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9
我能想象一个人没有手、没有脚,或没有头(只因经验告诉我们,头比脚更重要),但我无法想象一个人没有思想,那他就成了一块石头或一只动物。
340
算术机器[1]出的结果,比任何动物行为更接近思考,但这无法让我们认为它有意志,就像我们不能认为动物拥有意志一样。
341
利扬库尔的小鱼和青蛙。[2]们总是根据本能做重复的事,从来不做别的,做不出任何可以显示它们有心灵的事。
342
如果动物能以精神而非本能行动,能以精神而非本能说话,就可以在捕猎中警告它的同伴们猎物找到了或跑丢了。那样,它就一定也能传达那些和自身关系更密切的事情了,比如它会说:“帮我咬断我身上这条绳子吧,我咬不到。”
343
鹦鹉会擦嘴,尽管它并不脏。
344
靠本能还是理性,标志着两种天性。
345
理性的命令胜过主人的命令,因为对抗主人,我们将会不幸,而违反理性,我们就成了蠢人。
346
人因为有思想而伟大。
347
人不过是一根芦苇[3]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不需要整个宇宙武装起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剥夺他的生命。即使宇宙要毁灭他,他也比致他于死地的宇宙要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将要死亡,他知道宇宙相于对他的优势,而宇宙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我们所有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正是因为它,我们才可以鼓舞自己,而不是通过我们所无法填充的空间和时间。所以,让我们努力好好思想,这是道德的原则。
348
一根会思考的芦苇。我追求自己的尊严,绝不是诉诸空间,而是诉诸对自己思想的掌控。如果已经拥有自己的世界,我就不再需要其他。宇宙通过空间囊括了我,吞没了我,使我犹如一个原子,但通过思想,我囊括了整个宇宙。
349
灵魂的非物质性。完全掌控自己的激情的哲学家。[4]什么物质能做到这一点呢?
350
斯多亚派。他们得出结论,一次做到就总能做到。所以,既然有人渴望圣恩并得到圣恩和力量,那么其他人也可以做到。但这是发高烧后的推理行为,健康人不会这么干。
爱比克泰德得出结论说,既然有矢志不渝的基督徒,那么人人都可以轻松做到。
351
灵魂有时会高涨,精神到达一个境界,抓住什么东西,但无法持续。它突然跃起,但不像跳上宝座然后坐定那样,仅仅是一瞬间。
352
人的美德的强弱,不应以他努力的结果来衡量,而应以他的日常生活来衡量。
353
我绝不赞美过分的美德(比如过分的勇敢),除非我同时看到他身上有等量的相反的美德(比如伊巴密浓达[5]他勇猛无比又仁慈爱众),否则他就不是上升,而是堕落。伟大不是走向一个极端,伟大是同时触及两端,并充满两端之间的全部空间。但也许灵魂只能从一端跳到另一端,实际上它只能现身一点,就像燃烧中的长木条一样。如此,这虽然无法说明灵魂可以很宽广,但至少说明它很灵活。
354
人性并非永远在前进,它有进有退。
温度有高有低,冷和热一样可以证明燃烧的伟大。
不同时代的人发现了同样的东西。世上的善恶基本没变。没有大善大恶。[6]
355
滔滔不绝的雄辩使人疲倦。
诸侯与国王也需要游戏,他们并不总坐在宝座上,他们也会烦。雄伟的废墟最被人欣赏。任何事的连续性都使人不悦。当我们感觉热时,寒冷就是怡人的。
天道永进,在进退之间。它进一步又退一步,然后进两步又退两步,然后进得更远……
海潮也是如此行动,太阳显然也是这样运行的。
356
身体的滋养是一点一点进行的。少吃才能提供充足的滋养。
357
当我们追求美德到了一个极端,罪恶就会出现。罪恶会从无穷小处沿途而来,暗暗前行,不知不觉。恶聚集起来,冲向无穷大,最后我们陷入其中,无法再看到美德。完美本身就是种缺陷。
358
人既非天使又非野兽[7]不幸的是,想做天使的人往往会变成野兽[8]
359
我们并非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持美德,而是通过平衡两种相反的罪恶,就像在两股反向的风中保持直立一样。两恶中,去掉其一,我们就会落入另一种。
360
斯多亚派的主张,太困难,太愚蠢。斯多亚派规定:没有最高智慧的人都同等愚蠢和邪恶,就像水下两英寸的人。
361
至善。关于至善的争论。如果你想满足于自发的善。[9]个理论有问题,因为它最后劝人自杀。啊,生命多么美好,它却劝人摆脱它如同逃避瘟疫!
362
经元老院会晤……
要找类似篇章。
363
经元老院会晤,定了平民的罪。(塞内卡,588页)
没有任何东西荒谬到哲学家理不清。(《论神性》)
反对天道和天意的人,被迫徒劳地抗辩。(西塞罗)
以这种方式研究什么都有过度研究的危险。(塞内卡)
对个人最合适的就是对他来说最好的。
首先要遵循自然的模式。(《农事诗》)
美好的心智无须很多诗书。
一件不可耻的事,受到太多赞扬就成了耻辱。
这是我的习惯,你只须照做。(喜剧[10]泰伦斯)
364
但并非人人都知耻。
众神围绕着一个人在骚动。
最可耻的莫过于声称自己懂自己不懂的东西。(西塞罗)
我并不以承认自己的无知感到可耻。
还不如不开始。[11]
365
思想。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所以思想以其本质是一种可惊叹的、无与伦比的东西。它必然有奇异的缺点值得轻视,缺点之大,使其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加可笑。思想的本质是何等伟大啊!思想的缺点是何等卑贱啊![12]
但我的这种思考又是什么呢?它何等愚蠢啊!
366
它是世界的大法官,但心灵无法独立得可以不受周围最微小噪音的干扰。要妨碍人进行思考,无须大炮的声响,只要风向标或滑轮嘎吱一声就够了。如果他暂时无法正确思考,不必奇怪,因为可能有只苍蝇在他耳边嗡嗡叫,这就足以让他丧失判断力了。
如果你想要他触及真理,就得赶走那只虫子,它阻碍心灵使其无法思考,扰乱了统治城市和王国的强大智慧。这是一个搞笑的神!啊,滑稽的英雄!
367
苍蝇的威力:它们能打胜仗[13]能妨碍灵魂的行动,吃掉我们的肉体。
368
当有人说热即粒子运动,光就是我们感觉到的反射作用,我们很震惊。什么?难道愉悦只是精神自编自导的芭蕾?我们的观点完全不同!这些感觉与其他感觉比较起来,如此遥远又完全相同。火的感觉以及我们的听觉、视觉,这些对我们来说既神秘又实在,实在得像被石头砸到一样。而圣灵以其细微钻进毛细孔里去时,触动的必然是别的神经,但总能触动一些神经。
369
理性的任何动作,都需要记忆存储作为基础。
370
思想倏忽而来,倏忽而逝,没有方法可以保留或储存。
思想逃脱了,我想把它写下来,而我写下的是“它逃离了我”。
371
小时候,我常抱着我的书。因为有时候我想……我相信我抱的是书,所以我怀疑……
372
记下思想的时候,有时边写边忘,但这让我记住了自己的弱点,也就是一直在忘。这比我忘记的东西更有指导意义,因为我最想认识的是自己的虚无。
373
怀疑主义。我会在这本书里杂乱地记录我的思想,也许并不是故意制造混乱。这才是真正的秩序,它以无序处处表明我的目的。假如写得很顺,就赋予了这本论著过分的荣耀,而我想要证明的是,在这个主题面前,我的文字是无力的。
374
最让我惊讶的是看到整个世界都不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惊讶。人们各自遵循自己的生活模式,一板一眼地生活,并非因为遵循惯例真有什么好处,而是因为人们假装知道理性和正义的所在。他们发现自己的生活一直都是一场欺骗,但由于一种怪异的谦逊,相信自己喜欢被骗,而不是错在他们总在遵循的艺术。世上有很多人是怀疑主义者,但不戴怀疑主义派的帽子。
他们可以很好地证明人类到底能狂妄到何种程度,竟然能相信自己并非天生处于必然的软弱之中,反倒相信自己有天生的智慧。最支持怀疑主义派的,莫过于非怀疑主义派了;假若人人都是怀疑主义者,那他们怀疑什么?
375
我大半生都相信正义是存在的,而我没搞错这一点,是因为上帝愿意向我们展示,所以存在正义。但我以前并非这样理解的,我就错在这里,因为我曾经相信的是,人的正义就是本质上的正义,而我能够认识和判断它。但我已经无数次发现自以为正确的判断是错的,最后我开始不相信自己的判断,然后开始不相信别人的判断。我目睹了诸国的变化以及人的变化,我对真正正义的理解不断地改变,然后我明白了,原来人性也只是一场不断的变化罢了。从那之后,我就开始不变了,即使我变了,也是变得更坚信自己的观点了。
怀疑主义者阿凯西劳斯[14]成了教条主义者。[15]
376
这一派从其敌人身上获得的力量远多于朋友,因为人性的软弱在不懂它的人身上比在懂它的人身上表现得更加显著。
377
撰文论述谦卑,虚荣的人可得骄傲,谦卑的人则得谦卑。所以怀疑主义的论文可以坚定信徒的信仰。很少有人谦卑地谈论谦卑,贞洁地讨论贞洁,怀疑地讨论怀疑主义[16]我们只充满了虚伪、两面性和矛盾,我们隐藏并伪装,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人看,也不让自己看。
378
怀疑主义。它指责太发达的智慧,说它和智障一样都是疯狂,只有中道是好的。一般人都能接受这一点,谁要是偏离中道,无论偏向哪一端,他们就会挑毛病。我不反对这一点。我很赞同把自己安置在这里。我拒绝居于底端,并非因为它低,而是因为它是极端,所以我也拒绝被放置在顶端。脱离中道就不再是人。人的灵魂的伟大就在于懂得自己永远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伟大并不在于脱离这里,留在这里才是伟大的。
379
太多自由并非好事,随心所欲也是一样。
380
一切格言佳句,世界上都有了,我们只须拿来就用。比如我们并不怀疑保家卫国应当不惜舍命,而为了宗教则无须如此。
人与人之间必须有不平等。这是真理,但承认这一点,就同时为最高权力和最暴虐的统治打开了方便之门。
我们必须散散心。但这就为放荡无度打开了大门。让我们标出界限来吧,事物本身并无界限。设定界限吧,也就是心灵无法接受的底线。
381
如果我们太年轻,判断就会失准,太老也一样。如果想得不够或想得太多,我们都会形成执念,从而发昏。如果干完一件事后立即反观,我们就被它完全攫住而一心偏袒,但拖延太久后就无法再进入那种精神状态。欣赏画作也是如此,站得太远或离得太近都一样,欣赏它们只能在一个最适宜的地方,别的地方则不是太近就是太远,不是高了就是矮了。在绘画艺术上,透视学规定了这个点。但要观察真理、高尚,谁来规定这个点呢?
382
如果一切都同步运动,那么看起来就没有运动,比如在船上时。当人人都放纵,就没人在放纵了。停下来的人就像一个参照点,使人注意到其他人的过度表现。
383
放荡的人告诉体面生活的人:“你们背离自然之道,而我们在遵循。”这就像船员认为:“岸上的人在动,而我们是静止的。”这两句话在语法等所有语言层面上都是类似的。我们必须有个不动的点,才能做判断。船上的人可以把海港当作参照点,但我们在高尚这件事上用什么做“海港”呢?(www.daowen.com)
384
用是否存在矛盾来判断真理,那可糟糕透了。有许多确定的事存在矛盾,有很多谬论天衣无缝。矛盾既不标志谬论,不矛盾也不是真理的标志。
385
怀疑主义。在怀疑主义那里,一切都是半真半假的。绝对真理不是这样的,它是完全纯粹、完全正确的。而认为一切都真假参半就玷污并消灭了绝对真理。“没有任何事物是纯粹正确的,所以没有事物是正确的或绝对正确的。”你可能会反驳说,“杀人是错的”是绝对正确的。是的,因为我们很清楚什么是罪行、什么不是。但你说说什么是真正的善、什么是真正的高尚?说不了,因为穷尽世界也找不到。是婚姻吗?不,节欲更好。是无杀吗?不,因为无法无天是可怕的,坏人会杀光良民。是杀人吗?不,因为那是灭绝人性。我们只能掌控部分真理和部分善,同时掺杂一些谬论和恶。
386
如果每晚都做同一个梦,它对我们的影响就会像每天都看到的世界一样深刻。如果匠人每晚都在梦中做十二个小时的王,我相信他几乎会像王一样开心,就像每晚十二小时都梦见自己是一个匠人的王。
如果每晚都梦见被敌人追杀、困于痛苦的幻境,或者每晚都做不同的工作(就像穷游时一样),我们就会很痛苦,痛苦得就像那都是真的一样,我们会害怕睡觉,就像我们害怕醒来(万一那是真正的不幸呢)。梦境的确可以带来和现实差不多的不适。
而梦会变,同一个梦也总是在变,所以梦中所见并不怎么影响我们,但醒时所见就不一样了,因为醒有连续性,虽然也不是连续、平稳到完全没有变化的程度。但现实的变化并不那么突然,除了极少数情况,比如旅行时,我们常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人生就是一场不那么无常的梦罢了。
387
信仰可能真的能得证,但又不肯定。这能说明什么啊?只能证明“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是不确定的。怀疑主义的荣耀应当是怀疑自己的理论。
388
理智健全。怀疑主义者被逼迎战:“你偷换概念了,我们明明不是在睡觉……”我多么想看到这种傲慢的理性受辱并哀求原谅啊!因为这不是一个人遭到质疑时该说的话,全副武装强力抗辩。他并没蠢到宣称人们都偷换概念,但恶狠狠地回击所谓的概念偷换。
389
《传道书》说,人若没有上帝就会沦于完全的无知,注定不幸,因为有渴望而做不到是不幸的。那么,把握了部分真理就能幸福吗?他既不知道真理,又禁不住想去知道。他甚至无力怀疑。
390
我的上帝!这种说法多么愚蠢:“上帝创造世界是为了毁灭它吗?既然人很软弱,为什么上帝还有诸多苛求?”这种恶可以用怀疑主义做解药,它可以刺破这种虚妄。[17]
391
交谈。怀疑主义的大话:“我可以否定宗教!”
回应。怀疑主义其实强化了宗教意识。
392
怀疑主义说……这是一个奇怪的事实:要下准确的定义,就得模糊一下,而且要理直气壮地模糊一下。我们假设所有人对同一概念的理解都是一样的,但这个假设没有基础,因为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比如我现在看到,人们在同一场合使用同一字眼。两个人看到一个物体移动了,并用同一字眼对这件事描述自己的观点,都说它动了。因为措辞一致,我们便强烈地相信其思想一致。但这并不足以得到让人完全信服的定论。这只足够让我们赌他们的想法相同,因为我们知道,前提不同也常能推出同样的结论。
正方怎么迎战:上面的论述方式,最起码足以搞乱整件事,这种方式并没有使正方完全昏聩。本来独断论者是可以赢的,但事情乱了,正方无言以对,反倒荣耀了怀疑主义阵营。
怀疑主义就在于这种怀疑,它说概念是含混、有歧义、说不清的,正方模模糊糊觉得没道理,但又无法反驳。
393
考虑这件事很有意思:世上有人弃绝了上帝和自然的全部律法,然后为自己制定律法并严格遵守,比如穆罕默德的士兵、强盗、异端等。怀疑主义逻辑学家们也像邪教组织。他们僭越诸多公正的圣律,所以貌似放肆得无边无界。
394
所有怀疑主义、斯多亚派、无神论者等的基本命题都是对的,但结论都是错的,因为其基本命题的反命题也是对的。
395
本能和理性。我们在做证明时有一种无能,所有教条主义者都无法克服。但我们对真理有一个概念,所有怀疑主义者都攻破不了。
396
有两种东西可以指导人认识自己全部的人性:本能和经历。
397
人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知道自己的凄凉。一棵树并不知道自己是不幸的。所以,不幸的是知道自己是不幸的,但知道自己不幸也是了不起的。
398
正是这种凄凉证明了人的伟大。这是一个君王的悲怆,是一个废黜的国王的悲剧。
399
感觉不到悲伤就不会悲伤,一片废墟并不悲伤,只有人懂得悲伤。我是遭遇过的人。
400
人的伟大。我们如此推崇人的灵魂,以至于无法忍受它为人轻视,也就是不被别的灵魂尊敬。人的全部幸福就在于这种尊敬。
401
荣光。动物并不互相崇拜。一匹马不会崇拜另一匹马,不是因为它们之间没有优劣之分,而是因为崇拜也没用,因为在马厩里最笨最丑的马也不会把自己的燕麦贡献给别的马,而人却会叫别人对自己这样做。动物之德在于自足。
402
人之伟大甚至体现在其欲望中,人知道如何从贪欲中抽象出一种值得赞美的原则,并以此绘制成一幅仁爱的画面。
403
伟大。能给任何事情找到理由,标志着人的伟大,能给贪婪编织一套美丽的体系。
404
人最大的卑贱就是追求荣耀自己,但它也是人之尊贵的最大标志,因为无论人在世上拥有多少东西,享有何种健康和精致的享受,倘若不享有他人的尊敬,他就不满足。他极其珍视人的理性,无论他有多少名利,只要没被人的理性列为尊贵,他就不满意。尊贵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位置。什么都无法转移人的渴望,它是人心中最不可磨灭的品质。
而那些最看低人性并把人与动物等同的人,也渴望被人羡慕和信任,所以他们就在情感上自相矛盾了;他们的天性强烈地敦促自己相信人的伟大,这种信念比理性告知的人之可鄙更加有力。
405
矛盾。所有凄凉都可以被骄傲抵消掉。人会藏起自己的可悲,或者揭露它,并为知道自己的可悲而感到骄傲。
406
骄傲抵消和消除一切可悲。人是一头奇异的怪物,明显很失常。人从故乡堕落,急于寻回。这是人人都在做的。那就让我们看看谁会找到它吧。
407
当恶有理性支持,就产生了骄傲,恶会炫耀理性的光辉。如果严肃或重大的选择最后没有成就真正的美好,就必须回头,去追随天道,这种回头也会成为一种骄傲。
408
做坏事并不费力。恶有无穷多种的形式,善则基本只有一种。但某些恶和我们说的善一样难以辨认,所以人们就常把这种特殊的恶当作善。要作这种恶,灵魂需要一种了不起的伟大,如同至善时一样。
409
人的伟大。人的伟大是显而易见的,甚至他的不幸也能证明这一点。动物身上叫作天性的东西,于人则是可悲的;由此我们认识到,人的天性像动物的一样,人从曾经美好的天性中落了下来。
除了被罢黜的王,谁会因为自己不是王而感觉不幸呢?保罗·埃米利乌斯不再任执政官后就不幸福了吗?不,人人都觉得他很幸福,因为他这辈子做过执政官啊,而执政官不是终身制的。但人们觉得退位的珀尔修斯是不幸的,因为王权的性质本来是要他永远做王的,人们甚至对他居然还有勇气活下去感到吃惊。谁会因为自己只有一张嘴而感到不幸呢?谁会因为只有一只眼睛而不觉得自己不幸呢?可能从来没有谁因为自己没有三只眼睛而感到难过,但所有人都会因为一只眼睛都没有而感到难过。
410
马其顿王珀尔修斯。保罗·埃米利乌斯斥责珀尔修斯为何不自杀。
411
我们明白自己的不幸,它扑上来,扼住我们的喉咙,但是我们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本能,使自己不倒下。
412
理性和情欲在人内部作战。
假如人只有理性而没有情欲……
假如人只有情欲而舍弃理性……
但人是两者兼备,所以纷争不断,人无法和自己和平共处。所以人永远分裂,和自己对抗。
413
理性与情欲的内斗把本来可以和平共处的人群一分为二。一派想放弃情欲,变身成神,另一派想放弃理性,化身为兽。(戴巴罗[18]但他们都做不到,理性不肯让步,控诉情欲那可鄙的不义,使沉溺于情欲者不得安宁,而情欲也永远活跃在禁欲者的身体里。
414
所以,人必然是疯狂的,所以不疯狂不啻于另一种形式的疯狂。
415
人的本质还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从人性的终点来看,人就是伟大的、无与伦比的;而从个体的角度来看(就像我们判断马和狗的不同本质时,常说它们速度不同),大多数人就是不幸的、可鄙的。从两个角度出发,我们有完全相反的判断,哲学家们无休止地争论着。
一方总会否认另一方的理论。一方说:“人生下来不是要进天堂的,因为他一切的行为都与之相悖。”另一方则说:“人放弃了天堂,才有卑鄙的行为。”
416
为波·罗雅尔修道院。[19]大与可悲。从人的伟大中可推导出他的可悲,从人的可悲中可推导出他的伟大。有人认为人是十分可悲的,并以他的伟大作为论据;有人则根据人的可悲,有力地证明了他的伟大。后者用来充分证明人之伟大的一切,只是为前者提供了证据,证明人的可悲(我们堕落得越深,就越发可悲),反过来也成立。双方在无休止的循环中互相换位,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一个人拥有多少光明,就会在多大程度上发现人的伟大与可悲。总之,人知道自己是可悲的。他是可悲的,他本来就是,但他知道这件事,所以真的好伟大啊。
417
人这种双重属性特别明显,以至于有人认为我们有两个灵魂。他们好像觉得,一颗心不会有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变体,一端是无限的傲慢,另一端是可怕的沮丧。
418
让人看清自己太像动物而不展示其伟大,是危险的。当人把自己的伟大看得太清而看不到自己的卑贱,同样也很危险。而当他忽视两者,那就更加危险。而把两者都指明给他看,那就很有益了。
绝不能让人相信自己与动物或天使齐身,也不能让他忽视本性的两面,他应该同时知道两者。
419
我不赞成人依靠自己,也不赞成人依赖他人,因为那都会导致他们无依无靠,没有安宁……
420
如果人自诩,我就贬低他;如果人自谦,我就抬高他;我要永远和他对立,直到他明白自己是一个怪物,自己根本不理解自己。
421
我斥责那些赞美他人的人,同样也责备那些谴责他人的人以及选择自娱自乐的人。我只赞许那些在悲伤中寻求的人。
422
求真寻善而不得,这时的烦累是好事,这样我们就能向救世主伸出手去。
423
矛盾。在证明了人的伟大和卑微之后,现在应当让人认识自己的价值。让他爱自己吧,因为他内在拥有可以成就美好的天性,但不要因此热爱自己的卑贱。让他谦卑而不自卑,因为他的能力是贫瘠的,但不能蔑视天赐的能力。让他憎恶自己,让他热爱自己,他拥有认识真理和幸福的能力,但他不拥有真理,无论永恒还是安宁方面的真理。
所以我希望能引导人摆脱情欲的束缚,去求真,一旦发现就去追随,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被情欲蒙蔽了,所以不知道真理。
我真的希望他能憎恨自己的情欲,因为情欲自动决定了他的主动选择。憎恨自己体内的情欲,他就不会盲目地抉择了,或在他做出正确的选择后继续妨碍他。
424
从表面看,所有的矛盾之处最使我不懂信仰,却引导着我急速奔向真正的信仰。
[1]帕斯卡设计了世界上第一台计算器,并预言这种机器将越来越流行。
[2]故事已不可考。动物就是笛卡儿和帕斯卡所谓的“机器”,人有一部分是机器,因拥有思想而不同于机器。
[3]见《马太福音》第12章第20节:“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
[4]指斯多亚派,也就是怀疑主义,其主张之一是“不动心”,也就是无欲则刚。
[5]伊巴密浓达(约前420—前362),古希腊底比斯政治家、军事家。
[6]语出贺拉斯《歌集》。
[7]这是宗教中的“天使主义”。“天使主义”(或者说完美主义)很能诱惑人,心理学上叫“强迫型人格障碍倾向”。年轻人尤其容易受“天使主义”的诱惑,过度渴望达到完美理想的状态。我们与动物不同,并不表示就应该否定人身上具有的兽性,我们仍然是动物。世界又不是伊甸园,哪儿来的那么多完美?
[8]人虽然是堕落的,但不会完全泯灭心中的灵性之光,所以他才会想表现为天使;然而这个善良的愿望只是一种表面冲动,在这一冲动的冰山下蠕动着的常常是欲望,而人又常常有意或者无意地漠视这种恶。良好的愿望常会把人引到地狱中去,这些善良的愿望可以是自由、独立、平等、幸福等。在历史上,没有哪种罪恶不是凭着这些善良的愿望而兴起的。
[9]塞内卡为自杀做辩护,说人是有罪的,所以自杀是至善。
[10] 语出《自虐者》。
[11] 见塞内卡《书信集》,这句话只引用了半句,另半句是“如果无法恒久”。
[12] 思想是伟大的,正是它使人如芦苇一样脆弱的生命变得有力,是它使人高于万物,超越一切貌似强悍的对手,成为万物灵长,使人拥有了尊严,所以思想的伟大成就了人的伟大。但思想的缺点是什么?当它认识到自己的伟大,就会“骄傲”,它使人自命为天使,甚至自封为神,从而堕落成世界上最卑微的东西。
[13] 《蒙田随笔》中讲的一个故事。
[14] 皮浪的追随者。
[15] 怀疑主义和教条主义是两个势同水火的流派,观点几乎完全互相抵消。见第73则的脚注。
[16] 怀疑可以找出一切理论中的悖论和不合逻辑的地方,从而摧毁这个理论。比如牛顿的三大定律,在怀疑主义面前是不堪一击的。它本身推导严密、滴水不漏,但它不能把矛头指向自己,因为它本身也不是无懈可击的。怀疑主义怀疑一切,但不能怀疑自己。
[17] 怀疑主义是终极哲学,是哲学中的哲学,是哲学之王。帕斯卡并不是否认这一派,而是认为,你得先懂它,才能向更高层面发展。
[18] 戴巴罗是色情歌曲作曲家,巴尔扎克把他叫作“新酒神”。
[19] 帕斯卡在波·罗雅尔修道院隐居时写的这些手稿。在手稿中,有多处A. P. R.字样,据推测是为了在修道院里做演讲或布道用的。该修道院于1711年拆毁,现在仅有历史遗迹,称为波·罗雅尔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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