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先秦诸家的墨子理想国及其对儒家学说的批评

先秦诸家的墨子理想国及其对儒家学说的批评

时间:2023-10-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墨子之所以弃儒从墨,自然出于对儒家学说的不认可,《公孟》篇有一段墨子与弟子的对话:“子墨子谓程子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

先秦诸家的墨子理想国及其对儒家学说的批评

墨子之所以弃儒从墨,自然出于对儒家学说的不认可,《公孟》篇有一段墨子与弟子的对话:“子墨子谓程子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程子曰:‘甚矣,先生之毁儒也。’”这段话体现了墨子的非儒立场,墨子指责儒家不事天鬼,主张厚葬久丧,推行声乐之娱,并执有命说,认为儒家的四政乃是丧乱之政,是与墨家节葬节用、非乐非命的治世思想完全对立的不经之论。墨子虽极端地贬抑儒家学说,但胸怀坦荡,对孔子不存成见,认为孔子学说也有不可更易之处,如《公孟》篇又载:“子墨子与程子辩,称于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鱼鸟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孔墨虽不同道,但墨子却不因此非议孔子,认为孔子的正确之处,禹、汤不能更易,自己赞扬孔子也理出自然。相对而言,孟子批墨的言语十分尖利,有势不两立的态势,《孟子·滕文公下》曰:“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认为墨子主张“兼爱”即为“无父”,为“禽兽也”。因此孟子认为辟墨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并为自己的言论辩解:“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认为自己作为圣人之徒,揭批杨、墨就是维护道义。

关于儒家与墨家的争辩与互责,清代学者汪中的评论还是比较客观公允的:“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惟儒墨则亦然,儒之绌墨子者孟氏荀氏;荀之《礼论》《乐论》,为王者治定功成盛德之事;而墨之《节葬》《非乐》所以救衰世之敝;其意相反,而相成也。若夫兼爱特墨之一端;然其所谓兼者,欲国家慎其封守而无虐其邻之人民畜产也。虽昔先王制为聘问吊恤之礼,以睦诸侯之邦交者,岂有异哉!彼且以兼爱教天下之人子者,使以孝其亲,谓之无父,斯已枉矣。后之君子,日习孟子之说,而未睹墨子之本书,其以耳食,无足怪也。世莫不以其诬孔子为墨子罪。虽然,自今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来所未有矣;自当日言之,则孔子鲁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垺,其年又相近,其操术不同,而立言务以求胜,虽欲平情核实,其可得乎?是故墨子之诬孔子,犹孟子之诬墨子也,归于不相为谋而已矣。”[14]汪中认为儒、墨两家皆欲治平天下,而殊途同归;孔、墨同为诸侯大夫,位相垺年相近,只因道不同不相为谋,口诛笔伐、相互攻讦而已。可见儒、墨同处战国显学之位,彼此抗衡,儒、墨互评难持公允,到孟、荀之世儒、墨之争已是刀锋相向。墨子有非儒、非乐、节用诸篇皆为反孔之论,虽不尽为墨子所作,但墨家后学无疑会秉承墨子之旨建言立说,力战儒家孟、荀,孟子反墨、辟墨之不遗余力恐怕也与此有关。

荀子辟墨,是指责墨子不懂治理国家、一统天下的法度,认为墨子尚功利重节俭、主兼爱僈差等的主张毫无可取之处:“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荀子·非十二子》)荀子否定墨学的政治致用价值,但也承认墨翟善于言辩,能以理服人,故墨言甚能蛊惑人心,欺蒙民众。荀子虽然力斥墨家兼爱、节用之说,亦不全盘否定墨学,而且荀墨之学有趋同相通之处,比如关于君子的修为和践行,荀子主张:“士君子之所能不能为:君子能为可贵,而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信,而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而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荀子·非十二子》)荀子提出君子修身是出于内在的道德自律要求,而不是求功利的外在价值,在德行、品格、才识方面塑造自己,以自己的不能为耻而不汲汲于见用,真正的君子就是要做到不为荣誉所诱,不因毁谤退缩,不因外物折形,循道而为,端然正己。墨子《修身》篇也是探讨品德修养与君子人格关系的,墨子提出君子必须修养品格:“谮慝之言,无入之耳;批扞之声,无出之口;杀伤人之孩,无存之心,虽有诋讦之民,无所依矣。故君子力事日强,愿欲日逾,设壮日盛。”墨子提出君子要做到谗谤之言不入耳,毁人之语不出口,伤人之念不存于心,如此即能抵御外侮毁谤,而内在的力量也会一天天增强,君子的志向也会一天天高远,庄敬的品格也会一天天完善。由此可见,荀子与墨子在君子人格的认同和建构方面的取向是一致的,都提倡摒弃功利的动机追求,主张君子通过内修与自建的形式造就君子人格,也即贤人品格。《荀子·王霸》篇也肯定了任贤举能的国家职官体制,“贤士一焉,能士官焉,好利之人服焉,三者具而天下尽,无有是其外矣”。荀子提出要图霸王业,建不世之功,必须聚拢天下的贤士、能士以及好利之人,为我所用,方能实现天下之志。但同时荀子又不认可墨家的政治原则:“以是县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儒之所谨守也。”认为墨家推行的是服劳役之人的原则,诸侯王、士大夫各司其职治理国家,天子无须凡事亲为,这是历代圣王治理国家的法则。其实荀子未察墨子《尚贤中》亦推行“尊尚贤”“任使能”的用人原则,主张不偏私情,察其所能,慎予官职,慎予爵禄,这与荀子聚贤任能的用人原则是完全一致的,其政治指向也极其相似,只是墨子主张贤人要勤政力政,指出天子、诸侯以至各级正长要在其位谋其政,量功分禄,不可尸位素餐,这一点是墨子吏治的精到之处。另外对于墨子的兼爱无差等,荀子亦有批判:“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荀子·天论》)批评墨子只见齐同(平等)之利,而无视差等在社会稳定中的价值;认为只讲齐同必然会导致政令执行的不力和政治权威的丧失。此外,荀子辟墨不止于政治和学术方面的质疑和批判,在《荀子·解蔽》篇中荀子更指责“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认为墨子为文只重阐理而不加文饰,出于实用目的论道,陷入了功利主义的窠臼。《荀子·富国》篇则全盘否定墨学,“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彻底否定了墨家非乐、节用的伦理价值,指斥墨学为贫国乱世之学。不管荀子的批判如何激烈,置身民族文化历史语境反观儒、墨的辩争,就可以发现二者在冲突中所具有的互相生成、互相塑造而彼此推进的胶着关系是如此密切。

相对而言,先秦道家的文化思想与墨家多有相通交合之处,从学说主张看,墨子的兼爱、非攻、贵义、节用、节葬等思想在《老子》篇中皆有回应。《老子》第8章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第30章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第31章又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老子认为水生万物,居于道德上的至善,为和谐之境,人文的和谐在于休兵无战,保持原生态的自然存在,其实墨子的“非攻”思想与老子“不以兵强天下”的恬淡生存哲学高度一致,都主张建造和谐、互助的共在世界。《老子》第67章亦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老子视为“三宝”的慈、俭、让,何异于墨子兼爱、节用和尚同?而且老子“慈故能勇”的思想何异于墨家赴死蹈义的牺牲精神?大爱故生大勇。此外老子恬淡去欲的生活方式也与墨子的非乐、节用主张高度契合,《老子》第12章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认为摒弃声色、娱乐、美食、美饰等扰乱心智的欲望,简淡、自然、顺性的生才符合圣人之道,这也是墨子适用足用、简淡自然、量力而生的经济生存观的体现。关于生存方式的合理性、平等性的探索老子走得更远,《老子》第75章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抛开对生存终极价值的哲学追问,老子看到两极的生存状况所带来的极端后果,在上者的贵生必然导致在下者的轻生,“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子》第74章)?鉴于这样潜在的社会危机,老子也力批人欲膨胀和人治无轨所导致的社会不公与失衡,并借助天道批评人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老子》第77章)老子认为上位者的恣意乱政已经偏离了圣贤的治政原则,“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老子》第81章)。圣人不存占有之心,贤者为政不争利于民,而是还利于民,认为百姓足则国家足,于民愈多则王愈富足,老子的此种理念与墨子“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义政主张极其一致,这是老子与墨子的高明之处。

老、墨在认知领域的互见还体现为强力而为的意志论,《老子》第33章曰:“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老子提出力胜别人是血气之勇,能克制己欲方为真强大;知足者真富有,强行者真志士,肯定坚毅在构成个体品格中的重要价值。在这点上墨子也有回应,墨子曰:“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修身》)“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公输》)主张强志强为,无所畏惧,以自身的作为建立属世的功业和外在的人格形象。相对而言老子更强调对内发力,摆脱诱惑,以强烈的意志力塑造内在的自我品格。

基于相似的文化背景和战乱的历史时空,老、墨思想范畴多有交汇融通之处。但作为较有影响力的独立学派,墨、道两家也必然具有其独特的学术思想和基于时代的卓识与远见,就国家政治理想的建构而言,两家的分歧比较明显。老子曰:“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也。”(《老子》第3章)老子主张不尚贤,取消各类容易造成分别的标准,建立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绝学无忧的自然生态环境,民众少思寡欲,圣人无为而治。墨子主张尚贤、尚同,建立贤人政府,国民上同于天子,政治一体,天下一家,这与老子“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第80章)自利自好的生存理想大相径庭。

老子与墨子为隔代之人,因此老子评价墨子是不可能的。道家对墨家的评价多见于庄子,基于老、墨两家在道德观、哲学观,甚至政治见解上的相似与相融,作为道家学术传人的庄子,对墨家的分析和评价较为理性、客观。《庄子·天下》篇曰:“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认为宇宙大化、圣贤之道以及历史文化都是古今一体、彼此关照、自然运行的。但战国时代天下征伐,文化失序,诸子兴起,在庄子看来这是天道失常、万物失轨的不祥之兆,致使圣贤之道暗昧,所以才会出现道门繁多、学派林立的现象,而各派自言其说,不能相通相容,造成天下割裂、生灵涂炭的乱象。对于诸子学派,庄子关注较多的是儒、墨两家,庄子提出儒、墨同出于《六艺》,认为两家必有相通之处。庄子对墨家的认知多见于《庄子·天下》篇:“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稾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庄子从文化学术的立场,考察墨家源起,认为墨学起于夏禹,法先王之道;但其非乐、节用、兼爱与非攻的主张又弃礼法,不合于圣王之治。另外庄子还探究了墨学衰微的原因,认为墨家以自苦为极,其术难行,为常人所不堪,墨道不行由此可知,庄子对墨家的评价是客观辩证的。此外庄子也由衷地赞美墨子的人格精神——“真天下之好也”“才士也夫”,肯定了墨子特立独行、勇担道义、以身济世的精神品格和敢为人先的崇高作为。(www.daowen.com)

先秦法家对墨学的关注多体现在韩非子的论著中,而且多与儒家并提,有研究者称此举乃是援墨注儒,从儒家视角评述墨家观点。《韩非子·显学》篇集中对儒、墨学派及儒、墨两家的丧葬主张进行了比对和评价。基于学术视角,韩非子对儒、墨的学派评价较为真实客观,“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不拘门户之见,韩非子肯定了战国时代最具影响力的学派是儒家和墨家,还对儒、墨各自的学说思想进行了客观、理性的评价,认为儒、墨既有理论基础上的同源,又有学术基因传承上的异质——儒主殷周,墨标禹夏。韩非子提出禹夏、殷周文化虽浸润儒、墨显学,但因年代久远也无法提供儒、墨之学真实性的史证,据此韩非子认为后世明君不可惑于巧言,不可盲从杂乱之行。作为法家代表的韩非子曾明确提出:“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认为善行或出于偶然,法制才能约束人性于必然,“故明君务力”,施政务以严刑峻法,因此对于儒家的仁爱与墨家的兼爱,韩非子自然不能认可。法家治家亦是如此:“夫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显学》)所以韩非子对儒、墨学说的析论是局外之观,故能公允,但又以法家务法不务德的治政立场否定了两家显学在止战止乱、治国平天下方面的价值。

对于儒、墨主张的丧葬仪礼,《显学》篇亦做了两极对立的概述:“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世以为俭而礼之。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俭俱在儒、墨,而上兼礼之。”对于儒家的厚葬久丧和墨家的节葬简丧,韩非子认为二者存在尽孝和暴戾、奢侈和节俭的矛盾,而君主却都加以礼遇兼取是不对的。“自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俱听之,故海内之士,言无定术,行无常议。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今兼听杂学缪行同异之辞,安得无乱乎?听行如此,其于治人又必然矣。”(《显学》)韩非子认为对于儒、墨截然对立的学说,君王兼而用之,必致天下无所遵从,民无法可循,天下陷于混乱。由此可见韩非子识见、辩术的高明,对于同处显学高位的儒、墨两家,韩非子以其学术思想的对立矛盾而导出两家不切世用的结论,进一步又推出儒、墨并用的负面影响以及其反作用力的严重危害,以惊世听、以摄君王,从而推倒儒、墨,顺理成章地引出法家“故明主急其助而缓其颂,故不道仁义”的法治主张,提出贤明的君王求实效去无用,不空谈仁义道德,也不听学者的座上高论。

韩非子对墨家的评述还见于《外储说》《五蠹》《八说》诸篇,涉及《墨子》一书的文法辩词以及墨家学说的世用价值等诸多方面。韩非子认为墨家言辞质朴而不善巧辩,《外储说左上》篇记载了楚庄王对墨子文风的评价:“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韩非子对楚庄王的评价极为赞同,并就此议论:“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认为墨家著述在于传道立言,宣告世人,故不求文藻华彩,以切世用,所以墨子一生虽立言甚多却不以文哗众,行文质实淳朴。韩非子此评甚是,墨子《亲士》篇曾言:“务言而缓行,虽辩不必听。”“言无务为文而务为察。”墨子确实主张不求文辞诡谲,唯在达意切用,士人君子应以行立世,而不应以言取宠。另外韩非子还在《五蠹》篇中对墨家的兼爱和儒家的忠孝进行了否定:“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君为流涕。’此所举先王也。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虽厚爱矣,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韩非子认为儒、墨主张的圣贤之治在于以父母之爱而仁爱、兼爱天下,这是荒谬不可靠的伪命题。因为本于人性,没有什么感情能超越父母之爱子女的,即便如此家庭却未必和睦;由此推论君主爱民如子,也未必求得天下大治!何况君王出于功利需求的爱不会达到基于血缘宗亲的亲子之爱,再说家有逆子、国有贰臣自古亦然,倚靠仁爱不足以治理家国。基于此韩非子讥讽儒、墨学说,“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马,此不知之患也”(《五蠹》),在一个急剧动荡、久乱思治的时代推行宽缓的政策,就好比空手缚烈马,既不明智,又很危险,韩非子认为儒、墨之说过于理想化。在《八说》篇韩非子再次申明这一观点:“杨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干世乱而卒不决,虽察而不可以为官职之令。”杨朱、墨翟是天下明察之人,他们的学说也属明察之论,但却不为官方采用,不当世用。韩非子就此剖析:“今世主察无用之辩,尊远功之行,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八说》)认为天下君王无不希望开疆拓土、国家富强,求的是实用建功之才,而孔墨虽博习巧辩却无功于王霸之业,不过是无用之辩、远功之行,徒劳无益。综上可见,基于法家急功近利、乱世重刑罚的思想,韩非子对儒、墨的仁政、贤政均持否定态度。

《吕氏春秋》成书于秦统一之前,由吕不韦组织门客编撰,是一部杂家著作,持论相对公允。《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对战国主要学派的理论特征进行了概括:“听群众人议以治国,国危无日矣。何以知其然也?老耽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有金鼓,所以一耳;必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众也;勇者不得先,惧者不得后,所以一力也。故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夫能齐万不同,愚智工拙皆尽力竭能,如出乎一穴者,其唯圣人矣乎!无术之智,不教之能,而恃强速贯习,不足以成也。”指出老耽尚柔,孔子尚仁,墨翟尚廉,关尹尚清,列子尚虚,陈骈尚齐,阳生尚己,孙膑尚势等,各家自成体系、自立学说,学术泛滥而治理国家的君王难从众听,因此对于统一集权的政体而言“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统一则国泰民安,众异则导致混乱国危,但能够齐同百家的只有圣人!《吕氏春秋》的这段诸家述评不持成见,就事论事,颇为公道。

一旦提及墨家,《吕氏春秋》也是儒、墨兼提、交叉而论的。《吕氏春秋·不苟论·博志》曰:“孔、墨、宁越,皆布衣之士也,虑于天下,以为无若先王之术者,故日夜学之。有便于学者,无不为也;有不便于学者,无肯为也。盖闻孔丘、墨翟,昼日讽诵习业,夜亲见文王、周公旦而问焉。用志如此其精也,何事而不达?何为而不成?故曰:‘精而熟之,鬼将告之。’非鬼告之也,精而熟之也。”肯定了孔丘、墨翟、宁越踵武前贤、勤于治学的求道精神,认为孔墨之所以能成为文化圣贤、时代精英,并非出于鬼神之力,而是自身敏学精思所致。基于对儒、墨文化的理性认知和价值认同,《吕氏春秋》对孔墨经世致用的思想理念和执着道义、敢于作为的学派精神也大加赞扬,《吕氏春秋·有始览·谕大》曰:“孔丘、墨翟欲行大道于世而不成,既足以成显名矣。夫大义之不成,既有成矣已。”孔丘、墨翟欲伸一家之术治平天下,意志坚定、敢为人先,惜其功业未成,但其思想、学术、文化精神却遗响后世,千百年来儒家文化、墨家文化无论是在朝抑或在野,都在不断地被发掘、诠释和构建,孔墨之道奠定了中华文化生态的历史渊源,这也是对《吕氏春秋》“夫大义之不成,既有成矣已”一说的历史回应。对于墨家学派在历史舞台的黯然退出,《吕氏春秋》也稍有涉及,《有始览·去尤》篇载:“《庄子》曰:‘以瓦殶者翔,以钩殶者战,以黄金殶者殆。其祥一也,而有所殆者,必外有所重者也。外有所重者泄,盖内掘。’鲁人可谓外有重矣。解在乎齐人之欲得金也,及秦墨者之相妒也,皆有所乎尤也。”篇中借庄周之言申明墨家走衰的原因,庄子说过于看重、执着的事物必然使人心动摇、迷失本性,进而失其所哉。庄子的此种观念来源于《老子》第44章“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的思想,执着即为执障,过爱的东西容易失去;过于积敛财富,必定失去得更多。“去尤”即为去除偏见执念之意,《去尤》篇提到秦国的墨者互相嫉妒,这是因为他们过于看重名分和其附着的价值,这种认知上的局限也为墨家的发展带来负面影响,导致后来的派系纷争。

以上所列都是先秦评墨的只言片语,多出自诸子书或杂家著述;鉴于墨家发展所处的进行状态,战国时代对墨家的评价相对较少,且无专门的论著出现。吴国强《〈墨子〉研究中援墨注儒现象》一文指出:“由于年代久远,战国时期,研究《墨子》的著作除了仅有的鲁胜《墨辩注》已亡佚外,专门著作鲜见纸端,只是散见于诸子散文(包括序跋)中。这一时期,赞墨者少,且浅尝辄止,多为零碎的议论,《墨子》研究处于沉寂之中。”[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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