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庄子-庚桑楚与老聃的学说真谛

庄子-庚桑楚与老聃的学说真谛

时间:2023-10-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原文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①,偏得②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译文老聃的弟子中有个叫庚桑楚的,独得老聃学说的真谛,他居住在北边的畏垒山上。庚桑楚听说后,坐朝南方,心里很不愉快。注释①南荣趎(chú):庚桑楚弟子,姓南荣,名趎。

庄子-庚桑楚与老聃的学说真谛

原 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

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

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注 释

①役:弟子。庚桑楚:姓庚桑,名楚,老子学生,亦作“亢仓子”。

②偏得:独得。

③臣:仆役。画然:明察、分明的样子。

④挈然:标举的样子。

⑤拥肿:敦厚、无知。

⑥鞅掌:淳朴、不仁。

⑦壤:通“穰”,丰收。

⑧洒然:惊异的样子。

⑨环堵:四面环着每面一方丈的土墙,形容狭小简陋的居室。

⑩窃窃:私下议论的样子。俎豆:指供奉、尊崇。

杓(biāo):标准,榜样。

鲵、鳅:都是小鱼。制:通“折”,来回折返。

步仞:广一步,高一仞,形容矮小。

:妖怪。祥:兴妖作怪,特指凶兆,这里也指栖身。

函:通“含”,吞。

砀(dàng):被荡出,流荡。

深眇:深远。

殖:种植。

简:选择。栉:梳理。

日中:晌午。穴:挖穿。阫(péi):墙壁。日中穴阫:指光天化日之下做奸邪之事,比喻世风日下。

译 文

老聃的弟子中有个叫庚桑楚的,独得老聃学说的真谛,他居住在北边的畏垒山上。他辞退炫耀才智的仆役,疏远标榜仁义的侍婢;只留敦厚无知的人作伴,取淳朴不仁的人供役使。三年后,畏垒山一代大丰收。畏垒山的百姓相互议论说:“庚桑楚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对他弃智任愚的行为感到惊异。现在我们按日计算收入虽然还感到不足,但按年计算却还是有富余的。他大概是位圣人吧!我们何不为他设立神位而供奉,并为他建立宗庙呢?”

庚桑楚听说后,坐朝南方,心里很不愉快。他的弟子感到很奇怪。

庚桑楚说:“你为何对我感到奇怪?春天阳气蒸腾而百草生长,到了秋天,则各种果实成熟。春天和秋天,难道无所遵循就能如此吗?这是自然规律运行变化的结果啊!我听那道德修养极高的至人,像没有生命一样静居于狭窄的陋室,而百姓任性不羁,全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如今畏垒的百姓私下议论,想把我列入贤人的行列而加以供奉,难道我是众人学习的榜样吗?我因为有愧于老聃的教诲而不愉快。”

弟子说:“不是这样的。在小水沟中,大鱼无法旋转身体,而鲵、鳅那样的小鱼却能自由折返;矮小的丘陵上,巨兽无法隐蔽它的躯体,而野狐却正好得以栖身。况且尊重贤才,授权能人,把利禄先给善人,自古代尧、舜时代就是这样的,更何况畏垒的百姓呢!先生你就听任他们供奉吧!”

庚桑楚说:“年轻人,你过来!一口能吞掉马车的巨兽,如果独立离开山林,就难免于罗网的灾祸;一口能吞掉舟船的大鱼,如果被流荡出水,那么连小小的蚂蚁都能侵害它。所以鸟兽不厌山高,鱼鳖不厌水深。保全身形和本性的人,为了隐匿自己,也不会厌恶深远的。况且尧、舜二人,又哪里值得称颂赞扬呢!他们分别世上的贤愚善恶,就好比胡乱地毁掉好端端的垣墙而种上无用的蓬蒿。选择头发来梳理,数着米粒来做饭,如此斤斤计较又怎么能够济世呢!举荐贤才就会使百姓相互倾轧,任用智能之士就会使百姓相互窃诈。这些做法,都不能给百姓带来好处。人们对于利益的追求非常迫切,就会发生子杀父,臣弑君,大白天行盗,正午挖墙穿壁的事。我告诉你:大乱的根本,必定生于尧、舜时代,它的流毒和遗害会留存千世以后。千世以后,一定会发生人与人相食的惨祸!”

原 文

南荣蹴然正坐曰:“若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

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

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注 释

①南荣趎(chú):庚桑楚弟子,姓南荣,名趎。蹴然:恭敬的样子。

②托业:学习。此言:即庚桑楚上文所说的“藏身深眇”的境界。

③辟:通“譬”,相通。

④间:阻碍,堵塞。

⑤奔蜂:小蜂,也叫土蜂。藿蠋(huò zhú):生长在豆类植物上的毛虫。

⑥越鸡:小鸡。伏:通“孵”。鹄:天鹅。

⑦鲁鸡:大鸡。

译 文

南荣趎恭敬地端正而坐,说:“像我这样年岁已长的人,应该如何学习才能达到你说的那种境界呢?”

庚桑楚说:“保全你的形体,持守你的天性,不要为求取私利而思虑劳累。像这样三年,就可以达到我说的那种境界了。”

南荣趎说:“盲人的眼睛和普通人的眼睛,在外形上看不出来有何不同,而盲人的眼睛却看不见东西;聋子的耳朵与普通人的耳朵,在外形上看不出来有何不同,而聋子的耳朵却听不到声音;狂人的心与普通人的心,在外形上看不出来有何不同,而狂人却不能把持自己。我的形体和得道之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探求大道却不能有所得,恐怕是有什么东西堵塞着吧?如今先生对我说:‘保全你的形体,持守你的天性,不要为求取私利而思虑劳累。’我只不过勉强听到耳里罢了!”

庚桑楚说:“我的话已经说尽了。常言道:小土蜂不能孵化出豆叶中的大青虫,小鸡不能孵化天鹅蛋,但大鸡却可以。鸡与鸡,它们的天性并无不同,却有能与不能之分,是因为各自的才能本来就有大有小。现在我才能不济,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何不到南方去拜见老子呢!”

原 文

南荣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

南荣曰:“唯。”

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

南荣惧然顾其后。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

南荣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

老子曰:“何谓也?”

南荣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

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者不可繁而捉,将内;内者不可缪而捉,将外。外内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南荣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

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

曰:“然则是至乎?”

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注 释

①赢:担,负。

②朱愚:指愚昧迟钝。

③规规然:失神的样子。

④揭竿:高举作为标识的竿子。求:测量。

⑤惘惘:迷惘若有所失的样子。

⑥洒濯:洗涤。

⑦熟:通“孰”,为何。郁郁:忧伤沉闷的样子。

⑧津津乎:外溢的样子。

⑨韄(hù):束缚。繁:当为“缴”字之误。缴:缠绕。捉:扰乱。

⑩揵(jiàn):闭。

放:通“仿”。

病病者:患病的人。

卫生:护养身性。经:原则,道理。

翛(xiāo)然:无拘无束的样子。

侗然:懵懂无知的样子。

嗥:哭叫。嗌(yì):咽喉。嗄(shà):嘶哑。

掜(yì):拳曲。

瞚(shùn):通“瞬”,眨眼。

委蛇:随顺的样子。

撄:扰乱。

译 文

南荣趎担着粮食,走了七天七夜,到达老子的住所。

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儿来的吗?”

南荣趎说:“是的。”

老子说:“你为何跟这么多人一起来呢?”

南荣趎十分恐惧,赶忙回头看自己的身后。

老子说:“你不知道我所说的意思吗?”

南荣趎低下头,非常惭愧,他仰头叹息说:“现在我已忘记了该怎样回答,因而也忘记了我要问的问题。”

老子说:“什么意思?”

南荣趎说:“我不用智慧,人们就说我愚昧。运用智慧,反而会给我的身体带来愁苦危害;我不行仁,就会伤害他人。行仁,就会危害自身;我不行义,就会伤及别人。行义,就会危害自己。我如何才能逃脱这种处境呢?这三种情况,正是我所忧虑的,希望通过庚桑楚的引介而获得您的赐教。”

老子说:“刚才我见你眉宇之间,就大概了解了你的心思。现在又听了你这番话,更证实了我的推测。你那失神的样子像是失去了父母,就像是举着标竿去探测大海。你是个丧失情性的人啊,多么迷惘啊!你想返归自己的情性却不知道从何做起,实在是可怜啊!”

南荣趎请求入居老子的学社。他恢复虚静的道心,舍弃浮华的人心,十天之后仍然自觉愁苦,于是再去拜见老子。

老子说:“你自我洗涤内心,为何还如此忧伤沉闷呢?可见你心中仍有污秽的东西溢出来。受到外物束缚而不堪束缚与扰乱的,就应该内闭心门来防止侵入;内心世界为物欲所束缚而不堪束缚与扰乱的,就应该闭上耳目来杜绝心思外驰;内外都被束缚,即使道德高尚的人也难以自持,更何况那些刚刚学道的人呢!”

南荣趎说:“邻里有个人生了病,邻居们去看望,病人能够自己说明病情,那么他虽患着病,却好像没有患病。像我听了大道,就好比服了药物反而更加重病情。因而我只希望听到养护身性的道理罢了。”

老子说:“养护身性的道理,能使人保持天性的纯一吗?能使人不丧失真性吗?能不用占卜就预知吉凶吗?能够使人止于本分吗?能让人知足吗?能使人放弃效仿他人的心而自求完善吗?能够无拘无束吗?能使人懵懂无知吗?能使人像婴儿一样天真无邪吗?婴儿整日啼哭而喉咙不会嘶哑,这是纯任和顺之声自然发出的缘故;整日握着小手不松开而手不会拳曲,这是因为手握着是合于婴儿的本性;整日瞪着眼睛看而不眨眼,这是内心没有偏滞于外物。行走不知道去往何处,平日居处不知道要做什么,跟随万物而同流。这就是养护身性的道理。”

南荣趎说:“那么这是至人的思想境界吗?”

老子说:“不是的。这只是像冰冻消解那样消除心中凝滞,能称得上是至人的境界吗?那至人,与众人一起求食于地、求乐于天,不因外界人和物的利害而扰乱自己,不故意与世俗相异,不参与图谋,不参与俗务,无拘无束地前往,又懵懂无知地回来。这就是所说的护养身性的原则了。”

南荣趎:“那么这就达到了最高境界了吗?”

老子说:“没有。我原本就告诉过你:‘能像婴儿一样纯真无邪吗?’婴儿活动不知道做什么,行走不知道到哪里去,身体犹如槁木的枯枝而内心如死灰。像这个样子,灾祸不会降临,福气也不会来到。无福无祸,哪里还会有人为的灾害呢!”

原 文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

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劵内者,行乎无名;劵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注 释

①宇:心宇,内心。泰定:安泰,镇静。(www.daowen.com)

②“物见其物”四字本无,据张君房本补。

③舍:归附。

④天民:指德性合乎天道的人。

⑤天子:天所佑助的人。

⑥天钧:造化。

⑦将:养。

⑧虞:思虑。生:养。

⑨滑:滑乱,扰乱。成:指心中成德。

⑩业:世事、外物。

幽间:阴暗隐蔽处。。

劵:务。

期费:敛财。

跂:踮起脚,迫切追求的样子。

魁然:安然。

憯:锋利。

寇:敌,引申为“伤害”。

译 文

心境安泰镇定的人,就会发出自然的光芒。发出自然光芒的人与物,人能自显其为人,物能自显其为物。有修养有道行的人,能够永远发出自然的光芒。能永远发出自然的光芒的人,人们自然就会归附,上天也会帮助他。众人所归附的,称之为天民;上天所帮助的,称之为天子。

学习的人,是想学习那些他不能学到的东西;行事的人,是想做那些他不能做到的事情;辩论的人,是想辩论那些他不能辩论的问题。人的智能到了不能再知道的程度就应该停止下来,这便是知道的极点了。假如有人不是这样,自然的造化就会挫败他。

具备一定的物质来奉养身体,退守于不思虑的境地来修养真心,谨慎地修持内心以通达外物,如果这样各种灾祸还会降临,那就是天意,而并非人为所致,因而它也不足以扰乱心中已成的德性,也不会侵入内心。内心有所持守而不知持守什么,而且不可有意地持守。

自己没有产生真实的感情而随意任情感妄发,所流露的感情往往不合时宜,外物一旦侵扰内心而不能舍弃,对天性的损害就会更加严重。在显明之处公然作恶,人人得而诛之;在阴暗隐蔽处私下作恶,鬼神得而诛之。在显明之处和阴暗之处都光明磊落,这之后才能独行于天下而无所畏惧。

务于内的人,行事不显露名迹;务于外的人,志在敛财。行事不显露名迹的人,虽然看似平庸却有光辉;志在敛财的人,不过是个商人罢了,人人都见他踮起脚奋力求财的样子,他还自觉安然。与物相始相终的人,那么外物必将归依;与物相抵牾的人,他自身都不能容纳,又如何容纳他人!不能容纳他人的人就无人亲近,无人亲近的人则周围尽是他人。兵器没有比意志的妄发更锋利的,即使莫邪那样的宝剑都在其次;伤害没有比阴阳二气的侵入更严重的,在天地之间都是无法逃脱的。并非阴阳有意伤害人,只是人们心神自扰而自招的罢了。

原 文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窃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注 释

①备:求全,即要求事物无分离变化。

②有实:指徒具形骸。

③象:效法。

④处:固定居所。

⑤剽:通“标”,树木的末梢,这里指尽头。

⑥宇:上下四方

⑦宙:古往今来。

⑧天门:造物的门户。

译 文

大道贯通万物,一种事物分离的同时,新的事物也形成了;新的事物形成了,旧有的事物也毁灭了。厌恶事物分离的人,看到离散的事物总喜欢求全;厌恶全备的人,因为已经全备而又进一步求取完备。所以这样的人心神离散而不能返归,就会徒具形骸而显于鬼形;心神离散便以为有所得,这就叫作得其死道。脱离了本性而徒具形骸,就也跟鬼一类了。如果让有形的形体去效法无形的大道,那么内心就能得到安定了。

道体流衍不定没有本根,来去无踪也不需要孔道和路径。大道真实可信而没有固定的居所,道体蔓延绵长而不见其首尾始终。而有所产生出现却没有明确出现的孔道的情况,也是实际存在的。大道真实可信而没有固定的居所,是因为存在于四方上下没有边际的空间中;道体蔓延绵长而不见其首尾始终,是因为处于古往今来没有极限的时间中。物的变化有生、有死、有出、有入,出入生死的变化而不见任何形迹,这就叫作天门。所谓天门,就是无有,一切万物都是从无有中产生的。“有”不能从“有”中产生出来,必定从“无有”中产生,而“无有”也就是一切皆无。圣人就藏身于一切皆无的境界中。

原 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

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

请常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注 释

①反:通“返”。

②以:通“已”。分:有所区分。已:通“矣”。

③一守:一体。

④昭景:即昭氏和景氏,皆为楚国王族。

⑤戴:任职,这里指居高位。

⑥甲氏:即屈氏,也是楚国王族。甲:“屈”的假借字。

⑦黬(yǎn):锅底灰。也有说法称面部黑痣,亦有称气之凝聚。于此学界多有歧义。

⑧披然:离散的样子。

⑨膍(pí):牛胃,也称牛百叶。胲(gāi):牛蹄。

⑩周:遍览。寝庙:庙之前曰庙,庙之后曰寝。

偃:厕所。

乘:滋生。

彻:显达。

“蜩与学鸠”所指见《逍遥游》注译。

译 文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才智认知已经达到了最高的境界。怎样才算是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呢?有人认为最初的宇宙中是没有任何东西存在的,这种认识可谓极其深刻,极其透彻,无以复加了啊。次一等的人认为宇宙初始时已经存在某些事物,他们把生看作某种事物的丧失与转移,把死看作返归自然,这样的观点虽高明,但已经对生死有了区分。再次一等的人认为最初的宇宙中确实什么都没有,后来就产生出了生命,活不了多久就迅速死去;他们把虚无看作头,把生命看作躯体,把死亡看作尾骨;谁能懂得有、无、死、生是一体的,我就可以与他做朋友了。

这三种看法虽然各不相同,但就犹如众公族同出一源,皆以大道为宗。楚国王族中,昭氏、景氏以世代官居高位而著称;屈氏则以有封邑而著称。他们姓氏不同,表面虽有区别,但从根本来讲是同宗。

生命产生,就如锅底结出一块锅灰,顷刻间离散而死,就又会移此生命到他处。试着谈谈“移是”的具体情形,这本不足谈。而且即使谈了,世人也未必了解。腊祭时具备牛百叶和牛蹄,它们终究会撤去而暂时还不能撤去;参观宫室的人规规矩矩地瞻仰整个宗庙,但久了也要去厕所。为了说明“移是”的大致情形,就举了这些实例。

请让我再谈谈“移是”的情形:它是以生命为根本,以才智为师法的标准,因而滋生出是非。果真有名与实的区别,因而把自己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让别人以自己的节操为榜样,以至于用死来殉节。像这样的,就是以用于世为聪明,以不用于世为愚钝,以显达为荣耀,以困厄为羞耻。如此转移的正是如今的人,这和嘲笑大鹏的蜩与学鸠一样无知。

原 文

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注 释

①辞:道歉。放骜:放肆傲慢。

②妪(yǔ):抚慰。

③大亲:至亲,指父母。已:算了。

⑤辟:除去,不用。

译 文

误踩了街市上人的脚,就要自责自己的放肆来向人道歉;如果误踩了哥哥的脚,只要稍加抚慰即可;如果误踩了父母的脚,就当没事算了。所以说:最高的礼仪就不分人我,最高的道义就是不分物我,最高的智慧就是不加谋虑,最大的仁爱就是无所偏爱,最大的诚信就是无须用金银为凭证。

原 文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注 释

①彻:通“撤”,撤除,去除。勃:当为“悖”字之误。悖:乱。

②谬:当为“缪”字之误。缪:束缚。

③达:打通,通达。

④四六者:指上书四个方面中的六种情况。荡:荡乱。

⑤动:指在心性的驱使下有所行动。

⑥接:相接,接触外物。

⑦谟:谋划,思虑。

⑧睨:斜视。

译 文

撤去意志的悖乱,解脱心灵的束缚,遗弃道德的牵累,打通大道的阻碍。尊贵、富有、显扬、尊严、名誉、利禄六者,全是悖乱意志的因素;容貌、举止、美色、辞理、义气、情意六者,全是束缚心灵的因素;憎恶、欲望、欣喜、愤怒、哀伤、快乐六者,全是牵累道德的因素;舍弃、趋近、索取、给予、智虑、技能六者,全是阻碍大道的因素。这四个方面的六种情况如不在胸中荡乱,就能心神平正,心神平正就能安静,安静就能明澈,明澈就能虚空,虚空就能恬淡无为而又无所不为。

大道,是德所钦敬与尊崇的;生命,是德借以发出光辉的地方;天性,是生命的本质和主导。率性而动,叫作有为;有为而偏离天性,叫作失其本真。感性的知,出于与外物的相接;理性的知,出于心中的谋划。每个人的认识能力都是有限的,就像眼睛斜视不能看到所有的景物一样。有所举动则必定是处于不得已,这就叫作德,有所行动却无非是自我的顺应、内心的需求,这就叫作治,德与治虽然名称不同,但实质是相同的。

原 文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注 释

①工:工于,擅长。中:射中。

②天:指效法自然。拙乎人:拙于人事,这里引申为不善于自晦形迹。

③俍(liáng):善。

④全人:指得道之人。

译 文

羿的功力在于能射中精微的目标,却不能使人不称誉自己;圣人的能力在于效法自然天道,但不一定能自晦形迹。既能顺乎天道,又善于使人忘掉自己,只有得道之人可以做到。只有虫能够自安于它的简单本能,独全于它的自然天性。得道之人哪里知道有自然之天?哪里知道有人为之天?更何况以己之意去分出什么自然和人为呢?

原 文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注 释

①适:经过。

②胞人:即庖人,厨师。胞:通“庖”。伊尹:商汤时名相,原为有莘氏之媵臣,善烹调,汤闻其才,任其为厨师,后又举任为相。

③百里奚:春秋时期秦穆公的重要辅臣。他喜欢穿用五色羊皮制成的皮袍,秦穆公就用五张羊皮笼络他,任其为相。

译 文

一只鸟雀经过羿眼前,羿必定会射中它,这靠的是善射的威力。如果以天下为笼,那么鸟雀根本无处可逃。所以商汤用庖厨之职便笼络了伊尹,秦穆公用五张羊皮就笼络了百里奚。所以不用其所好来笼络就能获得人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原 文

介者,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

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注 释

①介者:独足的人。拸:摈弃。画:指掩饰身体残缺的外表装饰。

②外:不在乎,置之度外。

③胥靡:刑徒。

④遗:忘却。

(xí):受威吓。

⑥天和:指天地间的冲和之气。

⑦当:适当,合宜。缘:顺。

译 文

被砍去一只脚的人不在乎外表的修饰打扮,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乎人们对其外表的毁誉;服刑之人登上高处而不惧怕,是因为他们已经忘掉了生死。屡遭他人言语侮辱恐吓而无心报复,这便是忘记了他人和自己。忘记了他人和自己,便成了顺从天道的人。所以别人尊敬他,他不因此欣喜;别人侮辱他,他不因此发怒。这只有与天地间的冲和之气相吻合的人才能做到。

发出了怒气但不是有心发怒,那么这种怒气就属于无心之怒了;有所作为但不是有心作为,那么这种作为就是处于无为了。要想宁静就应该平息意气,想要养神就应该理顺心绪,这些都是有所作为。想要做事得当就应该出于不得已,一切出于不得已而为之,便是圣人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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