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问题历来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不可回避且讨论激烈的话题,古今中外皆然。孟子所处的战国时期,关于人性之说也是歧说纷纭。在《孟子·告子上》所载弟子公都子的提问中,提到了当时关于人性的有代表性的几种观点:一是告子主张的“性无善无不善”,二是“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三是“有性善,有性不善”。及至后来又有荀子所谓性恶之说。王充在《论衡·本性》篇中对以上诸说尝论及之。
告子主张“生之谓性”,盖古代“生”字与“性”字可互训,取“生质”之义,此义为战国中期至两汉之通识(6) 。然此生质之义难以区分人禽之别,是以孟子与告子就此而辩: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告子上》,第235页)
牟宗三先生认为,“生之谓性”所表明的“性”只是个事实概念,不足以表现人与犬马在价值上的本质差异。孟子虽不反对人的自然食色之性或形色之性,但这种生质之性并不足以体现人之为人之所在。牟宗三先生说:“孟子主性善是由仁义礼智之心以说性,此性即是人之价值上异于犬马之真性,亦即道德的创造性之性也。”(7) 人与禽兽的本质差异,就在于人有内在的道德性,这种内在的道德性则通过四端之心来表现,具体表现为仁义礼智之实。因此,性善突出表现了人的一种价值意识。劳思光先生也是从这方面来理解孟子性善说的。在他看来,孟子之性善,“质言之,即价值根源出于自觉之主体。”(8) 四端之心即自觉主体之所在也。
有学者根据胡塞尔的概念分级理论指出,“白”与“性”属于两类不同的概念。“白”属于普遍化的概念,这种概念是从具体事物中抽象出来的。而“性”则属于“形式化”的概念,这种概念不指示某种实质性的东西,而只表示一种关系项。告子的错误就在于将“性”这种形式化概念理解为“白”这种普遍化概念,从而认为“生之谓性”。(9) 然则,犬之性终不同于牛之性,牛之性终不同于人之性。人与犬牛之性的不同就在于他们各自与天的关系不同所致。人受命于天,有天命在身。而犬牛则只受生命,且生命之形态亦不同,无所谓天命在身。是故,人之性、犬之性、牛之性各不相同。并且,犬之性与牛之性之不同,乃在于生质材料之不同。而人之性之不同于犬牛之性,乃在于人受仁义礼智之性,有所谓天命在身。此即孟子所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之谓。
上述诠释虽然新颖,但是乃是从外在的人与天的关系处讲人性,类似于牟宗三所谓《中庸》、《易传》所代表的一路,即“宇宙论的进路”(Cosmological approach)这一讲法。但究其实,孟子之论性乃直接从四端之心论性,而非绕到天命处论性。这一进路即牟氏所谓“道德的进路”(Moral approach)。(10) 当然,两种进路亦可通过孟子“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尽心上》,第278页)一说得以统一。尽管如此,孟子之指陈性善仍直接从道德主体即本心或四端之心上立论,此则不容置疑。
告子更以湍水比喻人性,湍水引向东方则东流,引向西方则西流。而人性之不分善不善与此湍水相类,完全由外在环境与条件决定。这一说法类似于王充《论衡·本性》篇中所举周人世硕的观点。孟子则认为,水虽然无分于东西,但水总是向下流。而人之性善犹水之就下。水之向上乃形势所致,非其本性如此。人之为不善亦犹水之向上,非其本性如此也。是以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告子上》,第239页)(www.daowen.com)
孟子论性善乃从正面直接指示,非如孔子之笼统言之。《离娄下》: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离娄下》,第180—181页)
人之性善本极自然,无奈世人穿凿附会,令人茫然不知所措,失去自家本心,是以孟子批评之。孟子以水之就下形容人之性善,即是“行其所无事”,亦即“尧舜性之”之谓。
总之,孟子之性善乃从人之所以为人处立论,而非从生质之性上立论,即从本心处论性,而非从气质处论性。人之气质有善有恶,而本心则纯乎善,要之在于能扩充之。《告子上》:
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告子上》,第239—240页)
性乃人之为人之所在,亦是万物生生之机。人性虽善,但要充分发挥这一善性,便要从本心上出发。因为本心是主宰处,扩充其本心,也就是扩充其善性,扩充此生生之机以致成己成物。因此,孟子之论性善即从四端之心上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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