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的进展必然伴随着知识的增加,知识解决了人类生存发展中的诸多问题,但知识能否最终解决人生的问题?知识是否必然带来幸福?拥有知识是否就拥有智慧?老子对这些问题实抱怀疑的态度,因为现实生活中到处充斥着知识的消极作用。老子批判曰: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第十二章》)
通过辨析各种颜色、味道以及声音,我们获得了不同声色味的知识,但知识分化越繁杂,积累越多,人们往往沉溺于知识所直接导向的无穷物欲之中而不知返,进而危及生命与健康。既然知识会带来这些消极作用,那么应该如何避免知识的消极作用呢?老子主张从知识根源上进行解决。人类知识从何而来?老子认为人类获得知识靠积累,要用加法或乘法,一步步肯定,由此他提出了“为学日益”的命题。“学”多指经验性的学习,如儒家主张学习六艺,包括各种技艺、道德规范、历史文献等。通过学习不断增加知识与技能,以适应社会的发展,如孔子曰:“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但这种经验知识的增加并不能真正解决人生问题,庄子就明确提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要解决人生困惑,必须要体验道,或曰从道的角度来观照人生,才是智慧的人生。老子认为体验或把握“道”要用减法或除法,要一步步否定。在他和他的后学看来,真正的哲学智慧,必须从否定入手,一步步减损掉对外在之物占有的欲望及对功名利禄的追逐与攀援,一层层除去表面的偏见、执着、错误,穿透到玄奥的深层去。由此老子提出了“为道日损”的命题。为道要以“损”的方式,减损知、欲、有为,才能照见大道。“损”,是修养的工夫,是一个过程。我们面对一现象,要视之为表相;得到一真理,要视之为相对真理;再进而层层追寻真理的内在意蕴。宇宙、人生的真谛与奥秘,是剥落了层层偏见之后才能一步步见到的,最后豁然贯通在我们人的内在的精神生命中。因此“为道日损”意味着不再崇尚经验知识的增加,而是强调心灵的减负,降低各种成见的干扰,从而以虚灵的心境达到对宇宙人生的整体性认知。要体悟道,就不能停滞在经验知识的认知方式上,故老子主张:“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第五十二章》)关闭获取感觉经验知识的渠道,则终生不会疲敝,开启各种感官经验的门户,则终身不可救治。“为道日损”发展到庄子那里便是坐忘与心斋。庄子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放弃一切聪明智巧之知,甚至忘记自己的形体,使内心达到虚静的状态,虚以待物,则近于道。
此外,老子明确提出“绝学无忧”。这是老子对知识之价值的怀疑与批判,要求摒弃各种智巧之学及其带来的各种知识。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第二十章》)(www.daowen.com)
值得注意的是,“绝学无忧”一章在郭店楚简《老子》中紧接着“为学日益”章,可见《老子》早期文本在逻辑上确实有一些考虑。“绝学”就是要摒弃礼乐政教之学,反对知识的积累。知识来源于人对物的不断辨析与划界,强调事物之间的严格界限,于是繁杂的“名”得以产生。如“唯”与“阿”,两者本质上都是一种应答声,然而我们却辨析出前者为敬诺之词,后者为慢应之词,然后再进一步区分“唯”与“阿”应答声调的高低、应答对象的身份贵贱、应答场合的差异等等,名目繁杂,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也。再如“美”与“恶”,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第二章》)事物本身无所谓美丑,“及人类有了分别心,然后斤斤然分别此为善,彼为不善”(157) ,始有美与恶之“名”的形成。美丑之名具有相对性,同一事物因参照的对象不同,既可能是美好的,又可能是丑恶的。然而常人却不知名的相对性,为此辨析不止,进而陷入无穷的纷争之中,带来各种人生困惑。故老子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第二十章》)大多数人都拘执于这种经验知识,并自认为很明晰、很严密,铢分毫析,分星擘两,然而老子采取的是暗昧不明,质朴混沌的处理方式,并且认为只有尽可能地减少“名”的干扰,我们才能更好地认识物自身,才能接近道。针对现实中的各种智巧诈伪之术盛行,老子批判道:
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伪弃诈,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十九章》)
郭店楚简《老子》的“绝智弃辩”、“绝伪弃诈”,通行本多作“绝圣弃智”、“绝仁弃义”。楚简《老子》可能是受到邹齐儒者影响的《老子》文本,或者最早的《老子》文本处于儒道两家并未分化的时代,其“道德”的主张,可以融摄“仁义”。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批评儒家把“仁义”放在“道德”之上,主张“道德”统摄“仁义”。庄子以后,道家意识越强,对《老子》文本则愈加强了“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说法。老子提出“绝智弃辩”旨在批判各种知识的负面作用,尤其是反对通过智巧、辨析方式获得的各种技术知识,因为这种知识在现实中极易将人导入虚伪、欺诈的状态。《庄子》中描写的“抱瓮而出灌”的丈人就是对技术知识进行怀疑与批判之人,其言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庄子·天地》)这是对老子思想的继承。
当然值得指出的是,老子并不绝对地排斥圣、智、仁、义、学问、知识,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十分警惕知、欲、巧、利、圣、智、仁、义对于人之与生俱来的真正的智慧、领悟力、德性的损伤与破坏,他害怕小聪明、小知识、小智慧、小利益的计较以及外在的伦理规范影响了人之天性的养育,戕害了婴儿赤子般的、看似懵懂无知实则有大知识、大智慧、大聪明、大孝慈、大道德的东西。这是我们在理解老子对待知识的态度问题上必须留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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