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田子方①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②。
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③,故无择称之。”
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
子方曰:“东郭顺子④。”
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⑤而天虚,缘而葆真,清⑥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⑦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⑧,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⑨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注 释
①田子方:魏文侯的友人,姓田,名无择,字子方。
②称:称赞。谿工:魏国贤人。
③数当:往往很恰当。
④东郭顺子:虚构的人物。
⑤人貌:普通人的相貌。
⑥清:卓尔不群,清高超然。
⑦意:指邪恶之念。
⑧傥然:怅然若失的样子。
⑨土梗:土偶。
译 文
田子方陪坐于魏文侯身边,多次称赞谿工这个人。
魏文侯问:“谿工是先生的老师吗?”
田子方说:“不是,他是我的同乡。他论述大道常常恰当在理,所以我称赞他。”
魏文侯问:“那么先生没有老师吗?”
田子方说:“有。”
魏文侯问:“先生的老师是谁呢?”
田子方说:“是东郭顺子。”
魏文侯问:“那么先生为何从未称赞过他?”
田子方说:“我老师为人纯真朴实,形貌若常人而内心却如天一样虚静,他顺应自然而保持真性,心性清高却能包容万物。遇到不合正道的人和事,他就端正自身而使其自悟,那么人的邪恶之心也就自然消失了。我实在找不到言辞来称赞他!”
田子方离开后,魏文侯怅然若失,终日不说一句话。他召唤站在近前的侍卫,对他说:“真是深不可测啊,那德性完备的君子!起初我以为圣智的言论、仁义的品行是至高无上的。如今我听了子方先生讲述他老师的情况,我的形体像是解散了而不想动,嘴像是被钳住了而不想开口。我之前所学的东西,简直就如土偶一样毫无价值!魏国真成了我的累赘啊!”
原 文
温伯雪子①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②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③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
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
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④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⑤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注 释
①温伯雪子:复姓温伯,字雪子,楚国怀道之人。
②中国:古称黄河中下游一带为中国,这里指鲁国。
③振:启发。
④从容:指一举一动。
⑤目击:用眼睛看。
译 文
温伯雪子到齐国去,途中寄宿在鲁国。鲁国有个人请求见他,温伯雪子说:“不可以。我听说中原一带的君子,明于礼仪而不能深知人心。我不想见他。”
到了齐国后,返回时又寄宿在鲁国,那个人再次求见。温伯雪子说:“往日他请求见我,这次又请求见我,此人必定会有启示于我。”于是出门见客,回来时却一番慨叹。
次日再次见客,回来时又慨叹不已。他的仆人问:“你每次见客,回来时必定慨叹,这是为什么呢?”
温伯雪子说:“我本来就告诉过你:中原一带的人,明于礼仪而不能深知人心。刚才见我的那个人,出入进退合乎礼仪规矩,动作举止如龙似虎而神气活现。他劝谏我时就像儿子对待父亲一般恭敬,教导我时又像父亲对待儿子一样严厉,所以我才叹息。”
孔子见了温伯雪子后却一句话都不说。子路问:“先生你想见温伯雪子很久了,可见了他却不说话,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像温伯雪子那样的人,用眼睛一看就知道真道体现在他身上,也就用不着说话交流了。”
原 文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①,而回瞠若②乎后矣!”
夫子曰:“回,何谓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③,无器而民滔乎前④,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⑤!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⑥,万物莫不比方⑦,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
“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⑧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⑨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⑩。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⑪,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⑫也。吾服⑬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注 释
①奔逸:亦作“奔轶”,快速奔跑。绝尘:脚不沾尘,形容奔驰神速。
②瞠若:瞪眼直视。
③比:亲近。周:周遍。
④器:即人君之器,指权位。滔:当为“蹈”字之误。蹈:聚集。
⑤恶:感叹词,相当于“唉”。
⑥西极:西方的尽头。
⑦比方:指以太阳来确定方向。
⑧效:应,随。
⑨薰然:自动的样子。
⑩日徂:指与自然之化俱往。
女:通“汝”,你。殆:大概。著:清楚地看到。所以著:指孔子的外在行为。
唐肆:空荡的集市。
服:思,存念。
译 文
颜渊问孔子说:“先生慢行我也慢行,先生急行我也急行,先生跑我也跑,先生快速奔驰,脚不踏尘,而我只能睁大眼睛在后面看了。”
孔子说:“颜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颜回说:“先生慢行,我也慢行;先生怎么说,我也跟着怎么说;先生急行,我也急行;先生辨析事理,我也跟着辨析事理;先生跑,我也跑;先生谈论大道,我也跟着谈论大道;等到先生快速奔驰,而我只能睁大眼睛在后面看。先生不说话就能取信于人,不刻意表示亲近而情意自然周遍,没有权位而百姓自来归附,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能够这样。”
孔子说:“唉,怎么能不明察呢!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而形体的死亡是次要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在西方落下,万物无不顺从太阳的方向而动作,凡有眼有脚的人,必定依靠太阳才能生存,获得成功,日出而劳作,日落而休息。万物依赖自然就如人依赖太阳一般,必须依赖于自然之道而死,依赖于自然之道而生。
“我一旦接受了自然赋予我的形体,就不再自作变化,而等待自然天年的穷尽;随着外物的作用而变化,日夜都不停息,不知道何时终结;自然地聚合成形体,就算知命的人也无法对自己的命运作一番规划,我因此与自然变化俱往。我终身与你相交,而你却像交臂而过者那般不了解我,我能不感到悲哀吗?你大概只能看到我的形迹吧,可我的形迹已经消失殆尽,而你却还在寻求,把它当作仍然存在的东西,这就如同去空荡的集市求购马一样。我对你的存念,应该很快忘掉;你对我的存念,也应该很快忘掉。虽然彼此相忘,你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虽然忘掉了过去的我,但我还有永存的不会被忘记的真道存在着。”
原 文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①发而干,然②似非人。孔子便③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④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⑤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⑥:至阴肃肃⑦,至阳赫赫⑧。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⑨,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⑩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
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⑪,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⑫。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⑬,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⑭,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⑮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⑯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⑰,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注 释
①被:通“披”。干:晾干。
②(zhé)然:不动的样子。
③便:通“屏”,屏蔽,回避。
④掘:寂然不动的样子。
⑤辟:张开。
⑥将:大概。
⑦肃肃:形容阴气寒冷的样子。
⑧赫赫:形容阳气酷热的样子。
⑨消:消亡。息:生息,增长。
⑩是:指“物之初”,即真道。
疾:担忧,厌恶。薮:多草的湖泽。
胸次:胸中。
四支:即四肢。百体:人体的各个部分。
隶:隶属于势位的外物。泥涂:烂泥。
汋(zhuó):自然涌出的水。
醯鸡:醋瓮中生出的小虫。
微:如果没有。发覆:揭开蒙蔽之物,这里指启发。
译 文
孔子拜见老聃,老聃刚洗完头发,正在披散头发等待晾干,他凝神而立,一动不动,不像一个活人。孔子则静立于隐处等待。过了一会儿,孔子见到了老子,说:“是我眼花了吗,还是真的呢?刚才先生的身体僵直不动,形如槁木,好像遗弃了万物,离开了人世而独立于虚寂的境地。”
老聃说:“我的精神遨游于万物初始时的混沌虚无之境。”
孔子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聃说:“我的心困惑于它而无法知道,我的口张开却不能言说。试着为你说说它的大致情形:最冷的阴气非常寒冷,最热的阳气非常酷热。阴气出自地,阳气发于天。二者相互交通融合而形成混沌的状态,万物便产生了。谁为这一切制定了规范纲纪,却看不到它的形迹。阴阳二气消亡、生息、充盈、空虚,昼夜交替,一暗一明,每日每月都有新的变化,它们每日似乎有所作为,却看不到它们的有为之功,不过是任其自然罢了。万物的生命从真道那里萌发,死后又归往那里,生死始终相反相因,而不知其穷尽。不是真道,谁是万物的主宰呢!”
孔子说:“请问神游于真道的情形。”
老聃说:“能神游于真道是最美好最快乐的。能体会到最美好而神游于最快乐的境地,就叫作至人。”
孔子说:“希望听听神游于大道真境的方法。”
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担忧更换草泽,水生的虫类不担忧更换水源,只是实行小的变化而没有改变它们的基本生活条件,所以喜怒哀乐的情绪不会进入胸中。至于天下,是万物同受真道运化的地方。一旦真正地与万物共此真道,就会以四肢躯体为尘垢,而视死生终始如昼夜之交替,因而没有什么能扰乱其内心,更何况是得失祸福呢!遗弃隶属于势位的外物如同抛弃泥土,是因为知道自身比这些外物更可贵。以己为贵,就不会因外物的变化而失去自己的自然本性。况且世间万物的变化是没有穷尽的,又有什么值得忧虑呢!已经悟道的人能够体察其中的道理。”
孔子说:“先生之德与天地相匹配,而还借用至言来修养心性。古代的君子,谁能不这样做呢?”
老聃说:“不是这样的。水自然涌出,无所作为而自然纯澈;至人对于道德,无须修养而万物不离。就像天本来就高,地本来就厚,日月本来就明亮,又何须修养呢!”
孔子离开,将老子的话告诉颜回,说:“我对于大道的认识,就如醋瓮中的小虫那样渺小无知。没有老聃先生揭开我的蒙蔽,我就不知道天地的博大和完备了啊。”
原 文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①。”
庄子曰:“鲁少儒。”
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②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③,知地形;缓佩玦者④,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⑤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⑥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www.daowen.com)
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注 释
①为:学习。方:指道家学术。
②圜(yuán):通“圆”。
③履:穿。句屦(jù):方鞋。
④缓:当为“绶”字之误,丝带。玦:玉器名,环形,有缺口。
⑤为:穿。
⑥号:号令。
译 文
庄子去见鲁哀公。鲁哀公说:“鲁国有很多儒士,却很少人学习先生的学说。”
庄子说:“鲁国的儒士很少。”
鲁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服,怎么说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儒士戴着圆形的帽子,表示知晓天时;穿着方鞋,表示熟悉地形;用丝带穿玉玦来作配饰,表示遇事而能够决断。君子有这种本领的,未必穿着那些服装;穿着那些服装的,未必有那种本领。您一定认为不是这样,为什么不在国内发布号令说:‘没有这种本领却穿这种服装的,要处以死罪!’”
于是鲁哀公发布号令,五天后,鲁国没有人敢再穿儒服。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服站在宫门外。鲁哀公召他来询问国事,无论怎样的问题都可以对答且应变无穷。
庄子说:“鲁国的儒士只有一人而已,可以说多吗?”
原 文
百里奚①爵禄不入于心,故饭②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③之政也。有虞氏④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注 释
①百里奚:字井伯,春秋时期楚国人,一说虞国人,著名政治家。百里奚曾为虞国大夫,晋国灭虞,百里奚被俘,后逃到楚国,为楚王养牛。后秦穆公闻其才,设计召其入秦。百里奚在秦国改革政治,发展文化,使秦国一跃成为大国。
②饭:饲养。
③与:授予。
④有虞氏:指虞舜。
译 文
百里奚不将官爵俸禄放在心上,所以他饲养牛而牛长得肥壮,使秦穆公忘记了他出身低贱,并授予他秦国之政。虞舜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所以他的品德能感动他人。
原 文
宋元君将画图①,众史②皆至,受揖③而立,舐笔和墨④,在外者半。
有一史后至者,然⑤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⑥,裸。
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注 释
①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图:指宋国山川土地的图样。
②史:画师。
③受揖:接受宋元君的揖礼。
④舐(shì)笔:用舌润笔。和墨:调墨。
⑤儃(tǎn)儃然:舒闲的样子。
⑥般礴(bó):指箕踞,即坐时两脚叉开,在古时是一种无礼的行为。
译 文
宋元公将要派人绘制宋国山川土地的图样,许多画师都来了,他们接受宋元君的揖谢后站在旁边,有些人舔笔调墨,还有一半的人站在门外。
有一位画师后到,他舒缓闲适,不慌不忙地走着,接受宋元君的揖谢后并不站立,而是回到住所。宋元君派人看他,见他已解开衣襟,赤身露体而又叉开双腿坐在那里。
宋元公说:“可以了,他才是真正的画师啊!”
原 文
文王观于臧①,见一丈夫②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③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④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⑤,乘驳马⑥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⑦,庶几乎民有瘳⑧乎!’”
诸大夫蹴然⑨曰:“先君王⑩也。”
文王曰:“然则卜之。”
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⑪,长官者不成德,斛不敢入于四竟⑫。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
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⑬,北面⑭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⑮而不应,泛然⑯而辞。朝令而夜循,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
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⑰焉!彼直以循斯须也⑱。”
注 释
①观:巡视。臧:地名。
②丈夫:即“丈人”,对老年男子的尊称。
③释:放弃。
④无天:指失去庇荫。
⑤(rǎn):通“髯”,长须。
⑥驳马:毛色不纯的马。
⑦寓:托付。而:通“尔”,你。
⑧瘳(chōu):病痊愈,这里指免于苦难。
⑨蹴然:惊惧不安的样子。
⑩先君王:即季历,周文王之父。
坏植散群:指解散朋党。植:朋党之核心人物。
斔(yǔ):通“斞”,古代量器,一斞相当于十六斗。斛:亦为古代量器,一斛相当于十斗。竟:通“境”。
大师:即太师,军队的最高统帅。此处文王有一统天下之意。
北面:古代君主面朝南而坐,臣子朝见则面朝北,所以对人称臣为北面。
昧然:昏茫无知的样子。
泛然:漫不经心的样子。
论刺:私下议论讽刺。
彼:指周文王。斯须:暂时。
译 文
周文王到臧地巡视,看见一位老者在垂钓,而他虽在垂钓,可心却不在垂钓上。他并非有心持竿钓鱼,好似别有所钓,而且经常就是这样在钓着。
文王想举用他并授予国政,又担心大臣和父兄猜忌不服;想舍弃此人不用,又不忍心百姓得不到庇护。于是文王在清晨召集他的大夫们说:“昨夜我梦见一位贤良之人,他面黑而长须,骑着一匹杂色的马,马的一只蹄子是赤色,他命令我说:‘将你的国事托付给臧地老者,你的臣民差不多就能免于苦难了!’”
众大夫惊惧不安地说:“这是先君王季历啊。”
周文王说:“那就占卜一下吧。”
众大夫说:“先君的命令,王不应该有所怀疑,又何必占卜呢。”
于是迎接臧地老者,授予国事。此人掌政后,没有更改典章法规,也没有发布偏颇的政令。三年后,文王巡视国内,看到士人们解散了朋党,长官们不显示自己的功德,国外标准不一的量器也不敢流入国内使用。士人们解散朋党,是崇尚同心同德,以平和与世无争的态度处世;长官们不显示自己的功德,则能与众人同以国事为务而不自异;国外标准不一的量器也不敢流入国内使用,诸侯就不会生二心。
文王于是拜臧地老者为太师,以臣下之礼相待,问他道:“这样的政治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地老者面露茫然之色,默然不答,漫不经心地拒绝了。他早上接受文王的询问,夜里就逃跑了,终身再没有消息。
颜渊问孔子说:“周文王大概还没达到圣人的境界吧?他想任用臧地老者为何假托为梦以欺骗臣下呢?”
孔子说:“别作声,你不要说话!文王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又有何可以议论讽刺他呢?他假托为梦只是为了顺从众人一时的感情来取得信任罢了。”
原 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①,引之盈贯②,措③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④,方矢复寓⑤。当是时,犹象人⑥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⑦,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⑧,挥斥八极⑨,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⑩,尔于中也殆矣夫!”
注 释
①列御寇:相传是战国前期道家人,主张清净无为。伯昏无人:虚构的人名,也有说法称古代贤人。
②引:开弓。盈贯:满引弓,指把弓拉到盈满的程度。
③措:放置。
④适矢:第一支箭刚离弦。矢:这里指发箭。沓:重新搭箭。
⑤寓:搭箭。
⑥象人:木偶。
⑦逡巡:背临深渊而退行。
⑧潜:测。黄泉:地低极深处。
⑨挥斥:放纵。八极:指八方极远的地方。
⑩恂(xún)目:即“瞬目”,眨眼,指精神不定。志:意念。
译 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他拉满弓弦,在肘臂上放一杯水,箭发出去,第一支箭刚离弦,第二支箭就已搭上;第二支箭刚发出,第三支箭又扣在弦上。在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个木偶一样纹丝不动。伯昏无人说:“你这只是运用技巧的有心之射,并不是忘怀无心的不射之射。试着和你一起登上高山,踩着高大的岩石,身临百仞深渊,你还能射吗?”
于是伯昏无人就登上高山,脚下踩着高大的岩石,身临百仞深渊,背对着深渊往后退步,直到脚有三分之二悬在岩石外,便向列御寇让弓,请他上前射箭。列御寇吓得趴在地上,冷汗一直流到脚后跟。伯昏无人说:“得道之人,上能窥视青天,下能测察黄泉,精神奔放不羁,神色气度始终不变。如今你惊恐得头晕目眩,想要射中目标就难了!”
原 文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①:“子三为令尹②而不荣华,三去之③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④,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⑤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⑥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⑦,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⑧,盗人不得劫⑨,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⑩,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⑪,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注 释
①肩吾:虚构的人物。孙叔敖:名敖,字孙叔,春秋时期楚国人,他曾任楚国令尹,辅佐楚庄王施教导民,发展经济,政绩斐然。
②令尹:春秋战国时楚国最高官衔,掌握军政大权。
③去之:指被免去令尹之位。
④鼻间栩栩然:形容鼻息出入通畅,表情闲适。
⑤彼:代指令尹之位。
⑥亡:通“无”,无关。
⑦踌躇:悠闲得意的样子。
⑧滥:使其淫乱。
⑨盗人:贼人。劫:威逼,要挟。
⑩大山:即泰山。介:阻碍。
卑细:指卑微渺小的处境。惫:困苦,困顿。
译 文
肩吾问孙叔敖说:“您三次出任令尹而不感到荣耀,三次被免职也没有忧愁之色。我开始对您怀疑,如今看您呼吸轻松欢畅,表情安然闲适,您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呢?我认为那些官位爵禄的到来是不可推辞的,它们的离去也是不可制止的。我以为官位爵禄之得失不是我能决定的,因而没有忧愁之色。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呢!况且我还不知道可尊贵的是令尹之位,还是我这个人呢?如果可尊贵是令尹之位,那就与我无关。如果可尊贵的是我这个人,那就与令尹之位无关。我正悠闲自得,登高四顾而遐想,哪里有闲工夫去理会个人的贵贱呢!”
孔子听说后,说:“古代的真人,智者不能将其说服,美人不能使其淫乱,强盗也不能威逼他,伏羲、黄帝也不能与他为友。死生也算是大事了,但对于他们却没有任何影响,更何况是爵禄呢!像这样的人,他的精神经过泰山而无阻碍,潜入深渊而不会沾湿,处于卑微的地位而不觉得困苦,充满于天地之间,尽数给予他人,而自己反而觉得更加充溢。”
原 文
楚王与凡君①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
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②。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③。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注 释
①凡君:凡国国君。凡国为西周至春秋时期小诸侯国,在今河南省辉县西南,春秋中叶灭亡。凡国灭亡后,国君凡僖侯寄居于楚国。
②存:指自然真性。
③存存:指保存自然真性。
译 文
楚王与凡国国君同坐,过了一会儿,楚王左右近臣中就有三个人说了凡国已经灭亡的话。
凡国国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使我丧失真性。既然凡国的灭亡不能使我丧失真性,那么楚国的存在也不能让我保存真性。由此来看,则凡国未曾灭亡,而楚国未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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