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界模型虽然巧妙地回避了关于时间范围的古老哲学难题，但它似乎也暗示着某种关于宇宙的、令很多人难以接受的思想：宇宙为何存在及为何以这样的方式存在，并无外在原因可循。无边界假设不要求对宇宙的存在或本质给出预解释，宇宙就在这里，就以其存在之方式存在。这个假设不涉及时间的开端，模型也不特别要求解释自然律为何如此。此间蕴含的神学意义，霍金没有忽视：

如果时空没有边界，就无须明确规定边界的行为，无须知道宇宙的最初状态。时空没有边缘，我们便无须请求上帝或寻找某种新规则来为时空设定边界条件。我们可以说：“宇宙的边界条件就是没有边界。”宇宙将是完全独立的，不受任何外界影响。它将永不被创造、永不被毁灭。它只是存在。只要我们相信宇宙有起始，创世者的角色就不言自明。但倘若宇宙真是自在的，没有界线或边缘，既无始又无终，则答案就不再那么明显：创世者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毫无疑问，神学家们不太喜欢这个结果。他们对此能说什么呢？霍金的假设似乎违背了神学家，甚至一些哲学家历来奉为真理的原则：每个事物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的原因，每个积极事实都有个令其为真的解释或理由。信奉这个原则［我们按照莱布尼茨的表述称其为充足理由原则（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通常就意味着信奉神圣的创造者，因为充足理由原则乃是证明有意识的宇宙创造者之存在的推论的基础。此类论证称为上帝存在的宇宙论（cosmological argument）。宇宙论的支持者中包括声名赫赫的亚里士多德、11世纪的波斯/阿拉伯哲学家伊本·西纳（Ibn Sīnā）和安萨里、13世纪的天主教神学家托马斯·阿奎纳（Thomas Aquinas）、莱布尼茨。如今，它依旧得到很多有神论者的推崇，甚至被视作亚伯拉罕宗教传统的基本原则。宇宙论的论证主要有两个版本，均基于充足理由原则：第一因论证和偶然性论证。这两个论证分别对应了康德的两个命题：宇宙或者在时间中有一个开端，或者永恒存在。第一因论证假设宇宙在时间中有开端，因而必然有个第一原因推动了构成宇宙的一系列事件。

第一因论证：

◇宇宙有一个开端。

◇任何有开端的事物都有一个原因。

◇因此，宇宙有一个原因。

◇宇宙的唯一可能原因是神圣的创造者。

◇因此，神圣的创造者存在。

相反，偶然性论证则是要避免假定宇宙在时间中有开端。

偶然性论证：

◇任何偶然存在（即不因逻辑必然性而存在）的事物，其存在都必然有一个理由或解释。

◇宇宙偶然地存在着。

◇因此，宇宙之存在有一个理由或解释。

◇宇宙之存在的唯一可能的理由或解释需要一个神圣的创造者。

◇因此，神圣的创造者存在。

第一个论证很好地概括了有神论对没有起因的有限时间观点的拒斥。第二个论证体现了有神论对宇宙毫无理由地永恒存在之观点的否定。

第一因论证存在若干缺陷。首先，它假定宇宙在时间中有开端，但正如我们所见，亚里士多德和康德都对该假设的合理性提出了质疑。其次，多重宇宙理论提出了一个更大的、无穷无尽的、在时间中没有开端的多重宇宙的设想。第三，霍金的模型合理地描绘了一个在时间中没有开端的有限宇宙。因此，我们不能不加论证地假设宇宙在时间中有开端。最后，第一因论证假定一切事物都有因，但量子物理——至少其原理已被认可——允许无缘由的事件，至少是在基本粒子的性质和行为层面上。

偶然性论证避开了部分问题。它没有假定宇宙有开端，仅仅提出，从逻辑上讲宇宙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且无论怎样都必然有相应的解释。但为何一切事物都必须有理由或解释呢？（换句话说，我们凭什么相信充足理由原则是正确的呢？）的确，我们在日常经验中常常发现，发生的事情是由某些原因引发的，因而也是可以解释的。由此，当我们遇到某事件发生但却没有察觉到原因或没有得到可追溯的信息时，便自然而然地做出推断；由于过往经历的事物往往可以解释，我们便假定那些未经考察或无法考察的事物也同样可以解释。

认为所有事件都有可能得到解释的假设鼓励着我们去构造关于世界运行方式的理论（闪电带来了火，水牛肉可以吃）——有预测价值的理论。这种倾向有巨大的适应能力，很可能自然选择就偏向于可解释性的本能假设。但神学宇宙论的论证以这个世界里的事件或事实为命题（即，它们都有原因或解释），将其应用于整个宇宙的存在。宇宙可以被想象成由事件或事实构成，你或许可以说，宇宙是所有事件和/或事实的总和。但我们可以仅仅凭借日常生活中的事件和事实都有原因、可解释这一经验上成立的假设，就推衍出事件和事实的确存在这个元事实吗？（康德对这种推衍提出了质疑，认为因果解释乃是原因概念的误用。）鉴于我们的经验，提出“为何是实有而非虚空”这种问题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的经验未必能实际提供任何证据以说明该问题的合理性。

正如科学哲学家们常常指出的，解释必须要指向某个终结。关于世界的某个事实或许可以通过由某些自然规律得出的小前提进行解释，这些自然规律又可以通过某些基本事实进行解释，而这些基本事实则可通过某些更基础的自然法则进行解释，如此等等。但有时候，事物仅仅是其所是，无可解释。伯特兰·罗素称之为“原初事实”。若不然，便只得引出一连串没有终结的解释，那恐怕更无法令人满意。

有神论者不接受关于自然界的原初事实，他们坚持“事物为何是其所是”这个问题的恰当性——而且，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有一个神圣的造物者。然而，该问题是以这样一个所谓的原则为前提的，即一切事实均需有解释。诚若如此，则神圣的造物者似乎也需要一个解释。因此，根据有神论者自己的预设，他们的造物者无法充当终极解释的角色。

至此，有神论者的唯一选择就是说，神圣造物者的存在正是关于宇宙的原初事实，再无进一步解释。但倘若这种回答也可以接受的话，那么［正如数学家约翰·艾伦·保罗斯（John Allen Paulos）近来指出的］为何不将解释回溯止于自然规律呢？为何自然规律和宇宙的存在不可以是终极的原初事实呢？那样岂不是比凭空增添一个巨大而复杂、我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充分证据的超自然层次来得简单得多？

此外，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问到，如果曾经一无所有（也就是说，如果宇宙未曾存在），那么，“为何是虚空而非实有”不也同样是个好问题吗？存在的途径有很多，虚空的方式却只有一种。这使得无比有特殊得多。虚空似乎才更需要得到解释。

如果有一个上帝，我们可以问为何有上帝；如果没有上帝，我们可以问为何没有。至此，问题开始变得明朗起来。我们有能力提出语法上正确但字面上无解的问题，“宇宙为何存在”或许就属于此类问题。这未免令人沮丧，但没有人承诺我们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我们对无解问题的不满，或者对霍金的有限无界、无可解释的时空的不满，很可能是源于一种本能的期望，是基于寻求周遭世界之运行原理的自然倾向。倘若如此，这种不满就不只是因为缺乏信息，而更多的是一种不愿按事物之本来面貌去接受它们的心理性排斥（这种情况很常见，我们对自身生命之有限性的接受就是另一个例子）。借用莎士比亚的话说，或许，错误并非天注定，而是我们一手造成。

本章引用作品

Alexander，H.G.，ed.The Leibniz-Clarke Correspondence（Manchester，U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56）.(www.daowen.com)

Aquinas，Thomas.Summa Theologica.

Aristotle，Physics.

Davies，Paul.Superforce（New York：Touchstone，1985）.

Greene，Brian.The Fabric ofthe Cosmos（New York：Knopf，2004）.

Greene，Brian.The Hidden Reality（New York：Knopf，2011）.

Guth，Alan.The Inflationary Universe（New York：Basic Books，1998）.

Hawking，Stephen.A BriefHistory ofTine（New York：Bantam，1988）.

Hawking，Stephen.“Quantum Cosmology，”in 300 Years of Gravitation，ed.by Stephen Hawking and Werner Isreal（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Kant，Immanuel.Critique of Pure Reason，trans.by Paul Guyer and Allen Wood（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

Nozick，Robert.Philosophical Explanation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

Paulos，John Allen.Irreligion（New York：Hill and Wang，2007）.

Reichenbach，Bruce.“Cosmological Argument，”in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ed.by Edward N.Zalta，http://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2010/entries/cosmological-argument/.

与本章论题相关的其他作品

Falk，Dan.In Search of Time：Journeys along a Curious Dimension（New York：Thomas Dunne Press，2008）.

Mackie，J.L.The Miracle of Theism：Arguments for and against the Existence of God（Oxford，U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

Rowe，William.Philosophy of Religion：An Introduction（Belmont，CA：Wadsworth，2000）.

Stenger，Victor.The Comprehensible Cosmos（Amherst，MA：Prometheus，2006）.

【注释】

[1]这个论证与11世纪波斯/阿拉伯哲学家安萨里（alGhazali）反对无尽过往的论证遥相呼应。

[2]本节译文参照：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361。——译者注

[3]这个问题对巴门尼德和奥古斯丁而言都不陌生，其目的在于回答神创论者和无神论者。康德在关于上段文字的注释中指出，如果认为宇宙“自发生成”，就会遇到一个问题，因为那样一来，在空时间的任意特定时刻都不会存在令事物发生的原因。如果说宇宙“因另一个原因”而生发，问题同样难免：神圣的创造者没理由在空时间内选择某个特定时刻而非另一个时刻行创世之举。

[4]事实上，LHC的研究人员已在2012年7月宣布发现了很可能是希格斯玻色子的东西。

[5]请参阅布莱恩·格林的《隐藏的现实》（The Hidden Reality，2011）一书中对多重宇宙方法的广泛讨论和辩护。

[6]引自斯蒂芬·W霍金的《时间简史》。（由兰登出版社下属矮脚鸡图书授权使用。除本出版物外，任何第三方不得使用该材料。有意者须直接向兰登出版社申请使用许可。）这个模型中包含了“大坍缩”，即在某个时间点，宇宙会进入膨胀的逆过程，向自身坍塌——所以在类比中需要一个“南极”。这一点在他写作该书时尚不明确，但近来的（自1998年起）天文观测结果越来越多地显示出宇宙膨胀在加速。从这一点上说，始终膨胀的宇宙很有可能将最终达到一个物质分散和能量耗散的极大状态。换言之，宇宙将最终进入完全冷寂的状态，直到永远。倘若如此，时空的“尾声”将无穷无尽。

[7]所有这些不是为了说明无边界模型是正确的，而是为了说明我们至少可以合乎逻辑地描述一个完全真实的宇宙模型，包括一个真实的时空，而无须在时间之中或时间之外具有宇宙存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