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顿提到了时间独立地、真实地流逝的观点,但他并非第一个执此观点的人。正如我们所知,柏拉图以天体运动来定义时间,天体的旋转和时间的流逝乃是同一的。4世纪的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叙利亚的扬布利克斯(Iamblichus)也提到了时间从未来到现在到过去的流动——尽管他意识到巴门尼德的悖论并因此宣称时间的流动仅仅是种表象。
时间之河是人们在描述时间流逝时常常使用的隐喻。但即便作为隐喻,这个比方也不甚明了。我们究竟是站在河堤上注视着河中的事件流淌,还是身处河中经过了岸上的事件呢?二者间的区别或许并不能说明任何真实的差异。相应地,使用“流淌”或“流逝”等词汇来描述时间也显得模棱两可:一方面,我们可以认为它体现了事件是如何变化的,在此语境下,事件的变化就可以被描述成从未来到现在再到过去的“倒退”过程;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我们经历的变化取决于某种运动着的当下——一种独特的、不断“前进”流向未来的当下。
无论是哪种情况,时间流逝的观念都与随时间发生的变化密切相关。巴门尼德把随时间而出现的存在之变化、事件之变化和性质之变化作为幻象进行了驳斥。巴门尼德认为,随时间而变化的观点需要建立在对真实未来的假设之上,这个未来要能变成现在,而现在要能变成过去(就像牛顿暗示的时间流逝那样)。但我们知道,牛顿关于时间的某些观点已经受到了来自后牛顿时代观念的冲击。关于巴门尼德对随时间而变的真实性和时间变化本身之真实性的主张,从现代科学认识着眼,我们又当如何评价呢?
1908年,大约在爱因斯坦首次就相对运动、空间和时间发表一系列具有突破意义的论文的同时,英国哲学家、时间理念论者J.埃利斯·麦克塔加特(J.Ellis McTaggart)在巴门尼德时间理念论的基础上就时间的非真实性提出了一个极有影响力的观点。自那时起,哲学家们围绕着麦克塔加特否定时间真实性的核心论点展开了一系列讨论。
与巴门尼德一样,麦克塔加特认为时间的真实性要以变化的真实性为依据,而变化则涉及时间的流逝。且让我们把将变化视为事件之真实层面的理论称为时间动态论(dynamic theory)。动态论看上去实在是再自然、再直观不过了,简直是不言自明!它蕴含了这样一个思想,即当下——现在的这个时刻——有着某种特殊性。此刻是特殊的,由此就将正在发生的与曾经发生的、将要发生的区分开来。它也是变化着的,就在我们谈论的同时,它已被一个新的当下所取代。未来的事件正朝我们而来,此刻发生的事件则正在成为过去。时间奔流不息,可以说,所谓的现在并不存在。这种时间中的变化正是变化的本质,变化的真实性也因此显得无可辩驳。
麦克塔加特对动态论进行了反驳。他的驳斥不是基于经验,而是基于逻辑,既简洁又有力。我们已经说过,对事件在时间中的顺序的理解有两种方式:既可以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角度,也可以从“先”与“后”的角度。前者(麦克塔加特称为A序列)是动态的:一个事件,起先是尚未到来的,接着变成了正在进行的,然后又变成已经发生的。换言之,事件的属性(未来、现在和过去)随着时间而改变。A序列变化就是我们用时钟度量的变化。事件不仅在是否具有未来、现在或过去的属性方面发生着变化,而且在多大程度上具有未来或过去属性的方面发生着变化(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未来属性越来越少,而过去属性越来越多)。因此,主张A序列的人认为,事件本身具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属性,且这些属性会随着时间或增或减。于是我们可以看出,若要将时间流逝当作真实现象,必然要求从A序列的角度去看待时间。
另一种序列(B序列)指的是你参照日历看待事件所得到的信息:你可以获知这些事件发生的日期,可以知道哪件事来得早、哪件来得晚、哪几件在同一天发生。事件之间的这种关系不会随时间而变,某个事件与另一个事件,无论是同时发生还是或早或晚,其顺序永远如此。对于主张B序列的人而言,真正的时间属性只与不随时间而改变的B序列关系有关,而与事件自身的任何可变属性——比如现在性——无关。换言之,从B序列角度看待时间的人虽是时间实在论者,但在时间流逝的问题上则持理念论(即:他们承认B序列关系的真实性,但不承认A序列属性的真实性)。这就是时间静态论(static theory)。[1]
A序列体现了在时间之中和随着时间而发生的变化,时间流逝的真实性正是基于A序列时间属性的真实性。因此,关键问题在于:“A序列时间属性是真实的吗?”我们是否有理由认为某些事件的确具有现在属性,某些的确具有过去属性,某些的确具有未来属性?倘若你无法确定当下为何时,岂不意味着会遗漏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吗?
巴门尼德认为,当我们说某个事件是未来的,或现在的,或过去的,实际上的意思是,该事件同时是未来的、现在的和过去的。然而这些时间属性互不相容,认为一个事件同时具有这些属性无疑是荒谬的,就好像说拿破仑·波拿巴既活着又死了,恐龙既出现过又没出现过一样。
对于巴门尼德的主张,很自然会有人这样回应:任何真实事件的确具有上述互相矛盾的属性,但它们并非同时出现。在某个时刻,拿破仑活着,在另一个时刻则死了。“拿破仑活着”这个陈述是否为真取决于做出陈述的时间。他死之后,我们就把描述他生存状态的动词时态由“是”改为“曾是”。时态的使用恰恰说明我们承认A序列属性的客观真实性,正是A序列属性的变化使得我们在陈述状态时——比如“拿破仑活着”——需要变换时态。“时态”陈述的真实性取决于A序列的情况(即拿破仑活着这个事件属于现在还是属于过去)。在动态论者看来,时态陈述是基本的、不可忽略的。某个陈述的真值条件就是使那个陈述为真时所必需的条件。持A理论的人认为,A序列事实使得时态陈述为真。换言之,他们认为,“X是事实”这种陈述的真实性依赖于X现在如此这一实际情况。
对于一切涉及“曾是”、“是”或“将是”等时态的陈述,考虑到其真值条件,麦克塔加特提出了一个问题。[2]动态论的支持者能否解释诸如“拿破仑活着”这样的时态陈述何时为真?假设有一个未来事件“P”(比方说,2032年的美国总统选举)。让我们假定该选举确实会发生,因此“P将发生”这个陈述为真。但“P将发生”并不始终为真。[3]P将在2032年成为正在发生的事件,因此到了那时,“P将发生”就将不为真。当然,到了2032年之后,P将成为过去,“P将发生”也将不为真。“P将发生”何时为真?当P在当下是未来的,“P将发生”为真。
但麦克塔加特认为,这种解释没能回答他的问题。通过这个解释,你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P将发生”的真实性,因为“P在当下是未来的”这个陈述虽然此刻为真,但彼刻未必为真。2032年后,P已然过去,到了那时,“P在当下是未来的”为假。因此,“当P在当下是未来时‘P将发生’为真”并没有回答“P将发生”这个陈述何时为真的问题。我们要知道“P在当下是未来的”何时为真,而答案是:“P在当下是未来的”在当下为真。(www.daowen.com)
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单单说明“P在当下是未来的”在当下为真(但在未来为假)还不够,你还要说明“‘P在当下为真’在当下为真”这一陈述何时为真,如此等等。这就是所谓的无限回归。由于从A序列的角度不可能穷举某个时态陈述的真值条件,因此别无他法,你只能通过为该话题及相应陈述引入B序列定位器的方式来终结回归(例如,如果做出言论的时间早于2032年,则“P将发生”为真)。巴门尼德已经指出,将A序列视为事件属性的观点本身存在矛盾,因为倘若如此,所有事件都将具有互相冲突的属性。现在,麦克塔加特又进一步指出,任何试图通过调用随时间而起的变化、用时态陈述真值的表述来解释该问题的尝试,只会进而带来新的无穷无尽的矛盾。
我们已经把时间流逝定义为事件从未来到现在到过去的运动(或者在未来变成现在、现在变成过去这一过程中当下的运动)。但既然谈论过去、现在和未来把我们引入了无穷回归,这样的表述从概念上而言就是混乱不清的。麦克塔加特由此得出结论:时间流逝的观念从概念上而言缺乏逻辑。
假设某事件确实具有过去、现在或将来的属性,还会引出另一个古怪的结果。以过去的事件为例,比方说滑铁卢战役。你一定同意,既然过去的事件已经结束了、完成了,就不应该受到进一步变化的影响。然而,正如乌尔里希·迈耶(Ulrich Meyer)指出的,根据时间动态论,滑铁卢战役如今仍处在某种非常古怪的情形中:它正在变得更加过去。如果我们坚持A序列属性的真实性,似乎必然会得出上述结论。但一个过去的事件怎么可能在现在发生改变呢?如果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还没有被时间流逝的真实性问题弄得一头雾水的话,这倒是另一条值得跟随巴门尼德和麦克塔加特一起思考的理由。
反对麦克塔加特的动态论者找到了一种解释方式,即认为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这种主张时间和变化均为真实,但过去和未来并不真实的观点叫作现在论(presentism)。巴门尼德悖论指出,我们所谈论的过去和未来既存在又不存在。现在论者认可悖论中的一面,即:没有什么实存的过去或未来,只有现在这一时刻是存在的。我们生活在永远变化的“此刻”之中,也就是说,过去仅在我们的记忆里,未来仅在我们的想象中。正如巴门尼德已经指出的,在大部分时候,我们会很自然地拿现在的存在与过去和未来的非存在做对比:过去“结束了、完了”,未来“尚未发生”。现在时刻则是特殊的:与过去发生过的和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不同,我们对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可以得到直观体验。[4]唯有当下之是可谓是。或许巴门尼德和麦克塔加特都错了,我们相信变化之真实并不意味着要把过去和未来之事当作真实。诚若如此,则麦克塔加特从时间动态论中推出的矛盾也就不复存在。所谓真实仅仅是当下的真实,而非其他时刻的真实,因为其他时刻并不存在。
然而,我们在日常的时间观念中却无法抹杀过去与未来的真实性。按照现在论者的观点,过去的东西——比如拿破仑的爱骑瓦格拉姆——不存在。但我们似乎能够言之凿凿地谈论瓦格拉姆,比方说描述它的颜色和个头。我们谈论的不是瓦格拉姆又能是什么呢?这个问题难不倒持B理论的人,因为瓦格拉姆存在于1809年。现在论者则陷入了困境:他们(再自然不过)会说瓦格拉姆曾于1809年存在过,但已不复存在,这就让他们不得不面对麦克塔加特关于时态陈述中真值条件无穷回归的考问。
让我们来进一步考察关于过去的真实陈述,比方说柏林墙于1989年倒塌。是什么令此陈述为真?想必是1989年所发生的事实。不过,现在论者无法始终认同这种说法,因为现在论不承认非当下发生之事的真实性。人们此时记得发生过的事件,或在据说曾矗立着围墙的地方此时有一堆堆水泥碎石,这些事实并不能令“墙于1989年倒塌”——或“墙曾经存在”——的陈述在此刻为真。唯有墙于1989年倒塌这一事件才能让墙曾倒塌这一陈述在此刻为真。既然我们可以对过去做出真实陈述,那么,唯有现在才是实存的观点就必然是错误的。巴门尼德之所以说我们认为非当下具有真实性,原因之一就在于此(同样,我们也会自相矛盾地认为非当下是不真实的)。
此外,作为变化之可能性的捍卫者,现在论似乎弄得适得其反。回想一下芝诺的飞矢问题。“飞矢”悖论提出,在任意瞬间,任何物体都处于静止状态;如果时间乃由这样的瞬间组成,则万物皆不动。对此悖论的标准回应是:时间并非由无限小的瞬间组成,而运动乃是在时间延展中的运动。不过,这个回答不适合现在论者。按照他们的主张,其他时刻并不存在,运动只能关乎当下所发生的事件。但芝诺悖论表明,要想合理地分析运动或其他变化,必须考虑一系列时间,而不能仅仅考虑眼下的一瞬间。因此,现在论想要挽救变化,结果却抛弃了变化!这就是为何巴门尼德认为,相信变化就等于承认真实的过去和未来。
试图厘清概念、挽救时间动态理论的努力虽然明显失败了,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像芝诺、巴门尼德、奥古斯丁和康德那样得出现实中没有真正的时间维度的结论。除了A理论者的时间动态论之外,还有B理论者的静态论,该理论否认A序列属性的客观真实性,但承认不变的B序列时间关系(即早于、同时、晚于)的真实性。根据时间静态理论,柏林墙的倒塌早于——比方说——2032年的美国总统选举。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仍如此。事件的真实时间属性不会改变。事件不来亦不逝,但它们的确以某种时间关系呈现在我们面前,这种关系就是B序列关系。因此,根据静态理论,时间顺序存在,动态变化(即涉及时间流逝的变化)则不存在。静态理论肯定变化,但这种变化不是时间的流逝。在静态理论中,所谓变化仅仅是指世界在某个时刻呈现出一种不受时间影响的状态,在另一个时刻呈现出另一种不受时间影响的状态。[5]
根据静态理论,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主观说法。在该理论看来,时间与空间非常相似:从客观上讲,没有什么特殊的时间点,正如没有什么特殊的空间位置。“当下”这个时间点和“此处”这个空间位置一样,都是主观的东西。一切事件都不受时间影响地存在于永恒的、不变的顺序之中[这种与现在论直接对立的观点也被称为永恒论(eternalism)]。该理论的优势在于既避免了时间属性随时间而改变的内在矛盾,同时又兼顾了我们对事件在时间中有序排列的感受。
永恒论带来了一种关于时间中的人类位格的有趣观点。按照永恒论者的看法,在任意给定时刻,人不是整个存在的。我们就像四维蠕虫那样在时空中伸展,在任意时空点上只有我们的一部分或一个时空片段不受时间影响地存在着。尽管这听上去非常古怪,也无从检验,但总比从动态理论中推演出来的随时间而变的个体身份多几分道理。根据动态理论,即便事件流逝,我们在任何时间都完整地存在。那也就意味着,对于任何存在者而言,都有一个现在的自己、很多过去的自己以及——可想而知——很多未来的自己。但他们都是同一个人,只是处于此人的不同历史阶段。每个时刻的每个自己都是完整的个体,与其他时刻的那些自己既截然有别又完全同一。这就陷入了巴门尼德的另一个悖论,因为如此一来,时间流逝的真实性似乎就意味着我们与其他时刻的自己既相同又不同。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