略显平淡，不过樱桃花却是清清爽爽，数量繁多。刘禹锡说：“樱桃千万枝，照耀如雪天。”《广群芳谱》提到樱桃树时用了一个词“繁英如雪”，一语道尽樱桃早春漫天花开时的浪漫。

元稹便是在樱桃花开的时节，折下一枝樱桃花，送别了自己的好友。“樱桃花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别后相思最多处，千株万片绕林垂。”早春时节，樱桃树像是在用尽自己的生命力来绽放出一树的繁花，繁花绕林，朵朵压枝，一片片花瓣恰如一份沉甸甸的相思离情。

早樱似雪，又似离愁万千，温暖的春日，隔窗望去，樱桃花又开，李白写下一曲《久别离》，“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樱桃花开花谢，春光离去归来，物候似循环往复，时光却一去不返。同样的春色，同样的繁英如雪，赏樱之人总是不同心境。当白居易又见到樱桃花开时，难掩时光流逝的伤感，“樱桃昨夜开如雪，鬓发今年白似霜”。

羞以含桃

樱桃花的花期极为短暂，每年的物候期又略有不同，这让不少赏花人总是错过樱桃花的盛花期。“他日未开今日谢，嘉辰长短是参差。”李商隐一首《樱桃花下》，便道出了错过花期的无奈。樱桃花来得绚烂去得也匆匆，一周左右的时间，一场纷纷扬扬的花瓣雨落去后，樱桃花的子房便一天天膨大起来。

立夏前后，樱桃开始成熟，果子也一天天变得如珊瑚珠一般红亮。便是在这样一个由暮春入初夏的季节里，年幼的汉惠帝外出游玩，跑到一片樱桃林中。陪伴惠帝的，是熟知先秦礼制的太常叔孙通。那一天，叔孙通告诉惠帝说，古时候就有人在春天给宗庙进献樱桃，陛下出游时，也可以采摘一些樱桃，回来献给宗庙。惠帝开心地采纳了这个建议，司马迁在《史记》中说“果献由此兴”。

以樱桃为果献，称为荐新之礼，起源于周代古礼，《礼记·月令》中说：“仲夏之月，农乃登黍，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樱桃也叫莺桃、玉桃和含桃，东汉学者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记载：“樱，果也，从木，婴声。”他还进一步解释说：“莺桃，莺鸟所含食，故又曰含桃。”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其颗如璎珠，故谓之樱。”鲜红色的樱桃形如珊瑚珠，极为挑逗人的食欲，这种初夏的时令之果，便成为最佳的荐新祭品。

自汉代起，由叔孙通恢复的荐新之祭，已成为历代顺应时令的国家祭礼。唐人李绰著《岁时记·春荐》提到：“四月一日，内园进樱桃，寝园荐讫，颁赐百官各有差。”唐时，樱桃除了献于祖宗荐庙，皇帝还会以赤玉盘盛之，向近臣赏赐樱桃，这是一种荣宠象征，得到赏赐的臣子们纷纷写诗向皇帝表达感恩和忠诚，不过，这些应景的诗句大多为歌功颂德、空洞乏味之句。

樱桃又因其果实的颜色鲜红，也被称作朱樱。天宝十一年（752）的初夏，诗人王维得到了唐玄宗敕赐百官的樱桃，于是写下“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同样是迎合上意，摩诘居士却写出了几分仙佛灵气。

红了樱桃(www.daowen.com)

樱桃是一年中最早成熟的水果之一，所以也被人们称为“初春第一果”。

樱桃花 孙海摄影

清代李渔认为，在春花之中樱桃花是“可有可无者”。人们之所以看重和喜爱樱桃，是因为果实而不是因为花。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又说：“花之最先者梅，果之最先者樱桃。若以次序定尊卑，则梅当王于花，樱桃王于果。”于是，樱桃从此还有了“果王”之称。

樱桃上市，不耐久存。吃樱桃的季节亦如樱桃花那样美好而短暂，所以，若要吃樱桃须趁早赶紧。白居易就是个喜欢抢着吃樱桃的人，“鸟偷飞处衔将火，人摘争时蹋破珠。可惜风吹兼雨打，明朝后日即应无”。

公元761年，樱桃熟了的季节，诗圣杜甫在成都建成草堂，结束了漂泊的日子。当地农人给他送上了一竹篮子的新鲜樱桃，杜甫开心感动之下，回忆起当年先皇帝赐樱桃的前尘旧事，写下一首《野人送朱樱》诗：“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面对着“万颗匀圆”的樱桃，便念叨起那个从来就不喜欢他的肃宗皇帝来。吃着樱桃又抒发了一番忧时伤乱的感慨，肃宗已逝，这大唐天下又将何去何从？大唐诗人中，同样是吃个樱桃写诗发朋友圈，唯有诗圣吃出了如此情感充沛的君臣与家国情怀。

以樱桃宴赏赐进士始于唐代，进士科发榜时，正值樱桃初熟，故宴请及第新进士的宴席称樱桃宴，席间君臣同食樱桃，可谓极尽殊荣。南宋宜兴人蒋捷曾在临安高中进士，就品尝过专为进士及第而设的樱桃宴。

两年后的春天，蒙古军队攻破了南宋都城临安，尚未为官的蒋捷踏上了流浪辗转的归乡之路。这一年的初夏，蒋捷舟过吴江，风雨潇潇之中，樱桃又红，芭蕉再绿，睹物思乡，这样的物候景色带来的却是无边的凄楚、彷徨和哀愁。“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南宋覆亡，蒋捷深怀亡国之痛，从此隐居乡间终生不仕，因这一首《一剪梅》词，被后人称为“樱桃进士”。

杜甫捧樱

中国的山野，还分布着许许多多野生的樱亚属植物，比如毛樱桃、康定樱桃、微毛樱桃、钟花樱桃、高盆樱桃等。早春时节，这些野樱也会开出明媚的花朵，为山野春光增色添彩。这些野樱也会结出如樱桃一般的果实，只是大多涩酸味苦，除了毛樱桃的果实还能凑合着品尝一下，其他的野果都不堪一吃。所以，这些野樱中并没有出现如樱桃这样的秀色可餐的“果王”。而钟花樱桃和高盆樱桃却因为有着不逊于日本樱花的绚烂，今天已被培育为著名的早樱观赏品种，在南方多地都有栽培。

虽然人们并不喜欢吃这些又苦又涩又小的野生樱桃，但是在山野之间的鸟儿对它们却分外地感兴趣。樱亚属的果实在植物学上称为核果，它们多汁的果肉里面有一个坚硬的内果皮，也叫果核。鸟儿们囫囵地把樱桃吃下去后，坚硬的果核保护着樱桃娇嫩的种子，在鸟类的身体里周游一圈后，保存完好的果核又随着粪便传播出去。

在中国古诗词中频频出现的樱桃因为原产于中国，也常被叫作中国樱桃。在樱亚属植物中，还另有一种人们熟悉又好吃的樱桃叫欧洲甜樱桃，虽说这种植物的中文名里带着欧洲二字，但是实际上它最早起源于西亚一带。欧洲甜樱桃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车厘子”，名字译自英文中的cherry，“车厘子”经过品种驯化后在欧洲大陆被广泛种植，有了众多的品种，成了一种个儿大、味儿甜的著名温带水果。今天，在中国的许多地方，这种叫“车厘子”的欧洲大樱桃也被广泛种植。成都周边沿岷江干热河谷的山地，就是欧洲甜樱桃的产地。每年5月下旬，是“车厘子”大量上市的季节。

红红的中国樱桃远没有车厘子那么壮硕和高产，它总是出现在春末初夏的时节，玲珑剔透的身体吹弹欲破。和欧洲甜樱桃相比，它娇羞动人，带着清灵飘逸的风格，有着珊瑚珠玉般的诱人光泽，酸甜娇嫩的滋味能让你的味蕾体会初夏时光的美好。难怪，杜甫捧着一竹篮子的新鲜樱桃一边伤心念叨着已经逝去的先帝，一边还要小心翼翼地“数回细写愁仍破”；樱桃来之不易，就算是小心得不要不要的，还是给弄破了好多，让你读着诗句都会替杜甫心疼。

（本文原载于2020年6月1日《华西都市报》 作者：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