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①,武侯劳②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③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④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⑤不对。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⑥;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⑦。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⑧,若恤若失⑨,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⑩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⑫,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乎?”
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⑬?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⑭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柱乎鼬之径⑮,踉位其空⑯,闻人足音跫然⑰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⑱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注 释
①徐无鬼:姓徐,名无鬼,魏国隐士。因:靠,通过引见。女商:姓女,名商,魏武侯的宠臣。魏武侯:名击,战国初期魏国国君,在位时期使魏国称霸中原。
②劳:慰劳。
③耆:通“嗜”,嗜好。
④(qiān):去除,摈弃。
⑤超然:犹“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
⑥狸:野猫。德:秉性。
⑦亡:通“忘”。一:指身体。
⑧成材:天生的材质。
⑨恤:忧虑。失:当为“佚”字之误。佚:通“逸”,奔。
⑩轶:原指车辙,这里代指群马。
横:远。
从:通“纵”,近。魏武侯好武而恶文,故以兵法为纵,六经为横。《金板》:周代书名。《六弢》:即《六韬》,相传为姜太公所作兵法。
越:南方越国。流人:流亡之人。
滋:愈,越。
藜藋(lí diào):泛指杂草。柱:堵塞。鼪鼬(shēng yòu):黄鼠狼。
踉:当为“良”字之误。良:长久。位:处于。空:空旷荒野。
跫(qióng)然:喜悦的样子。
謦欬(qǐng kài):咳嗽声,引申为言笑。
译 文
徐无鬼靠女商的引荐得以见到魏武侯,魏武侯慰劳他说:“先生一定是困乏了,为隐居山林的劳累所困苦,所以才肯来见我。”
徐无鬼说:“我却应当慰劳你,您有什么必要慰劳我呢!您如果要满足嗜好和欲望,滋长好恶之心,那么生命的自然真情就会受到伤害;你如果要去除嗜好和欲望,摈弃好恶之心,那么耳目这些感官就会因得不到享受而感到不适。我应当慰劳您,您有什么必要慰劳我呢!”魏武侯听后怅然若失,不知该如何回应。
过了一会,徐无鬼说:“试着跟您说说我相狗的经验吧。下等品质的狗,吃饱了就不愿再动,这是跟野猫一样的秉性;中等品质的狗,好像昂首望日的样子;上等品质的狗,好像忘掉了自身的存在。我相狗的本领,又及不上我相马的本领。我相马的时候,看到有的马进退旋转,直的地方符合绳墨的标准,弯曲的地方合于钩弧的标准,方的地方合于矩尺的标准,圆的地方合于圆规的标准,这样的马算得上国中的良马,但还比不上天下的良马。天下的良马具有天生的材质,缓步似有忧虑而奔逸神采奕奕,像是忘掉了自身的存在。像这样的马,奔驰迅速,超过群马,如疾风踏尘无迹,不知道跑向何处。”魏武侯听后,大喜而笑。
徐无鬼出来后,女商问:“先生对国君说了什么而使他那么高兴呢?我为使国君高兴的方法,从远的说就用《诗》《书》《礼》《乐》,从近的说就用《金板》《六弢》,把这些施行到国家政事上,收到了不可计数的功效,可国君从未开口笑过。如今先生对国君说了什么,使他这么高兴呢?”
徐无鬼说:“我只是跟他讲了我相狗相马的经验罢了。”
女商说:“真的就只是这些?”
徐无鬼说:“你没有听说那流亡到越地的人吗?离开故国几天,见到了知心朋友会很高兴;离开故国十天到一个月,见到曾经在国中碰过面的人会很高兴;等到离开故国一年,见到像本国人的都会很高兴。这不就是离开故人越久,思念故人之情越深吗?那逃到空旷荒野的人,丛生的野草堵塞了黄鼠狼出入的途径,他长久地居住于空旷荒野,听到人的脚步声就会非常欣喜,更何况兄弟亲戚在他身边谈笑呢!没有人用真人的言论在国君身边谈笑已经很久了啊!”
原 文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①,厌②葱韭,以宾③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④?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
君曰:“何哉,奚劳寡人?”
曰:“劳君之神与形。”
武侯曰:“何谓邪?”
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⑤,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⑥。夫神者,好和而恶奸⑦。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⑧,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⑩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⑪,变固外战⑫。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⑬,无徒骥于锱坛之宫⑭,无藏逆于得⑮,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⑯。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注 释
①芧栗:橡子和栗子。
②厌:饱食。
③宾:通“摈”,摈弃。
④其:抑或,还是。干:求。
⑤登高:居于高位。长:高人一等。
⑥神者:神灵或与神明相通之人。许:兴,做。
⑦奸:求取私利。
⑧偃兵:停止用兵。
⑨恶器:作恶的工具。
⑩几且:接近于。
成固有伐:指成功后必然会招致竞争,故有征伐之事。
变固外战:指国家之法变更,必有所害,内部不稳,定然招致外敌,故有战祸。
盛鹤:阵名,陈兵如鹤之列。丽谯:高楼名。
得:通“德”,心。
撄:扰乱。
译 文
徐无鬼拜见魏武侯,魏武侯说:“先生隐居在山林,吃的是橡子和栗子,饱食葱韭之类的菜蔬,摈弃我已经很久了!如今是因为年老了呢,还是想尝尝酒肉的滋味呢,还是我的国家有福了呢?”
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不敢奢望享用国君的酒肉美食,我是来慰劳您的。”
魏武侯说:“什么,怎么慰劳我呢?”
徐无鬼说:“慰劳您的精神和形体。”
魏武侯说:“这是什么意思?”
徐无鬼说:“天地对于人的养育是一致的,身居高位不可自以为高人一等,身处下层也不可自以为矮人三分。您是万乘之国的君主,却劳苦一国的百姓,来满足自己耳目鼻口的享受,我想一个神灵或与神明相通的人是不会这样自私自利与贪得无厌的。神灵或与神明相通的人,愿意与外物和顺相处而厌恶个人求取私利。为个人求取私利,这是一种病态,所以我来慰劳您。只有您有患这种病,这是为何呢?”
魏武侯说:“我想见先生已经很久了!我要爱护百姓并且为了仁义而停止战争,这样可以吗?”
徐无鬼说:“不行。心中想爱护百姓,就是残害百姓的开始;为了仁义而停止战争,就是造成战争的根源。您如果从这方面入手治国,恐怕不行。大凡一个国君成就了美好的名声,也就获得了作恶的工具。您虽是要推行仁义,却将接近于作伪啊!显示出了美好的痕迹,必定会伴随产生出处心积虑的做作的痕迹,有了政绩必然会招来征伐之事,国法有了变更必然生出战祸。您千万不要大张旗鼓地陈兵于丽谯楼前,不要聚集步卒骑兵在锱坛宫地,不要在心中包藏逆心,不要以智巧战胜别人,不要以谋划战胜别人,不要靠战争胜过别人。杀了别国的士兵民众,兼并了别国的土地,以此来奉养自己的身体和心神,这样的战争真不知有什么好处?胜利又在哪里?您如果不能消除爱民之心,那就修养心中的诚心诚意来顺应天地自然无为之道,不去扰乱百姓。百姓得以摆脱死亡威胁,您哪里用得着去停止用兵呢!”
原 文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①,方明②为御,昌宇骖乘③,张若、朋前马④,昆阍、滑稽后车⑤。至于襄城⑥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
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⑦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⑧,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⑨。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⑩,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
黄帝再拜稽⑪首,称天师⑫而退。
注 释
①大隗:传说中的神仙。具茨:山名,在今河南密县东南。
②方明:虚构的人名,意谓明白。
③昌宇:虚构的人名,意谓盛美。骖乘:坐在车右陪乘。
④张若:虚构的人名,意谓张大。朋:虚构的人名,意谓所习很广。前马:在马前做向导。
⑤昆阍:虚构的人名,意谓守混同。滑稽:虚构的人名,意谓言辞雄辩无穷。后车:坐在车后当随从。
⑥襄城:今河南襄城。
⑦奚事:何必多事。
⑧瞀病:目眩之症。
⑨六合之外:指一种没有俗尘喧扰的至虚之境。
⑩诚:诚然。吾子:亲切的称呼,指牧童。
稽(qǐ)首:叩头。
天师:指合乎天道之师。
译 文
黄帝要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方明为他驾车,昌陪乘,张若、朋在马前做向导,昆阍、滑稽在车后随从。到了襄城的郊野,七人都迷失了方向,没有地方可以问路。
恰巧遇到一个牧马的孩子,便向他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回答说:“知道。”
再问:“你知道大隗在什么地方吗?”回答说:“知道。”
黄帝说:“这孩子真是与众不同啊!不但知道具茨山,还知道大隗的居处。请问怎样才能治理天下?”
孩子说:“治理天下,也就像这样罢了,又何必多事呢!我小时候自己遨游于尘世,当时我生了目眩病,有一位老者教导我说:‘你可以乘太阳车而遨游在襄城的郊野。’现在我的病稍好了一点,我又要到没有俗尘喧扰的至虚之境去游玩。治理天下也就像这样罢了,我又何必多事呢!”
黄帝说:“治理天下,确实不是你的事,即使这样,还是请问治理天下的方法。”孩子推辞不答。
黄帝再次请教,小孩说:“治理天下,与牧马又有什么不同呢?也不过是除去那些伤害马的自然本性的人为方法罢了!”
黄帝听后,一再叩头,称小孩为天师而退去。
原 文
知士①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②则不乐;察士无谇之事则不乐③,皆囿④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⑤兴朝,中民之士⑥荣官,筋力之士矜难⑦,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⑧,法律之士广治⑨,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⑩。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⑪,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⑫,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⑬。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⑭。势物之徒⑮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⑯,不物于易者⑰也。驰⑱其形性,潜⑲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注 释
①知士:智谋之士。知:通“智”。
②序:通“绪”,端由,机会。
③察士:苛察之士,以繁琐苛察为明察的人。淩:通“凌”,凌辱。谇:责骂。
④囿:拘限,受制。
⑤招世之士:推荐忠良,招致贤才的人。
⑥中民之士:治理百姓能折中的人。
⑦筋力之士:筋骨强壮而孔武有力的人。矜:战胜。
⑧枯槁之士:隐士。宿:守,留恋。
⑨法律之士:钻研法律的人,指法家学者。广治:广泛推行法治。
⑩际:人际关系。
草莱之事:锄草耕作之事。比:和乐。
旦暮之业:日常活计。劝:勉力而为。
壮:自豪,自夸。
尤:突出。夸者:私心很盛的人。
势物之徒:依仗权势掠取财物的人。
顺比:顺应。岁:时。
不物于易者:指不能在变易中顺应万物。
驰:驰骛,放任。
潜:陷没。
译 文
智谋之士没有思虑上的变更和转换就不高兴,善辩之士没有谈说的机会就不高兴,苛察之士没有凌辱责骂的事情就不高兴,这都是因为受了外物的拘限和束缚。
推荐忠良贤士的人可以在朝廷有所作为,善于治理百姓的人可以荣任官职,筋骨强壮的人能够排除艰难,勇敢无畏的人能够排除祸患。手执刀枪身着盔甲的战士以征战为乐,隐士则留恋声名,钻研法律之人希望天下广泛推行法治,提倡礼乐教化的人注重仪容外表,仁义之士注重人际关系。
农夫没有锄草耕作的事便觉得没着没落,商人没有做买卖的事便觉得没着没落。老百姓有日常活计就会劝勉自身要好好干,手工业者有操作器械的技能就很自豪。钱财积累不多,那么贪婪的人就有忧愁;权势不大,私欲很盛的人就要悲伤。依仗权势掠取财物的人热衷于变故,希望逢到时机而施展机诈,他们不能做到清静无为。这些人都是顺应时机而被动,不能摆脱外物的束缚。身形和精神过分奔波和驰骛,陷没于外物之中,终身不能醒悟,真是可悲啊!
原 文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①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②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③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④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⑤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⑥,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⑦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⑧!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⑨,相镇以声⑩,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⑪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⑫。其求钘钟也以束缚⑬。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⑭。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⑮,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⑰而足以造于怨也。”
注 释
①前期:预先设定目标。
②公是:公认的标准,即公理。
③鲁遽:姓鲁,名遽,周初人。
④爨:烧火做饭。
⑤废:置。
⑥鼓:拨弦。宫:与“角”皆为古代五音之一。
⑦无当:不和谐。
⑧未始:未尝。音之君:众音之主,即主音。
⑨拂:指责,抵抗。辞:言辞。
⑩镇:压制。声:声势。
蹢(zhí):投,使徘徊于。
阍:看门人。不以完:不使其保全,即不得自由。
钘(xíng):古代酒器,似钟而有长颈。束缚:包裹。
唐:失。出域:走出城门。
寄:寄居在别人家。蹢:通“谪”,怒骂,指责。
岑:岸边。
译 文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预先设定目标而射中一物的,就称他是善于射箭的人,那么天下的人都可算得上如羿一样的神射手了,这样说可以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天下没有判断是非的统一标准,个个都认为自己的看法正确,那么天下都是尧那样圣明的人了,这样说可以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儒、墨、杨朱、公孙龙已经是四家学派了,加上先生你一共是五家,究竟谁是正确的呢?或者就像是鲁遽那样吧?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到先生的道术了!我能在冬天烧鼎而在夏天造冰!’鲁遽说:‘这只是用具有阳气的东西来引导出具有阳气的东西,用具有阴气的东西来引导出具有阴气的东西,不是我所说的道术。我来给你看看我的道术。’于是鲁遽调好琴瑟的音调,放一张瑟在堂中,放一张瑟在内室,奏响这张瑟的宫音,另一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和发声;奏响这张瑟的角音,另一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和发声。这无非是它们的音律(频率与振幅)相匹配的缘故啊!如果改变一根弦的音调,就使两张瑟的五音不和谐。此时再拨动起来,那二十五根弦都会跟着响动,这并不是声调上有什么不同,只是以改动的那一根弦作为主音罢了!恐怕你们都是鲁遽那样自以为是的人吧!”
惠子说:“现在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正在和我辩论,相互以言辞进行指责,用声势压制对方,而四子终究不能说出我的不对之处,这说明我是正确的,那么怎么能说我是鲁遽那样的人呢?”
庄子说:“齐国人把他的儿子赶到宋国居住,又派人守着门使其不得自由。但他得到钘钟后,却唯恐破损而包装了一层又一层。他寻找远离家门的儿子,却连城门都未出。这样爱子不如爱物的做法,不过是把自己的族类遗忘了。楚国人寄居在别人家里,却责骂人家的守门人,半夜无人之时求舟渡河,却又与舟人打斗,而此时船还没有离开岸边,这只能是造怨而已。”
原 文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①,若蝇翼,使匠石斫之②。匠石运斤③成风,听④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⑤死久矣!’自夫子⑥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注 释
①郢:楚国都城,在今湖北江陵西北。垩(è):白石灰。慢:通“漫”,涂。
②匠石:名叫石的木工。斫:砍削。
③斤:斧头。
④听:随意。
⑤质:指施展技能的对象。
⑥夫子:这里指惠子。
译 文
庄子去送葬,路过惠子的坟墓,回头对随从的人说:“郢人的鼻尖上沾了一小块白土,像苍蝇的翅膀那样薄而小,就让匠石削掉它。匠石挥动斧头,风声呼呼作响,随手砍削白石灰,最后石灰被削干净而郢人的鼻子却没有丝毫损伤,郢人巍然站立,神色自若。宋元君听说这件事,就把匠石找来,说:‘试试给寡人来表演一下。’匠石说:‘臣曾经的确能够给人削掉鼻尖上的石灰。虽然这样,可是能让我施技的对象已经死了很久了!’自从惠施死后,我没有了辩论的对象,我也没有人可以辩论了。”
原 文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①,可不谓②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③?”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其为人廉④,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⑤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⑥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勿已,则隰朋⑦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⑧,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⑨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⑩,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⑪,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⑫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注 释
①仲父:齐桓公对管仲的尊称。病病:病重。
②谓:当为“讳”字之误。讳:避讳不言。
③恶:何。属国:托付国政。
④絜廉:廉洁。
⑤比:和顺,亲近。
⑥钩:违逆。
⑦隰朋:春秋时齐国公族,大夫。
⑧畔:通“叛”。按:“畔”前原当有“不”字。
⑨分:拯救,帮助。
⑩临人:凌驾于他人之上。
下人:谦恭待人。
有不闻:有所不闻,指不会事事在意。
译 文
管仲生病了,齐桓公问他说:“仲父的病已经很重了,不能再避讳不说了!你一旦病危,我该把国事托付给谁呢?”
管仲问:“你想托付给谁?”
齐桓公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行。鲍叔牙为人廉洁自律,是个好人。他对于不如自己的人不去亲近,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终身都不会忘记。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就要违逆国君,对下就要违反民意。用不了多久,恐怕他就会获罪于君王了!”
齐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
管仲说:“实在没有人的话,隰朋也许可以。隰朋的为人,能使在上的人忘掉自己,在下的人不叛离自己,他自愧德行不及黄帝而同情不如自己的人。用德行感化他人的人,可以称作圣人;用财物资助他人的人,可以称作贤人。以贤人自居而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不能得到众人的拥戴;以贤人之名而仍能谦恭待人,没有不得到人们拥戴的。对于国事他有所不闻,对于家事他有所不见。实在没有人的话,隰朋也许可以。”
原 文(www.daowen.com)
吴王浮①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②弃而走,逃于深蓁③。有一狙焉,委蛇攫抓④,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⑤。王命相者趋射之⑥,狙执死。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⑦曰:“之狙也,伐⑧其巧,恃其便,以敖予⑨,以至此殛⑩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
颜不疑归,而师董梧⑪,以锄⑫其色,去乐辞显⑬,三年而国人称之。
注 释
①浮:渡。
②恂然:恐惧害怕的样子。
③蓁(zhēn):荆棘丛。
④委蛇:从容得意的样子。攫(jué)抓:取,猴子腾跃奔跳的样子。
⑤敏给:敏捷。捷矢:快速飞来的箭。
⑥相者:左右的武士。趋:急进。
⑦颜不疑:姓颜,名不疑,吴王的朋友。
⑧伐:矜夸。
⑨敖:通“傲”。予:我。
⑩殛(jí):死,丧命。
董梧:吴国贤士。
锄:除去。
乐:声乐。显:显贵,显赫。
译 文
吴王坐船在大江里游玩,登上一座猴山,众猴看见吴王一行人,都吓得四散逃跑,躲进荆棘茂密深处。有一只猴子,扬扬得意地腾跃奔跳,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技巧。吴王射去一箭,它敏捷地接住了飞箭。吴王命左右武士快速放箭,那猴子就被射死了。
吴王回过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矜夸它的技巧,仗着自己敏捷,傲慢地对待我,才会这样死去。要引以为戒啊!唉,不要在他人面前表现出骄傲的样子啊!”
颜不疑回去后,拜董梧为师,消除骄矜之色,弃绝声乐和显赫的宣扬,修德三年后,国人都称赞他。
原 文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①,仰天而嘘②。颜成子③入见曰:“夫子,物之尤④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⑤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⑥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注 释
①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隐几:倚靠几案。
②嘘:缓缓地吐气。
③颜成子:南郭子綦的弟子,《齐物论》中作“颜成子游”。
④尤:突出人物,出类拔萃。
⑤田禾:齐国国君名,即齐太公和。
⑥自丧:指因自炫耀名声而丧失真性。
译 文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而坐,仰头朝天缓缓地吐气。颜成子进屋来,看到这情形,说:“先生,你可真是出类拔萃的人啊。人的形体本来就可以像干枯的骸骨一样毫无生机吗?人的心本来也可以像死灰一样不起一念吗?”
南伯子綦说:“我曾经隐居在山洞中。在那个时候,齐君田禾一来看我,齐国的民众就再三祝贺齐君得到贤士。我必定是先有名声显示于世,所以齐君才能知道我;我必定是有意卖弄名声,所以齐君才能以见我之事炫耀于人。如果我没有名声,齐君如何能知道我?如果我不卖弄名声,齐君如何以见我之事炫耀于人呢?唉!我为那些因自炫名声而丧失真性的人而悲哀,我又为那些为他人悲哀却不知道为自己悲哀的人而悲哀,并且为那些因他人悲哀而自己感到悲哀的人而悲哀。所以,从那以后我便远离了悲哀之迹,达到了如今形槁心灰的境界!”
原 文
仲尼之楚,楚王觞①之。孙叔敖执爵②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③;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④。丘愿有喙三尺⑤。”
彼⑥之谓不道之道,此⑦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⑧。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⑨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⑩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⑪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⑫而不穷,循古而不摩⑬,大人之诚⑭!
注 释
①觞:本指酒器,这里指以酒款待。
②爵:酒器。按:孙叔敖任楚相时孔子还未出生,故此段故事纯属虚构。
③弄丸而两家之难解:楚国白公胜欲作乱,将杀令尹子西,听说市南宜僚是个勇士,就派使者邀他来助战。市南宜僚高枕安卧,两手弄丸不止,使者拿剑威逼,仍不为所动。使者回去报告,认为市南宜僚这是在暗示如果用兵不止就会灭亡。最后叛乱未成。
④甘寝:安寝恬卧。秉:执,拿着。羽:舞具。郢人:楚国人。投兵:罢兵,息兵。
⑤有喙三尺:有三尺那么长的嘴,言下之意就是我的嘴巴并没有那么长,因此就没有那么多话可讲了。
⑥彼:指市南宜僚和孙叔敖的事迹。
⑦此:指孔子不言之说。
⑧而:相当于“则”。凶:招致凶祸。
⑨实:财货。
⑩为大:一心求大。
大备:指天地无心求大而大自备。
反己:返归自然本性。反:通“返”。
古:古道,亘古不变的道理。摩:揣摩。
诚:德性。
译 文
孔子到楚国去,楚王设酒宴招待他。孙叔敖手执酒器站在一旁,市南宜僚把酒洒在地上祭祷,说:“古代的人啊,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话要说。”
孔子说:“我听说有不用言谈的言论,但我未曾告诉过人,在这里我就说一说吧。市南宜僚从容舒展地玩着弹丸,而两家兵难自解;孙叔敖安寝恬卧,执羽而舞,敌国不敢侵略,楚国也就得以停止征战。我多么希望有三尺长的嘴啊!”
市南宜僚和孙叔敖的做法,都是不用论说大道而道存;孔子不言的说辞,便是不用言辞而胜似雄辩。所以,各人所得到的德都统属在浑全统一的大道之中,言论泯灭于思虑所不能知道的境域,这就是大道的极致。大道是浑沌统一的,而发挥大道的功能作用却各有不同——德是不能替代和包含全部大道的。当对于道的体悟到了才智所不能通晓的地步,是不能用言语加以辩举的。名声显赫到儒家、墨家那样,结果只能招来凶祸。所以大海不拒纳东来的水流,是由于它极为博大。圣人功德包罗天地,恩泽施及天下,而天下人却不知道他是谁。所以说,活着时没有爵位,死后没有谥号,不积聚财货,不树立名声,这便是大德之人。狗不因善吠就是好的,人不因能言善辩就是贤人,更哪里谈得上是伟大呢!一心求伟大的人未必能成就伟大,何况是有心修德呢!说到伟大完美,没有胜过天地的。但是天地哪里是因求取才伟大完备的呢!知道天地无心求大而大自备这个道理的人,没有追求,没有失落,没有舍弃,不因外物而改变自己的本性。归于自己的本性就不会陷于困境,遵循亘古不变的道理而不费心揣摩,这就是大德之人的自然德性!”
原 文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①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
九方曰:“②也为祥。”
子綦瞿然③喜曰:“奚若?”
曰:“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
子綦索然④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
九方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⑤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汝何足以识之!而⑥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⑦,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⑧,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⑨。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⑩,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⑪。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⑫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⑬而鬻之则难,不若刖⑭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⑮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注 释
①九方歅(yīn):春秋时期人,善于相面。《通志》称九方歅与善于相马的九方皋为同一人。
②梱(kǔn):人名,子綦之子。
③瞿然:惊喜的样子。
④索然:流泪的样子。
⑤御:拒绝。
⑥而:通“尔”,你。这里指“尔所言”。
⑦牂(zāng):母羊。奥:室内西南角。
⑧田:田猎。宎(yǎo):室内东南角。
⑨为怪:做怪异之事,指标新立异。
⑩乘:顺。诚:实情。相撄:相扰。
委蛇:随顺的样子。为事所宜:指选择适宜的事去做。
怪征:不祥的征兆。
全:指形体完好。
刖:砍去一足。
适当:正好。
译 文
子綦有八个儿子,叫他们排列在自己面前,请来九方歅,说:“为我的儿子们看看相吧,看看谁最有福分。”
九方歅说:“梱最有福分。”
子綦惊喜地说:“是什么样的福分呢?”
九方歅说:“梱将会和国君一道饮食,直至终老。”
子綦顿时悲伤地流下眼泪,说:“我的儿子怎么会走到这种绝境呢?”
九方歅说:“和国君一道饮食,恩泽可以使三族受惠,更何况是父母呢!如今你听到此事却哭泣,这是拒绝将要降临的福分啊!看来,你的儿子虽然有福,你这个做父亲的却是无福可享了。”
子綦说:“九方歅啊,你怎么能够判定这一定是好事、好命呢!你所说的梱的福分,不过局限于酒肉之间罢了。酒肉可以使口鼻肚腹得到满足,可是你哪里知道东西的来由?我不曾牧羊而母羊却出现在室内的西南角,我不喜好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室内的东南角,对此不感到怪异,又怎么可能呢?我和我儿子所遨游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和他们从天那里获得快乐,我和他们从地那里求取食物。我不和他们共求事业,不和他们制定谋略,不和他们标新立异。我和他们一道顺应天地之实情而不与外物相扰,我和他们纵任自然而不是选择合适的事去做。如今却得到了世俗的酒肉之福!凡是有不祥的征兆,必然会有怪异的事情。危险啊!这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天降的灾祸啊!我因此而哭泣。”
没过多久,梱被派遣出使燕国,途中被强盗劫持。强盗觉得梱形体完好难以卖掉,又担心他逃脱,不如索性砍断他的脚,这样也好卖一些。于是强盗砍断了梱的脚,把他卖到了齐国,正好替渠公看守临街之门,也能够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
原 文
啮缺遇许由①,曰:“子将奚之?”
曰:“将逃尧②。”
曰:“奚谓邪?”
曰:“夫尧,畜畜然③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④则至,誉之则劝⑤,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⑥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瞥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⑦贤者知之矣。”
注 释
①啮缺:虚构的人物。许由:古时贤人。
②逃尧:尧欲禅位于许由,故逃。
③畜畜然:孜孜不倦行仁的样子。
④利之:使其获利。
⑤誉:称誉。劝:勤勉。
⑥禽贪者:凶残而贪得无厌的人。
⑦外乎:无心于,不看重。
译 文
啮缺遇到了许由,说:“你要到哪里去?”
许由说:“我要逃避尧。”
啮缺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由说:“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的主张,我恐怕他会受到天下人的讥笑。后世一定会出现人吃人的现象啊!百姓,并不难以聚拢,爱护他们就会亲近你,使他们受益就会到你这边来,称誉他们就会勤勉,强加给他们所厌恶的东西就会离开。凡爱人、利人之名都出于仁义,而不以仁义为利的人很少,借仁义以获其利的人却很多。仁义的行为,不仅本身没有诚意,而且会被贪婪者借用为谋利作恶的工具。这是以一人的裁断来造福于天下,就好比短暂的一瞥,根本没有看全看远。尧只知道贤人会造福于天下,却不知道贤人也会祸害天下。只有无心于仁义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原 文
有暖姝①者,有濡需②者,有卷娄③者。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虱④是也。择疏鬣长毛⑤,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⑥,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⑦,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⑧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
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⑨。舜有膻行⑩,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⑪。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⑫,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⑬,众至则不比⑭,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⑮,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
注 释
①暖姝:自得自满的样子。
②濡需:苟安一时。
③卷娄:形体卷曲,辛苦劳累。
④豕虱:猪身上的虱子。
⑤疏鬣(liè):疏长的鬃毛。按:“长毛”二字原缺,据陈碧虚《庄子阙误》所引张君房本补。
⑥奎蹄:指后腿和蹄子间。曲隈:曲折隐蔽之处。
⑦利处:有利的处所。
⑧域:环境。
⑨膻:膻腥气。
⑩膻行:指发出膻腥气的行为,代指行仁义。
邓:古地名。虚:通“墟”。有:通“又”。
举:举用。之:到。童土之地:不长草木之地。
众至:指以“膻行”招致民众。
比:和睦。
炀和:融合,温和。
译 文
有浅薄自得的人,有苟且偷安的人,有形体卷曲、辛苦劳累的人。
所谓浅薄自得的人,学到了一家之言,就沾沾自喜,而暗自高兴,自以为满足了,却不知道未有万物之前就已经有大道存在。因此称之为浅薄自得的人。
苟且偷安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它们选择稀疏毛长之所,就自以为是宽广的宫殿和园圃,去到后腿和蹄子间弯曲的部位,乳房和腿脚间的夹缝,就自以为是安全的居室和有利的处所,却不知屠夫一旦挥动臂膀,铺开柴草,生起烟火,自己就会和猪一起被烧焦。这种依靠此环境而安身,又因此环境而毁灭的人,也就是所谓的苟且偷安的人。
形体卷曲、辛苦劳累的人,就是舜那样的人。羊肉不喜爱蚂蚁,而蚂蚁却十分喜爱羊肉,因为羊肉有膻气。舜有散发膻气的行为,百姓都喜爱他,所以他三次迁徙而都使住地成为都城,迁到邓地废址时,已有十万户人家追随。尧听说了舜的贤名,选派他到荒芜的地方,说是希望他能给当地百姓带来恩泽。舜被派到荒芜的地方主事,年龄大了,聪明才智也衰退了,可仍然不能退休回家,这就是所谓的形体卷曲、辛苦劳累的人。
所以说,超凡脱俗的神人厌恶众人的追随,追随的人太多就会不和睦,不和睦也就不会带来好处。所以,最好是没有过分亲近的人,也没有过分疏远的人,保持自然德性,温和地顺遂天下,这就是真人。能做到这样,蚂蚁就会抛弃爱好膻味的心智,鱼儿可以悠闲自得地游于江湖,羊肉也会去掉散发膻腥的气味来招致依附的意识。
原 文
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①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
古之真人,以天待之②,不以人入天。
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药也。其实堇③也,桔梗④也,鸡癕⑤也,豕零⑥也,是时为帝⑦者也,何可胜言!
注 释
①复:领悟。
②之:当为“人”字之误。
③堇:即乌头,一种药草,治风痹。
④桔梗:多年生草本,根可入药,有止咳祛痰、宣肺、排脓等功效。
⑤鸡癕(yōng):即鸡头,药草名。
⑥豕零:即猪苓,药草名。
⑦帝:主药。
译 文
用眼睛只看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用耳朵只听耳朵所能听到的声音,用心灵只领悟所能领悟的知识。如果能这样,他的内心就会平直如用绳墨校正过一般,他的变化就能处处随顺自然。
古时候的真人,以顺应自然的态度来对待人事,而不以人事干扰自然。
古时候的真人,得到生命也就是活着了,失去生命也就是死亡了;从另一方面来说,失去生命也就是得到死亡了,失去死亡也就是得到生命了。
这其中的道理和用药是一样的。不过就是乌头、桔梗、鸡头、猪苓等,这几种药随时更换着作为主药,就像生死更换着作为主导一样,此等情况怎么可以说尽呢!
原 文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①,唯种②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③。故曰:鸱④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⑤,解之也悲。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⑥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⑦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⑧,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⑨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⑩,殆之成也不给⑪改。祸之长也兹萃⑫,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⑬也。
注 释
①句践:即春秋时期越王勾践。甲楯:盔甲与盾牌,这里代指披甲持盾的士兵。会稽:即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城东南。
②种:即文种,勾践的重要谋臣。
③愁:指功成遭祸。
④鸱:猫头鹰。
⑤节:适,指仅能适宜于长。
⑥只:语气助词。
⑦撄:减损。
⑧审:安定。
⑨殉:指追逐外物。
⑩能:才能,只能。府:心中。
不给:不及。
兹:通“滋”,滋长。萃:聚。
是:根源。
译 文
勾践率领三千士兵退守于会稽山,只有文种能够预见越国能在亡国边缘靠屈膝求和得以保存;也只有文种不知道功成不退,必然招致杀身之祸。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仅在夜里才适宜视物,鹤的腿虽长,但也有所适宜,如果截断了腿,就会陷入悲惨境地。
所以说:风掠过河面,河水就会有所减损;太阳照耀河面,河水也会有所减损。试让风和太阳日常守在河上,而河水却未尝觉得有所损耗,是河水依靠着不断汇聚而来的水流抵消了河水损失的缘故。所以河水依偎着泥土才能安而不竭,影子依靠人才能安定,事物依赖于造物者才能固定。
所以,眼睛一味求明就会有危险,耳朵一味求聪敏就会有危险,心神一味追求外物就会有危险。才能从内心深处显露出来就会危险,危险一旦形成就来不及补救和改变了。祸乱滋长,积累增多,想返归本性就必须认真悟道不可,但要想收到效果必须经过很长时间。可如今却有人把目明、耳聪、心殉当作自己的宝贝,不是很可悲吗!所以国家败亡、人民被杀戮的事情从没有中断,而在上者却不知道探究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源。
原 文
故足之于地也践①,虽践,恃其所不,而后善博②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③也。知大一④,知大阴⑤,知大目⑥,知大均⑦,知大方⑧,知大信⑨,知大定⑩,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⑪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⑫,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⑬乎!阖不亦问是⑭已,奚惑然⑮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注 释
①践:踩踏,这里指所踩到的面积小。
②博:广远。
③天之所谓:指大道的流衍变化,派生万物的种种情况。
④大一:指天地产生之前的混沌之象,即天道。
⑤大阴:指大一之后,阴阳二气交互作用,但未有动静相感之性。
⑥大目:指大阴之后,已分出阴阳五行等名目。
⑦大均:指大目之后,天地开始化育万物,平等而无偏私。
⑧大方:指大均之后,万物充满天地之间。
⑨大信:指万物有体有形,皆可一一稽考。信:实体。
⑩大定:指万物各定其位。
体:体用。
颉:指升降上下。滑:指流动旋转。
扬搉(què):概略。
是:指大道的概略。
惑然:迷惑的样子。
译 文
所以说,脚踩到的地面本来很小,虽然很小,却要仰赖未曾踩到的大多数的地面,而后才能达到广远;人对于各种事物的了解本来很少,虽然很少,却要仰赖所不知道的知识,而后才能知道大道流衍变化的种种情况。懂得了大一,懂得了大阴,懂得了大目,懂得了大均,懂得了大方,懂得了大信,懂得了大定,这就达到了认知的极限了。大一可以贯通万物,大阴可以化解万物,大目可以观照万物,大均可以随顺万物,大方可以体用万物,大信可以稽考万物,大定可以守持万物。
获得了上述这些体悟也就达到了天道,顺应天理就会逐渐明朗清晰,冥默之中自有枢要,浑沌之时就已有产生彼此的因素存在。对大道变化的认识,理解像是没有理解,知晓像是没有知晓,但正是在这“不知”之后才能真知。要深究大道,它本没有形迹边际,然而又不可能完全没有边际。万物虽然纷扰杂乱变易,却有它的根本,古今不能相互替换,万物纷杂却哪个都不能缺少损坏,这能不说是一切的一切都有一个纲要概略吗!何不再进一步探究这些概略以至于大道呢?为何迷惑到这种程度呢!用不迷惑去解释迷惑,再回复本性并不迷惑的状态,这样就达到彻底不迷惑的境界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