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子之道的哲学意蕴,学界研究很多,刘笑敢曾总结学界对道的诸多解释,大体划分为四类(69) :第一为本体或原理类,如胡适认为老子之道是“天地万物的本源”(70) ,冯友兰认为道是天地万物之所生的总原理(71) 。第二为综合解说类,如方东美从道体、道用、道相、道征四个方面阐述了道的意蕴(72) ,陈康、严灵峰、唐君毅、傅伟勋、陈鼓应等亦提出了道的多重意蕴。第三为主观境界类,主要以牟宗三为代表。第四为贯通解释类,主要以袁保新、刘笑敢为代表,认为老子之道贯通了存有与价值。在对“道”的诸多解读中,最大困境是老子之道的诸种涵义之间如何实现贯通。基于此,我们尝试从道家哲学产生的历史背景中去探寻“道”这一观念的内涵。
考察《老子》文本,不难发现,老子多次使用了“母”、“宗”、“生”、“养”等表达生成的观念来阐述道的功能与作用,老子为何要让“道”承担着“生”天地万物的重任并成为天地万物之“母”来长养万物呢?我们认为老子之“道”深受上古时代浓厚的宗祖观念影响,而宗祖观念蕴含着人类对生命存在之根源的追问与敬仰,同时亦包含了对一切存在者当下生存状态的关注。我们不能完全放弃老子之道的宇宙生成论意义,尽管探讨宇宙的生成演化并非老子哲学的最终目的,这一点正如徐复观所言:“老学的动机与目的,并不在于宇宙论的建立,而依然是由人生的要求,逐步向上面推求,推求到作为宇宙根源的处所,以作为人生安顿之地。”(73) 老子之道的宇宙生成论意蕴首先是基于强烈的现实审视,同时又带有浓厚的生命终极关怀。是故,我们不妨结合冯友兰的道之观念源于观察说与徐复观的道之观念源于推求说,重新考察道之意蕴。冯友兰认为“常道”的把握来自于事物的观察,老子静观万物的生存演变,发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而此一恒常规律即宇宙演变之常道。(74) 徐复观认为,老子觉得现象界无一不变,无一可长久,于是便从现象界中追索上去,发现在万物根源的地方,有个创生万物、以虚无为体的“常道”。(75) 综此二说,我们认为,从经验事物的观察中得出恒常的变化规律,这是老子哲学观念的一个来源,“道”是对经验生活的哲学提升。但同时老子认为“道”为万物之宗,则又是基于一种“推求”,即从当下一切存在者推求生命的本原,进而为生命存在的合理状态寻求价值根据或原则。从这两方面来解释“道”(76) ,我们可以实现道的诸种涵义之贯通,下面详述之。
1. 道为天地万物的终极本原
老子首倡“道”的生生之功,强调“道”作为万物之母的地位,体现了“道”的宇宙本根涵义: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第二十五章》)(77)
“有物混成”郭店楚简作“有混成”,整理者认为:“,从‘爿’‘’声,疑读作‘道’。”(78) 然学界有不同解读,有人认为读作“状”,有人认为读作“象”。但显然不能读作“道”(79) ,因为下文明确提出“吾不知其名”,按照逻辑,显然不可能先“命名”再说“不知其名”,而只能是先使用一个普通名词泛指,然后再为之具体命名。尽管读作“状”更符合字形,但不管是“状”,还是“象”,或“物”,都不能将其具象化,因为老子说:“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第十四章》)(80) 显然“状”、“象”、“物”都只是一个抽象指代,表示那样一个“物”的真实的存在,而非指具体的形象或形状。这个“物”的特征是“混”、“先”、“独”、“无名”。“混”,《说文解字》曰:“丰流也。”段玉裁训为“水浊”、“杂乱”。《荀子·非十二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杨倞注曰:“混然,无分别之貌。”《庄子·缮性》:“古之人在混芒之中。”崔撰注曰:“混混芒芒,未分时也。”可知“混”意味着没有分化,不能辨析,超越人的感觉经验,因而不可名。“混”字与“寂”、“寥”、“恍”、“惚”、“冥”、“昏”、“夷”、“希”、“微”等一些不可表达具象的词,共同表明“先天地生”的“物”模糊、含混、无法辨析与区分的状态。“独”即意味着无对,是自本自根的存在。这个混成之物又可勉强名之曰“大”,“大”即“太”,亦即初始之义。这个万物之本根通过分化而生生不息,永不匮竭,绵绵不断地产生了现实经验之物。作为万物本根的“道”确实不是现实的实体性存在物,而是基于对天地万物终极本原的一种推求,故曰“逝”,曰“远”,即本根是终极的存在,而非经验物的存在。但经验之物不管如何演化,始终都是本根之“道”的分化结果,而本根之“道”又以一种“反”的方式在当下之“物”中呈现。综此可知,“道”首先是天地万物之本根,是一种终极本原,但“道”同时又内在关联着当下存在物,贯穿古今始终,没有时空的限制。故老子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第十四章》)(81) “执古之道”,意即把握古代的“道”,驾驭当下的现象世界,能推知万物的本原,这就可以体认“道”的规则了。
为了阐明道生万物的方式,体现道的生生之功,老子以各种比喻来解读“道”的作用。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第四章》)(82)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第六章》)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第五章》)
“冲”,傅奕本作“盅”,《说文》曰:“盅,器虚也。”“冲”可训为“虚”,正好与“盈”相对。“谷”即山谷,亦是中虚的存在,可包容万物。“橐籥”,王弼注曰:“橐,排橐也。籥,乐籥也。橐籥之中空洞,无情无为,故虚而不得穷,屈动而不可竭尽也。”由此可知,道是以空虚的方式来生成万物,唯其虚,所以不竭,因而才能永远存在并具有神妙莫测的功能。“道”又被形象化地比喻为“玄牝”,“牝”是雌性牲畜的生殖器,是生命诞生之处。“玄”意味着幽深、玄妙。玄牝,意为万物最早的始祖,并且这个始祖具有玄妙、幽深的生化作用。“谷”、“牝”的门户,是天地的发生、发源之地,绵绵不绝好像存在着,其作用无穷无尽。
关于道生万物的过程,老子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
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第四十章》)(83)
这两段经文正好体现了道生万物的两个不同的层次,一是宇宙生成论层面的“生”,一是存在论层面的“生”。前一方面,道产生原始混沌的气体。原始混沌的气体又产生阴阳两种气。阴阳两种气产生中和之气。中和之气则产生万物。万物各自具有阴阳二气,阴气阳气相互摇荡就成为和气。“和”是气的流通状态。道在展开、实现过程中,生成长养万物。从宇宙生成论的进路来看,个体事物的成立有一个过程,如气化、凝聚的过程。在这一生成过程中,万物以气为本质内容,其形成过程由简而繁,前后相续的几个“生”字表明了万物的共同起源。后一方面,老子借助“有”、“无”从更为抽象的层次阐述了道生万物的关系。首先要辨析下《老子》文本差异问题。王弼本作:“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通行本多同王本,唯“万”字作“之”。马王堆帛书乙本作:“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84) 而郭店楚简《老子》作“天下之勿(物)生于又(有),生于亡”(85) 。郭店楚简本第二句无“有”字,一字之差,哲学意蕴迥别,学界在此问题上争议颇大(86) 。如果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过程论表明道是万物之本根,主要是一种宇宙生成论的话,那么道统有无论则主要是一种存在论。老子之道是生成万物的超越根据,它涵括了“无”与“有”之两界、两层:就道体而言,道是无限的真实存在实体;就道用而言,周溥万物,遍在一切之用。正如方东美所言:“道之全体大用,在‘无’界中即用显体,在‘有’界中即体显用。”(87) 有界是相对的现象世界,无界是超越的精神世界绝对的价值世界。相对的“有”与绝对的“无”相互贯通。由此,“生”表明了万物存在的根据,这种根据正是通过“有”与“无”在“道”与“物”之间建立的。(www.daowen.com)
总之,“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经验世界中的“生育”或“生成”,我们也不应该把“生”看成一个严格的时间观念,其真实的内涵应该是呈现“道”与“物”之间的亲缘关系。“道”是宇宙万物的根源。既然“道”是天地之“母”,万物之宗,那么天地万物就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道之“子”了。从“生”的经验层面来看,母子总是相对而言的,那么“道”自身是否也有作为“子”的可能呢?老子以“吾不知谁之子”予以否认。而“象帝之先”之“先”再次表明了“道”作为万物之本根的观念,并且还是上古时期一直奉为最高神灵的上帝之先祖。总之,老子基于对天地万物之本原的不断推求,而设置了“道”的观念,表达了“道”作为天地万物之根源的结论。
2. 道为天地万物的存在根据
老子认为“道”既是宇宙的终极本原,同时又是天地万物的现实存在根据。那么道是如何成为天地万物的现实存在根据的?老子对道与物的关系有详尽的阐述。
首先,考察老子的各种象喻,可知“道”非独立于物的实体性存在。老子常以各种经验物象来比拟“道”,如“水”、“母”、“朴”、“婴儿”、“赤子”、“根”等等。但老子也明确指出“道”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因而不可能具象化。因此要理解老子的“道”,必须要超越经验物象,而不能以老子所借用的“象”来框住“道”,以有形之物来代替道。下面我们以“母子之喻”、“朴器之喻”为例进行简要分析。
关于“母子之喻”。老子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第五十二章》)“母子之喻”显然出于经验的观察,但又超越于经验,因为“母”与“子”并非指两个独立的实体,而是蕴含着对生命存在的根据以及生命之间关系的思考。老子借用“母”喻“道”,“子”喻“万物”,旨在说明“道”是天地万物的存在根据,是一切生命存在的源泉。“母子之喻”可以转化为“守母以存子”与“存子以显母”。“母”孕育了生命,但同时“母”又内在于“子”之中,是“子”得以存在的内在根据,而“子”就是“母”的当下呈现。既然已经拥有这个母,那么就要将这个“母”以“子”的形式永远延续下去,这样才是“复守其母”,才能“没身不殆”。至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这三句话。终极本根之道以“反”的方式存在于现实物之中,并成为其存在的根据。现实存在物(子)似乎在历时性上与终极本原之“道”渐行渐远,但万物之中内在之道时刻都在不断地涌现,其现实品格体现为“德”,只有守护这份内在的根据,才能在当下活动中展现“道”(母),最终回归“道”。由此可知,这三句话连同“母子之喻”实现了老子之道的宇宙本根论向存在论的转向。
关于“朴器之喻”。老子说:“朴散则为器。”(《第二十八章》)何谓朴?《说文》曰:“朴,木素也。”“朴”是未加工成器的木头,象征事物原初性状。“朴”是一个无分化、无对待之物,即“朴”没有任何相对待的性状,既不是大也不是小,既不是美,也不是丑。朴散之后形成了各种器具,有了一定的用途与性状,有大小、好坏、美丑等等区分与辨析。“朴”不是“器”,但“朴”又寓于器之中,“器”根源于“朴”。与“朴”的存在状态相类似的是“婴儿”: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日(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第二十八章》)(88)
初生的婴儿只是一个鲜活的、充盈着精气的生命体,并无雄雌之辨(89) ,更无所谓美丑、善恶、高贵低贱的区分。婴儿无知无欲,体虽柔弱,但精气充盈,正是道所赋予的内在生命力之彰显。赤子没有性的欲望与冲动,“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第五十五章》)。这里的“精”就是“其中有精,其精甚真”之“精”,亦即内在于生命体中的“道”,体现在物中,即为“德”,婴儿赤子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含德之厚”。但婴儿逐渐会长大为成年男女,这和“朴散则为器”一个道理。“朴”、“婴儿”、“赤子”都表达了一种原初性、根源性的观念,老子以之喻“道”,意在表明“道”是一切生存个体的生命本原与存在根据,但这个本原并非独立于生存个体之外的实体,而是内在于其中。一切生存个体只有持守了这个本原才能生存,丧失了这个本原则灭亡。(90) 老子提出“始制有名”,显然他并非反对“朴散则为器”,在老子看来,社会的伦理生活、文明制度,按自然条理生成并无害处,害怕的是,人为作用的强化,或执定于种种区分,将其固定化、僵化,则会破坏自然之道。因而老子对“器化”、“物壮”、“兵强”、“木强”的过程提出了警醒,因为这个过程就是一个不断人为分析与辨别的过程,而我们往往又不能认识到“器化”过程中物之各种性状的相对性、非根源性,却一味地去追逐。这样就与生命本原渐行渐远,舍本逐末,最终在追逐外物过程中偏离了生命的本原之“道”。所以老子特别强调“知止”、“归根”、“复归于朴”,主张天地万物等一切生存个体都要回归本根,持守本性。
其次,道与天地万物一体相融。老子认为道作为天地万物之本根,其自身是完满的、永恒的、永不匮竭的,故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道既是天地万物之根源,同时又内在于天地万物之中,老子曰: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第三十四章》)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第三十二章》)
对“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一句,王弼注曰:“言道泛滥无所不适,可左右上下周旋而用,则无所不至也。”(91) “泛”字表明道就如同水一样,周流六虚,无所不盈,万物恃之而生,却不能脱离它而独存,道存在于天下,就好比川谷最终与江海相贯通。道既是天地万物之母,又在现实天地万物之中,这便是道的一体融贯性。而通常所认为的有一个时序上先在的作为宇宙本根的实体之道,然后才有天地万物,或道生天地万物又屹然独存的观点,都误将老子之“道”独立化,将“道”与“物”割裂为两截。这种解读,一方面可能与老子的言说方式有关,因为老子常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道生一”(92) ,而另一方面可能与我们的经验思维相关,易将《老子》中的母子之喻具象化,这样“道”便成为具体的母体。
综上所述,老子推求天地万物之终极本原,设置道为天地万物之本根,因而发展了一套宇宙生成演化的思想。而通过静观万物之演变,老子又发现宇宙间事物之变化的背后有着一以贯之的根据与通则,此一根据实际上是终极本根之道在当下存在物中的呈现,是事物存在的根据。至此,道的宇宙生成论意蕴与存在论意蕴共存(93) ,终极本原同时又是现实根据,终极本根之道即是人类安生立命的价值原则与基础。道是整体性的,在本质上既不可界定也不可言说,不能以任何对象来限定,也不能将其特性有限地表达出来。所以,老子常以“无”、“无名”、“朴”、“一”、“大”等来说“道”。但“道”绝不是一个抽象的共相,而是一个流转与变迁的过程。大道周流万物,即在循环往复、不断返回本根的运行中,实现有形有象的器物世界,即“有名”的世界。“道”是“有名”与“无名”、流变与不变、整体与过程的统一。在一定意义上,老子之“道”是有与无、神虚与形实的整合。“有”指的是有形、有限的东西,指的是现实性、相对性、多样性;而“无”则是指的无形、无限的东西,指的是理想性、绝对性、统一性、超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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