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说:“一册书的命运就是与收藏者和他的收藏的邂逅。”
一本藏书的全部细节:出版日期、地点、装帧手艺、先前的主人,形成了一部神奇的百科全书,叙述着藏品的命运。
《山中白云词》,南宋最后一位著名词人张炎的大作,康熙善本。三百年人世沧桑,此书几度易主。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成都古籍收藏家蒋德森,说起这本书中隐匿的文士风流,连连称奇。
少年读书之烦恼
通常,藏书目的:一读,二藏。读是目的,藏是便于复读与使用。
在中国藏书史中,最出名的非明朝两位大神莫属。
一是嘉靖年间进士朱大韶,喜欢藏书,尤爱宋版书。
康熙年间的善本《山中白云词》,书中朱批为晚清浙江名士顾元熙批注。 杨涛摄影
得知别人藏有宋刻《后汉记》,书中还有陆游、刘辰翁等前朝名士的题签手记。
他便心心念念,甚至不惜用极有才华的爱妾换取,这就是闻名的“美人换书”。
二是著名的文学家王世贞,嗜书成癖,曾用一座庄园来换一部宋刻本《两汉书》。
叶昌炽在《藏书纪事诗》中如此评价王世贞:“得一奇书失一庄,团焦犹恋旧青箱。”
蒋德森藏书,比不上这些豪华的收集者,但更接近于收藏的真谛:藏书是为读书。
1955年,成都。
盛夏的热度,与现在相差无几。
暑月蝉鸣,低矮的平房,沁着丝丝凉意。
少年蒋德森,向邻居家的大人借了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汗津津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生怕弄脏了书页。
熬更守夜,连看几天,眼看到了还书的日子。蒋德森把书页检查了又检查,生怕有卷角。
“因此,还书,最后一道工序是用凳子把翻过的皱褶压平。”完璧归赵,主人才有二次借阅的可能。
还书时,还得与主人交流读书心得,并在课外活动时将书中的故事讲给同学听。
这样,看一本书的使命才算完成。
在物质匮乏的时代,书卷里的忧乐,占据了像蒋德森这样少年的精神世界。
蹭书,也曾是蒋德森少年读书的烦恼。
那时在书店看书,光看不买,久而久之,营业员要摆脸色或者骂人。
在西大街新华书店看书时,蒋德森会研究营业员的“脸色”:一个严厉些,另一个和蔼些。所以,严厉的店员当班时,蒋德森就不去光顾。
青年藏书之艰辛
零碎的阅读,并不能满足一个嗜书者的愿望。
1957年,蒋德森拥有了第一本线装书——《陵阳集》木刻本,宋代江西诗派诗人韩驹的著作。
“在成都市古籍书店买的,花了2角钱。当时的2角钱也不简单:一份回锅肉1角6分,米饭4分钱,够人一餐。”
父亲早逝,蒋德森过早扛起了家庭的重担。要买书,只有自己挣。
暑假,他就去工地打工,以贴补家用。当时,班上男同学都在一个工地打工,干些搬砖、拉沙的体力活。
一个星期下来,其他同学都回家了,只剩他一个。
“6毛钱一天,干满一个月,工地老板给我涨薪,7毛钱一天。”干满一个暑假,蒋德森小有收入。
交完学费还有盈余,剩下的钱全部买书了——心仪已久的线装六大本《康熙字典》抱回家。
1962年,21岁的蒋德森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开始上班挣钱。
起初他的工作是拉架架车,从府青路煤厂运煤到长顺街。最开始是一次只能运500斤,收入5角8分钱,后来一次运2000斤,就可以收入2块多钱,一天运两次,收入颇丰。
如此拼搏,蒋德森除了为生活,也为满足精神世界的渴望——读更多的书,才有更多的精神财富。
正如法国戏剧家杜伽尔所说:“生活是一种绵延不绝的渴望,渴望不断上升,变得更伟大而高贵。”
蒋德森平均一个月80多元的收入,在当时算是高工资了(大学毕业生才40多元,教师35元5角,普通学工15元),其中大部分交给母亲家用,其余留下买书。
以至于他后来到汽车队工作,驾驶行当的爱好都是烟酒茶,他的爱好仍然是读书、买书。
从1957年到2018年,如今已78岁的蒋德森,60年藏书从未停止。
他家,不说普通的旧书,仅线装古籍就有近万册,善本上千册。而他经手的各种古旧书更是不计其数。
有人将他视作传奇,称他“书王”。对于这些说法,蒋德森自言愧不敢当:“读书是丰富人生的内涵,不是四处炫耀的资本。”(www.daowen.com)
因为业界名气,有时也有人卖书“吃冒炸”:“这书蒋老师看过,都给了价的。”买书人就说:“我再加点价,你让给我。”买书到手,拿到淘书斋,向蒋老师“炫耀”,蒋老师一看便说:“我没有买这部书,他们打冒炸的,你上当了。”
《山中白云词》的命运
古旧市场多年浸染,蒋德森也有些宝贝。
其中,他最爱的收藏是康熙年间的《山中白云词》,由当时久负盛名的浙西六大家词人——朱彝尊、李良年、沈皞日、李符、沈岸登、龚翔麟在刻集时同时刻印。《山中白云词》,正是南宋最后一位著名词人张炎的大作,存词302首。
5月1日,蒋德森把这卷珍藏拿出来细细研究,古朴的气息中,品味书卷遥远的过去。
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浙江杭州人,贵族后裔。早年为承平公子,过着休闲而富有艺术情趣的生活,其词注重格律和表现技巧,内容多写湖山游赏的贵公子生活情趣。
张炎29岁时,宋朝亡国,感受家破人亡之惨痛后,词风渐变,盛衰之感、忘国之痛和江湖漂泊之苦,成为词的主调,格调凄清。因他精通音律,审音拈韵,细致入微,遣词造句,流丽清畅,时有精警之处。张炎的创作和词论对后世均有深远影响,清代许多词人都尊崇张炎,把他和姜夔并称,为浙西六大家词人所宗。
1962年,蒋德森在成都古籍书店买下这套《山中白云词》,仅仅花了2角钱。
“可能是这套书后面有两页残缺,古籍书店就以极低的价格出售了。”购买后,未来得及细读,他就放进旧书堆,尘封了26年。
1988年,他退休后,整理古旧书籍,才发现这书大有来头。
根据书中的题跋、印章,查阅相关史料发现,这套《山中白云词》至少历经三个清代名士:符曾,顾元熙、顾复初父子。
符曾,清代浙派著名代表诗人,官至户部郎中。符曾是这套书的第一个拥有者,至于为什么流转到顾元熙手中,就不得而知了。
蒋德森展示的三卷《山中白云词》,为金镶玉,保存完好,字迹清晰。
书页有两种批注:朱批和墨批。“长幼有序,父子相承。朱批是顾元熙,墨批是顾复初。”
此书由顾复初入蜀带到成都。现在很多人对顾复初不是很熟悉,成都杜甫草堂楹联就是他所写:
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
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
咸丰年间,顾复初以七品州判的官阶入蜀,最初在成都将军完颜祟实府上充当幕僚,后升为光禄寺署正。历任晚清四川总督吴棠、丁宝桢、刘秉璋的幕僚。顾复初的诗词文章样样俱佳,光绪年间还被公推为蜀中第一书法家。
此外,顾复初还与新繁县龙藏寺的高僧雪堂是好朋友。顾复初因爱妻范氏病逝,为安葬事宜,囊中羞涩的他到龙藏寺请求雪堂帮助,雪堂当即承诺由龙藏寺提供墓址安葬,让顾复初感动不已。
清光绪二十年(1894),顾复初去世。雪堂遵其遗愿,将其葬于龙藏寺,与其夫人范氏同墓穴。
顾复初去世后,这本《山中白云词》此后几十年流落于何家?已成永久谜团。
所幸,好书有缘,如今再到珍爱之人手中。
赵尔丰的石头奇缘
赵尔丰,晚清军政界叱咤风云的人物,虽有“屠户”之称,但并不妨碍他附庸风雅——酷爱冰冷坚硬嶙峋峥嵘的石头。
赵尔丰有本著作《灵石记》,叙述他在川边寻觅搜集有字的石头,绘印成册。赵尔丰自幼喜石,宣统元年(1909)奉命督师今西藏昌都,即察木多,见河边彩石“水日相映,五色必备,辉耀眼木”,遂取石收藏,“日相研究,得真草篆籀各体二百零四字”,编成此书。
此书收石图众多并有文字注解,为藏石赏石的重要典籍。
蒋德森说,目前流传出来的《灵石记》,成都有两本,一本在他手中,一本为另一藏家所有。书中213幅灵石图,既有参互错综之妙,也有解析反正之奇,说明赵尔丰藏石已达很深的境界。
此外,蒋德森还藏有顺治年间版本金圣叹《唱经堂外书》,乾隆年间刻的李调元《涵海本华阳国志》,清初刻的《崇祯遗录》等。
置身于成堆的卷帙中,你才会发现这些历史人物的奇异,而旧书才会在拥有者手里得到新生。
这是蒋德森的体会,也是读书人应有的境界。
在府青路玛塞城,蒋德森的书斋旁,有一个专业修书的摊位。
一页页边缘破烂成蜂窝状的古籍,经过专业的处理后,重新焕发生机。
古籍的各种破损、污渍等被修复艺人叫作书病。古书艺人视书为孩子,所以修复如看病,也有望、闻、问、切。
古籍修复,大江南北有各派绝技,所存在的派别和书画装裱的派别大体一致,分沪派、蜀派、徽派、岭南、鲁派、津派,但大部分在1970年左右消失。
蜀派曾有绝技“借尸还魂”,可以把整个旧书纸更换,让原来的墨迹附着在新的纸张上。可以大大延长书的寿命,但因为不符合修旧如旧,这项绝技已随蜀派的消失而消失。
蒋德森所藏的古籍,也有部分需要修复,比如《山中白云词》残缺的两页。
修复容易,补字高难。补字的人,不仅要有《水浒传》里“圣手书生”萧让的绝活,善写苏、黄、米、蔡四种字体,还要会篆书、燕楷、行草等。
蒋德森就托人找了原成都刊刻厂的老艺人陈定钦,没想到,陈定钦是个中高手,精研各种字体,书法水平也很高。
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好朋友。可惜的是,陈定钦前几年去世了,由于种种原因,他的绝艺并没有传承下来。
所以,如今成都的古籍修复市场上,懂修复的大有人在,但补字已是“一匠难求”。
(本文原载于2018年5月7日《华西都市报》
封面新闻记者:仲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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