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达①生之情者,不务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③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④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⑤,正平则与彼更生⑥,更生则几⑦矣。事奚足弃则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⑧,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⑨;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注 释
①达:通达,明晓。
②务:追求。
③知:当为“命”字之误。
④世:指世人为保养形体所做之事。
⑤正平:指身心处于本然平稳的状态。
⑥彼:自然,造物者。更生:循环推移。
⑦几:接近,这里指接近大道。
⑧精复:指精神凝聚不外散。
⑨能移:能与自然一同推移变化。
译 文
通达生命实情的人,不会去努力追求生命中所不应有的身外之物;通达命运实情的人,不会去努力追求命中无可奈何的事情。保养形体必先具备衣食等物质条件,但物质条件充足而身体却不能很好保养的情况是时有发生的;保全生命必先使生命不脱离形体,但形体虽完好而生命却已亡失的情况也是有的。生命的到来不能推却,生命的离去不可留止。悲哀啊!世俗之人认为保养形体便是保全生命,然而保养形体确实不能保存生命,那么世人保养形体之事还有什么值得去做呢!虽然不值得去做,但是用一定的物质来养活形体却还是不得不做的,其中的操劳也是不可避免的。
想要避免为形体操劳,不如抛却世间俗事。抛开世事则没有外物牵累,没有牵累则身心自然平稳,身心自然平稳就随自然一同推移变化,与自然一同推移变化也就接近大道了。世俗之事为什么值得抛弃?生命为什么值得遗忘?抛开了世事,形体就不会劳累,遗忘了生命,精神就不会亏损。身形得以保全,精神得以凝聚,就能与自然融为一体。天和地,是产生万物的根源,阴阳二气结合就成为万物的形体,阴阳二气离散就又复归于无物,又成为新的物体产生的开始。形体和精神不亏损,这就叫作能随造物者一同变化,保养精神到了极点,就可以反过来辅助天地的化育。
原 文
子列子问关尹曰①:“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②。居③,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④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⑤,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⑥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⑦,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⑧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⑨。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⑩,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⑪,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⑫。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⑬,虽有忮⑭心者,不怨飘瓦⑮,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
“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⑯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⑰!”
注 释
①子列子:对列御寇的尊称。关尹:姓尹,名喜,字公度,为函谷关令,所以人称关令尹喜。
②列:类。
③居:坐下。
④色:指拘于色相之物。
⑤物:这里指道。造:达到。
⑥不淫:不超越,不过分。
⑦无端之纪:指无端无绪,无首无尾的浑沌。
⑧壹:痛“一”,纯一。
⑨物之所造:即造物者,派生万物的大道。
⑩郤:通“隙”,缝隙,亏损。
异:不同,这里指醉酒的人坠车所受的伤比清醒的人坠车所受的伤要轻。
遻(è):通“遌”,接触,相抵。慴(shè):惧怕。
镆干:即名剑镆铘和干将,这里代指宝剑。
忮(zhì):嫉妒,忌恨。
飘瓦:飘落的瓦片,多比喻外来的横祸。
厌:满足。
真:真性。
译 文
列子问关尹说:“那道德修养臻于完美的至人潜行水中不会窒息,跳入火中不感到热,行走在至高至危之处而不恐惧。请问为什么会达到这种境界呢?”
关尹说:“这是因为他们能够持守住纯真的元气,并非靠智巧、果敢之类所能做到的。坐下,我来告诉你。凡是具有面貌、形象、声音、色彩的,都是物体,物与物之间何以相差很远呢?又有何物能够居于他物之先的地位呢?这些都是拘于色相罢了。而道能达到不露形迹与永不变灭的境地,懂得这个道理且深明其中奥妙的人,外物怎么能左右他呢!他处于不逾越大道的尺度内,藏神于无端无绪的浑沌中,在万物或生或死的循环变化之境遨游,使心性纯一不杂,元气保养不失,德性融合不散,与派生万物的大道相通。像这样,他的天性持守完全,他的精神毫无亏损,外物又从何处侵入呢!
“喝醉酒的人从车上坠落,虽然受伤却没有死去。他的骨节跟别人一样,而受到的伤害却与别人不同,这是因为他因醉酒而精神完全。他坐在车上没什么感觉,坠落在地也不知道,死生惊惧都没有进入他的心中,所以他在遭遇外物伤害时完全没有惧怕之感。那喝醉酒的人靠酒获得精神完全尚能如此,何况是从自然之道中忘却外物而获得精神完全的人呢?圣人藏神于自然,所以外物不能伤害他。复仇的人不会折断曾经伤害过他的宝剑,即使是气量狭小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会怨恨那偶然飘来,无心砸伤他的瓦片,人人如此平和无心,天下也就太平安宁了。所以没有攻战的动乱,没有杀戮的刑罚,就是因为实行了这种平和无心之道。
“不要开启人心智巧之窍,而要开启自然天性之门,开启了天性之门就会保全自然德性,开启了人心智巧之窍就会产生祸害。不满足于涵养天性而持之以恒,不废弃人的本能活动,人们也就差不多可以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了!”
原 文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①,犹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②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③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④;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⑤也,若厥株拘⑥;吾执臂⑦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⑨,其偻丈人之谓乎!”
注 释
①痀偻者:驼背老人。承蜩:用竹竿粘取蝉。
②道:技艺,方法。
③累丸:指在竹竿头上叠放丸子。
④锱铢:古代重量单位,这里比喻极小的数量。
⑤处身:立定身子。
⑥厥:直立。株拘:枯树根。指身体像树根,手臂像树枝,形容专心到忘我的境界,外界的一切都看不到,听不到。
⑦执臂:用臂持竿。
⑧不反不侧:指毫不变动。
⑨凝于神:指精神凝聚专一。
译 文
孔子到楚国去,从树林里走出来,看见一个驼背老人正用一根竹竿在粘取蝉,好像拾取东西一样容易。
孔子说:“你真是灵巧极了!这里面也有技艺吗?”
回答说:“我是有技艺的。在竹竿头上叠放两个丸子,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而不会掉下来,那么在粘蝉的时候失误就很少了;在竹竿头上叠放三个丸子而不掉下来,那么在粘蝉的时候失误只有十分之一;在竹竿头上叠放五个丸子而不掉下来,粘蝉就好像用手拾取东西一样容易。我立定身子,就像竖起的枯树根;我用臂持竿,就像枯木的树枝。虽然天地广大,万物众多,而我只知道蝉翼。我身体静止不动,不因纷杂的万物影响专注于蝉翼的心志,为何得不到蝉呢?”
孔子回过头对弟子们说:“用志而不分散,精神凝聚专一,说的就是这位驼背老人吧!”
原 文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①,津人②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③,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④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⑤,恶往而不暇⑥!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⑦,以黄金注者⑧。其巧一也,而有所矜⑨,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注 释
①济:渡。觞深:深水名。
②津人:摆渡的人。
③若乃夫:至于那。没人:善于潜水的人,能在水里自由潜行的人。
④忘水:指善于游泳的人适应于水,处于水中就如处在陆地一般。
⑤万方:万端,指千万种翻船、退车的景象。舍:内心。
⑥恶往:到哪里,做什么。暇:闲适自得。
⑦钩:带钩,古代贵族和文人武士所系腰带的挂钩,多用青铜铸造。惮:惧怕。
⑧:心志昏乱。
⑨矜:顾惜。
译 文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经渡过一处名叫觞深的深水渊,摆渡的人驾船技术高超,犹如神人一般。我问他说:‘驾船的技术可以学习吗?’他说:‘可以。善于游泳的人只需练习数次就能学会驾船。至于那善于潜水的人,即使没见过船,也能熟练地驾船。’我再问他驾船的技能,可他不告诉我,敢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善于游泳的人只需练习数次就能学会驾船,那是因为他们的习性适应于水而处之自然。至于那善于潜水的人,即使没见过船,也能熟练地驾船,那是因为他们将深渊看作是陆地上的小丘,把翻船看作是车子的倒退。千万种船的覆没、车的倒退的景象呈现在眼前,都不能扰乱他们的内心,到了如此程度,做什么事不悠然自得呢!以瓦作赌注的赌徒心思灵巧,以带钩作赌注的赌徒心存疑惧,以黄金作赌注的人心志迷乱。赌徒的技巧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只因为他们对赌注有所顾惜,才表现出不同的情态,这就是把外物看得太重。凡是把外物看得太重的人,其内心都很笨拙。”
原 文
田开之见周威公①。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②,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
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③,亦何闻于夫子!”
威公曰:“田子无让④,寡人愿闻之。”
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⑤。’”
威公曰:“何谓也?”
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⑥,不与民共利⑦,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⑧,无不走⑨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⑩,柴⑪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⑫。’夫畏涂者⑬,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⑭而后敢出焉,不亦知⑮乎!人之所取畏者,祍席之上⑯,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注 释
②祝肾:怀道之人。学生:学习养生之术。
③操:拿着。拔篲:扫帚。
④无让:不要谦虚。
⑤视其后者而鞭之:对落后的羊加以鞭策,以使羊群和谐为一而不散乱。这里指达到抱一守中,毫无偏差的境界。
⑥水饮:饮山泉之水。
⑦共利:争利,指饮食所用与普通人不同。
⑧高门:指大户。县薄:指悬挂帷帘以遮蔽家门的小户人家。县:通“悬”。
⑨走:指奔走钻营。
⑩阳:显露。
柴:像槁木一样。
其名必极:名声必定高到极致,这里指达到养生之道的极致。
畏涂:危险多盗贼之途。涂:通“途”。
盛卒徒:聚集众人,成群结队。
知:通“智”,明智,聪明。
祍席之上:指色欲之事。祍席:卧席。
译 文
田开之拜见周威公。周威公问:“我听说祝肾学习养生之术,你与祝肾交游,有听到过什么吗?”
田开之说:“我只不过在先生那拿着扫帚打扫门庭,又怎能从先生那听到什么呢!”
周威公说:“田先生不必谦虚,我希望听听养生的道理。”
田开之说:“我听先生说:‘善于养生的人,就像牧羊那样,看见落后的羊就挥鞭赶一赶。’”
周威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开之说:“鲁国有一个叫单豹的人,居住在岩穴里,饮用山泉之水,不与世人争利,他活到了七十岁神情还像婴儿那样;可他不幸遇到了饿虎,饿虎捕杀并吃掉了他。另有一个叫张毅的人,无论富贵人家还是小户人家,他没有不去拜望的,他活到四十岁便患了内热病去世了。单豹养其内德而饿虎却从外吞食了他的身体,张毅养其身外名利而疾病攻其内心以致其死,这两个人,都不是能够鞭策其性情中的偏移部分而取其适宜的人。
“孔子说:‘不要把自己深藏起来,也不要使自己处处显露,要像槁木一样不偏不倚立于大道中央。假如能做到这三点,就达到了养生之道的极致。’险阻多盗贼的道路,十个行人经过就有一个人被杀害,于是父母兄弟相互警戒,必定成群结队才敢通过,这不是很明智吗!人生中最值得害怕的,是色欲之事和饮食之事,可人们却不知对其有所警戒,这实在是过错。”
原 文
祝宗人元端以临牢策①,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十曰戒,三日齐②,藉白茅③,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④,则汝为之乎?”
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⑤之牢策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⑥,死得于腞楯之上⑦,聚偻之中则为之⑧。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注 释
①祝宗人:祭祀官。元端:即玄端,黑色礼服。牢策:猪圈。
②齐:通“斋”。
③藉:衬垫。古代祭祀用白茅做祭器的衬垫,表示洁净。
④尻(kāo):臀部。雕俎(zǔ):一种雕绘的木制礼器,祭祀时盛牺牲。
⑤错:通“措”,放置。
⑥苟:希望。
⑦腞楯:饰有花纹的柩车。
⑧聚偻:本指棺饰,这里指饰纹华美的棺椁。
译 文
祭祀官穿着黑色礼服来到猪圈,对猪说:“你为什么要害怕死呢?我将喂养你三个月,然后为你戒十天,斋三天,用白茅作衬垫,把你的前腿根部和臀部放在雕有花纹的礼器上,你愿意这样做吗?”
如果为猪着想,则不如用糟糠喂养,放置在猪圈里。如果为自己打算,就希望生前享有乘车戴冕的尊位,死后能盛装在绘有花纹的柩车和棺椁里,为此死都愿意。为猪着想就舍弃白茅和雕有花纹的礼器,为自己打算便获取那些轩冕、柩车和棺椁,这不同于猪的做法是什么道理呢?
原 文
桓公田①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②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③为病,数日不出。
齐士有皇子告敖④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⑤,散而不反,则为不足⑥;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
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⑦,灶有髻⑧。户内之烦壤⑨,雷霆处之⑩;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跃之⑪;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⑫处之。水有罔象⑬,丘有峷⑭,山有夔⑮,野有彷徨⑯,泽有委蛇⑰。”
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⑱,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
桓公冁然⑲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注 释
①田:田猎,打猎。
②仲父:齐桓公对管仲的尊称。(www.daowen.com)
③诶诒(xī yí):指因病而失魂,自笑自言。
④皇子告敖:复姓皇子,字告敖,齐国贤人。
⑤忿滀(fèn chù):蓄愤郁结。滀:结聚。
⑥不足:指精神萎靡不振。
⑦沈:水下污泥。履:鬼名。
⑧髻(jì):灶神名。
⑨烦壤:粪壤。
⑩雷霆:鬼名。
倍阿、鲑(wā lóng):都是神名。
泆(yì)阳:神名。
罔(wǎng)象:水怪名。
峷(shēn):山丘之鬼。
夔(kuí):木石之怪。
彷徨:野外神名。
委蛇(wēi yí):神话传说中的蛇。
毂(gǔ):车轮中心可以插轴的部件。
冁(chǎn)然:喜笑的样子。
译 文
齐桓公在草泽中打猎,管仲为他驾车,桓公看见了鬼。齐桓公握住管仲的手说:“仲父看见了什么?”管仲回答说:“我什么也没看见。”齐桓公回来后,失魂呓语而得病,几天不出门。
齐国有位叫皇子告敖的贤士说:“桓公是自己伤害自己,鬼神哪能伤害您!蓄愤之气郁结,散发而不返,便造成了精神萎靡不振;郁结之气上攻头部而下不通,便会使人易怒;郁结之气下通而不返上,便会使人易忘;郁结之气在体内不上不下,留存心中,便要生病。”
齐桓公说:“那么有没有鬼呢?”皇子告敖回答说:“有。水下污泥中有鬼叫履,灶中有神叫髻。室内堆积的粪壤,名叫雷霆的鬼就居处在那里;室内东北的隅墙下,名叫倍阿、鲑的神就在那里蹦跳着;室内西北隅墙下,名叫泆阳的神居处在那里。水里有鬼怪叫罔象,山丘有鬼叫峷,山中有木石妖怪叫夔,野外有神叫彷徨,草泽中有鬼叫委蛇。”
齐桓公说:“请问委蛇的样子如何?”皇子告敖说:“委蛇有车毂那般大,车辕那般长,穿着紫衣,带着红帽。这种怪物,最讨厌听到雷霆般的车声,听到便捧着头站着,看见它的人差不多就可以成为霸主了。”
齐桓公喜笑着说:“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鬼。”于是整理衣冠和皇子告敖一起坐谈共语。不到一天工夫,病就不知不觉好了。
原 文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①。
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而恃气②。”
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③。”
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
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④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⑤矣。
注 释
①纪渻(shěng)子:人名,姓纪,名渻子。王:指周宣王。
②虚:虚浮。:通“骄”。恃气:自负骄傲。
③应:应和。向:通“响”,鸡鸣声。景:通“影”,鸡的身影。
④德全:自然德性完备,指鸡的性情已经修炼成熟。
⑤反走:掉头逃跑。
译 文
纪渻子为周宣王驯养斗鸡。
过了十天,王问道:“鸡可以斗了吗?”回答说:“不行,正浮夸而有骄气。”
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不行,它听见别的鸡鸣就应和,看见别的鸡扑来就应战。”
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不行,它看见别的鸡还怒目而视,而且气焰很盛。”
又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差不多可以了。它就算听到别的鸡打鸣,也没有什么反应了。仔细看那只鸡,呆呆的好像一只木鸡,它的自然德性已经完备了。别的鸡没有敢应战的,见到它纷纷掉头逃跑。”
原 文
孔子观于吕梁①,县水三十仞②,流沫③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④。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⑤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⑥。
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⑦俱入,与汨⑧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注 释
①吕梁:地名,在今江苏徐州附近。
②县水:指瀑布。县:通“悬”。仞:八尺为一仞,一说七尺为一仞。
③流沫:激起的浪花。
④鼋(yuán):即癞头鼋,鳖的一种。鼍(tuó):即扬子鳄,俗称“猪婆龙”。
⑤并流:靠近岸边,顺流游去。
⑥行歌:边游边唱。塘下:堤岸之下。
⑦齐:通“脐”,指旋涡,因其形似肚脐,所以有此称。
⑧汨(mì):当为“汩(gǔ)”字之误,上涌的波流。
译 文
孔子在吕梁观赏风光,只见瀑布从三十仞的高处飞落而下,激流浪花飞溅长达四十里,鼋鼍鱼鳖都无法游过。只见一个成年男子在水中游,孔子以为他是遭遇困苦而想自杀的,赶紧让弟子们顺流游去拯救。却见那男子潜游数百步后才浮出水面,披头散发边唱边游到堤岸下。
孔子走上前去问他,说:“我还以为你是鬼呢,仔细一看,原来是人啊。请问,游水有什么方法吗?”
回答说:“没有,我没有方法。我开始于本然,再顺着自己的天性成长,最终得全于自然天命。我与旋涡一起游入水中,与上涌的波流一起浮出水面,顺着水出入而不凭主观的冲动去游戏。这就是我游水时所遵循的规律。“
孔子说:“什么叫作开始于本然,再顺着自己的天性成长,最终得全于自然天命呢?”
回答说:“我出生在高地而安心于高地,这就叫作安于本然;我成长在水边而练习于水边,这就叫习而成性;我不知道为何这样做而去做了,这就叫作顺应自然天性。”
原 文
梓庆削木为①,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
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②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③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④。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⑤,然后成见,然后加手⑥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⑦者,其是与!”
注 释
①梓:梓人,即古代木工,专造饮器、箭靶和钟磬的架子。(jù):悬挂钟鼓的架子,上面刻有鸟兽等图案。
②齐:通“斋”,斋戒。
③辄然:不动的样子。
④外骨:指外物的滑乱。骨:通“滑”。
⑤形躯:指树木的形态。至:相合。
⑥加手:动手取木,开始制作。
⑦疑神:疑为鬼神之作。
译 文
一个名叫庆的梓人刻削木头制作,制成后,见到的人都无不惊叹,认为其鬼斧神工。鲁侯见后,问庆说:“你用什么妙技做成的呢?”
庆回答说:“臣只是一名工匠,哪里有什么妙技呢!虽说如此,还是有一点。我准备做的时候,从不敢耗费精气神,必定要斋戒来静养心思。斋戒三天,无心去考虑庆贺、赏赐、官爵、利禄之事;斋戒五天,无心于别人的非议和赞誉,也不以自己做工的巧拙为念;斋戒七日,我寂然不动,忘记了自己的四肢和形体。在这个时候,我心中没有公室和朝廷,内心专一而外物的扰乱全部消失。然后进入山林,观察树木的自然天性,寻找外形体态与相合的,之后好像就有做好的呈现在我面前,然后我再动手取木,开始制作;不是这样我就停止不做。我以自己的自然本性来合树木的自然本性,做成的器物被人夸为鬼斧神工,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吧。”
原 文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①,进退中绳②,左右旋中规③。庄公以为文弗过也④,使之钩⑤百而反。
颜阖⑥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⑦而不应。
少焉,果败而反。
公曰:“子何以知之?”
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⑧焉,故曰败。”
注 释
①东野稷:复姓东野,名稷,善御马。庄公:有认为是鲁庄公,也有认为是鲁定公,但多以为是卫庄公。
②中绳:合绳墨之直。
③中规:合圆规之圆。
④文:当为“造父”之误。造父:古代著名驾车能手,曾为周穆王驾八骏。
⑤钩:让马车打转。
⑥颜阖:鲁国贤人。
⑦密:默不作声。
⑧求:驱使。
译 文
东野稷凭驾车技术进见庄公,他驾车前进后退的轨迹像绳子那样直,左右旋转像圆规画的一样圆。庄公认为造父的技术也不能超过他,让他驾车再打上一百圈。
颜阖看见了,就入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将垮下来了。”庄公默不作声,没有回应。
不一会,东野稷的马果然累垮而中途折了回来。
庄公问颜阖:“你怎么知道的?”
颜阖说:“他的马已经筋疲力尽了,还要驱使它,所以要垮下来。”
原 文
工倕旋而盖规矩①,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②,故其灵台③一而不桎。忘足,屦之适也;忘要④,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⑤之适也;始⑥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注 释
①工倕:古代巧匠,相传尧时被召,主理百工。旋:以手指旋转。盖:相合。
②稽:查考。
③灵台:心灵。
④要:通“腰”。
⑤事会:所遇之事,所值之会。
⑥始:本,本性。
译 文
工倕手指旋转,随手画出的圆形和矩形能与圆规和矩尺画出的相符合,他的手指跟随万物一道运动变化,而无需用心留意,所以他心灵专一而不窒塞。只要忘掉脚,鞋子是会合适的;忘掉腰,腰带是会合适的;感知忘掉是非,内心就会感到舒适;内心持一不变,不随外物改变,所遇之事都能安适;本性安适而又没有什么不安适的,便是忘掉了安适的安适。
原 文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①:“休居乡不见谓不修②,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③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④于乡里,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⑤,遗其耳目⑥,芒然彷徨⑦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⑧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⑨。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
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
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⑩,则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⑪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⑫以车马,乐以钟鼓也⑬。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注 释
①踵门:亲自登门。诧:告,发问。子扁庆子:姓扁,名庆子,鲁国贤人。
②见:被。不修:指道德修养差。
③田原:这里代指耕作。
④宾:通“摈”,摈弃。
⑤肝胆:代指形体。
⑥耳目:代指智慧。
⑦彷徨:自得闲适的样子。
⑧昭昭:明亮的样子,这里引申为自负,招摇。
⑨蹇:跛足。比:同。人数:众人。
⑩食之以委蛇:此处疑有阙文,据《至乐》篇:“食之鳅,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则比较合理。
款启:指一孔之见,比喻见识狭小。
鼷:一种小老鼠。
:雀。
译 文
有一个名叫孙休的人,登门拜见扁庆子,并倾诉说:“我居住在乡里不曾被人说过道德品行不好,面临危难也不曾被人说过不勇敢,可是我耕作田地却遇不上丰收的好年景,侍奉国君却遇不上明君在位的盛世,在乡里被摈弃,在州县受地方官放逐,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上天,使我遇上如此坎坷的命运?”
扁子说:“你难道没听说过那道德修养极高的至人的自然修养吗?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形体,遗弃了自己的智慧,茫茫然自得地徘徊在尘世之外,自由自在地遨游在无为之中,这就叫作有所作为而不自恃其功,助长万物而不以主宰者自居。如今你有心文饰才智来惊醒愚俗,修养自身来突出别人的污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就像举着太阳和月亮行走。你能够保全形体,具备了九窍,没有在人生中途伤残于耳聋、目盲、跛足上而处于正常人的行列,就已经算幸运的了,又怎么能有闲暇来怨恨上天呢!你还是走吧!”
孙休离开后,扁子进入内室,坐了一会儿,仰天叹息。弟子问道:“先生为何叹息呢?”
扁子说:“刚才孙休前来,我告诉他至人的德行,我担心他会大受震惊以致迷惑更深。”
弟子说:“不会这样。如果孙休说的话是对的,先生说的话是错的,那么错的本来就不能迷惑对的。如果孙休说的话是错的,先生说的话是对的,那么孙休本来就是因为迷惑才来求教的,先生又有什么过错呢!”
扁子说:“不是这样的。从前有一只海鸟降落在鲁国郊外,鲁侯很高兴,为它准备了祭祀用的牛、羊、猪肉作为膳食,又演奏《九韶》之乐来取悦它,而海鸟却心悲眼花,不敢吃也不敢喝。这就叫作用养人的方法养鸟。如果用养鸟的方法来养这只海鸟,就应该让它栖息在深林之中,浮游于江河湖泽,让它吃小鱼和泥鳅,把它放回原野就是了。现在这位孙休,是一个管窥之见、孤陋寡闻的人,我与他讲至人的德行,就好比用马车来载小老鼠,用钟鼓的乐声来取悦小雀。他又怎能不感到震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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