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①,其自为也,昧然②无不静者矣。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③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④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⑤,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⑥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⑦。无为则俞俞⑧,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⑨,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⑩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⑪服;以此进为而抚世⑫,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
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⑬,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戾⑭,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⑮,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注 释
①六通:指通晓上、下、东、南、西、北六个方向。四辟:通晓春、夏、秋、冬。六通四辟:这里指非常精通。
②昧然:昏茫无知的样子。
③铙:通“挠”,挠乱。
④烛:照见。
⑤平:准则。
⑥伦:当为“备”字之误,完备。
⑦任事者:指臣下。责:尽责。
⑧俞俞:和乐愉快的样子。
⑨乡:通“向”。
⑩玄圣素王:指有帝王之道而不居帝王之位的人。
江海、山林之士:指隐士。
进为:指出仕为官。扶世:安抚百姓,治理天下。
大本:事物最关键的部分。大宗:事物的本源。
:粉末,这里作动词,指弄成粉末。戾:暴戾。
祟:作祟,作祸。
译 文
自然之道运行而不停滞,所以万物得以生成;帝王之道运行而不停滞,所以天下百姓归顺;圣人之道运行而不停滞,所以海内之民归服。明于天道,通于圣道,对帝王之德无所不通的人,他们纯粹地任万物自然发展,于是万物就在冥冥中悄悄生长了。
圣人的内心宁静,不是因为宁静美好才去追求宁静;各种事物不能动摇和扰乱他的内心,因而才得以宁静。水处于静止状态便能清晰地照见人的须眉,水的平面合乎水平测定的标准,高明的工匠便取法于此。水静下来尚且清澄明澈,何况是人的精神呢?圣人的内心是多么宁静啊!可以作天地的明镜,可以作万物的明镜。
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这是天地的准则和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所以帝王、圣人都栖心于此。心休止则虚静,虚明若镜就能照鉴万物而充实,能够做到充实就算完备了。心境虚空就会平静,平静中会包含运动,这样的运动是合宜的。虚静就能无为,无为就能使臣下各尽其责了。无为就能从容自得,从容自得的人不会有忧患,年寿也就长久了。
虚静、恬淡、寂漠、无为,是万物的根本。明白这个道理而南面为君,就能成为尧那样的君主;明白这个道理而北面为臣,就能成为舜那样的臣子。凭此道而处于尊上的地位,就是帝王、天子治世的盛德;凭此道而处于庶民百姓的地位,就是玄圣素王的正道。凭此道退隐闲游,江湖山林的隐士都会敬服;凭此道出仕为官,辅佐君王治理百姓,就能建功立业,名声显扬,而使天下一统。
清静而成为玄圣,行动而成为帝王,无为而受到尊崇,保持淳厚素朴的天性,天下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与之相媲美。
明白了天地虚静无为之道,这就掌握了事物的关键与本源,可以与自然谐和了。因此就能均平协调天下之事,与人谐和了。与人谐和,称之为人乐;与自然谐和,称之为天乐。
庄子说:“我的宗师大道啊!我的宗师大道啊!它毁坏粉碎万物而不算是暴戾,恩泽施及万世而不算是仁德,比上古更年长而不算是长寿,包容天地,雕刻万物的形状而不算是技巧,这就是天乐。所以说:‘知晓天乐的人,活着的时候与天道一同运行,死后则混同万物而变化。虚静时与阴气同宁寂,运动时跟阳气同波动。’因此,知晓天乐的人,天不会怨怼,人不会非议,不受外物牵累,不受鬼神谴责。所以说:‘这样的人运动时合乎自然的运行,静止时犹如大地一样宁寂,内心安定专一而为天下之王;鬼神不会作祟,精神也不会疲惫,内心安定专一而万物无不顺服。’这些话就是说把虚静推及于天地之间,贯彻于万物之中,这就叫作天乐。天乐,是圣人用来畜养天下的。”
原 文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①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②。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③在于主,详④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⑤,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⑥,教之末也;礼法度数⑦,形名比详⑧,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⑨,乐之末也;哭泣衰绖⑩,隆杀之服⑪,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⑫也。
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⑬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⑭,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⑮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⑯,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大平,治之至也。
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⑰,一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注 释
①落:通“络”,笼络,引申为覆盖,包罗。
②功:成功,指天下得到治理。
③要:纲要,纪要。
④详:细目,细节。
⑤三军:泛指军队。五兵:五种兵器,通常指弓、殳、矛、戈、戟。此泛指兵器。
⑥五刑:劓、墨、刖、宫、大辟五种刑罚。辟:法。
⑦度:计算长短的标准。数:计算之术。
⑧形名:事物的形体和名称。比详:比较,详审。
⑨羽旄之容:泛指舞蹈阵容。
⑩衰(cuī):也作“缞”,古代用粗麻布制成的丧服,披于胸前。绖(dié):古代用麻做的丧带,系在头上叫首绖,系于腰间叫腰绖。
隆:提高等级。杀:降低等级。
先:放在首要、主宰的地位。
区:通“句”,草木初生时拳曲的样子。
齿:年龄。
原省:省察,考察。
袭情:因袭自己的本性。
辩士:徒以华美辞藻饰辩的人。
译 文
那帝王的德业,以天地为本源,以道德为主体,以无为为常法。君主推行无为之道,就能使天下万物自治自化,而自己也闲暇有余。臣子实行有为之道,就会终日竭心尽力以理繁务,仍然感到自己不够称职。所以古时人都看重无为之道。君主无为,臣子也无为,这就是臣子与君主德业相同,臣子与君主德业相同则不符合为臣之道;臣子有为,君主也有为,这就是君主与臣子道业相同,君主与臣子道业相同则不符合为君之道。君主必须实行无为之道来治理天下,而臣子必须实行有为之道,竭心尽力为天下服务,这是天经地义不可随意改变的规律。所以古代统治天下的帝王,智慧虽然能包罗天地,也不亲自去思虑;宏辩虽然能雕饰万物,也不亲自去言说;才能虽然能穷尽海内,也不亲自去行动。天无心生产而万物自化,地无心生长而万物自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得到治理。所以说:没有比天更神奇的,没有比地更富足的,没有比帝王更伟大的。所以说:帝王的德行与天地相合。这就是驾驭天地,驱驰万物,役使才智之士的道理啊!
天道无为之本由君主掌握,有为之末由臣子执行,君主在上总其纲要,臣子在下行其细末。军队和各种兵器的运用,是道德之末节;赏罚制度的推行,五刑的设立,是教化之末节;采用礼法和度数之制,对事物的形体和名称加以详审,是治道之末节;大兴钟鼓之音、羽旄之舞,是音乐之末节;悲哀哭泣,披麻戴孝,讲究丧服的等次,是哀悼之末节。这五种末节,必须等到精神自然运行和心智正常活动时,方能排除矫矜,率性而生。这五种末节之学,古人中已经存在,但当时的人并不把它们当作根本的东西。
君王为主而臣下从属,父亲为主而儿子从属,兄长为主而弟弟从属,长辈为主而晚辈从属,男子为主而女子从属,丈夫为主而妻子从属。尊卑、先后,这是天地运行的规律,所以古代圣人效法它。天尊地卑,这是神明的位次;春夏在前,秋冬在后,这是四季的次序;万物变化而生,萌芽时便存在差异而各有不同形状,由茂盛到衰败的变化次第,这是变化的流别。天地是最为神圣玄妙的,尚且存在尊卑、先后的次序,何况是人道呢!宗庙里讲究血缘的亲疏关系,朝廷上注重官爵的高低,乡里重视年龄的大小,行事崇尚贤能与否,这是大道安排下的秩序。谈论大道却非议大道安排下的秩序,就不是真正的尊崇大道;谈论的并不是真正的大道,又怎么能真正得道!
因此,古代通晓大道的人,先要明白自然的规律而把道德放在其次,道德明白后其次是仁义,仁义明白后其次是职分,职分明确后其次是事物的实体和名称,实体和名称弄清后其次是因才而任,因才而任明确后其次是省察,省察明白后其次是是非,是非分清后其次是赏罚。赏罚得以分明,因而愚蠢和聪明的人能够相处合宜,尊贵和卑贱的人也都能各安其职,贤能和品行不良的人才能各因本性,区别各自不同的才能,遵从各自不同的名分,按照这个道理去侍奉君主,育养下民,治理万物,修养自身。不用智谋,一切归于自然无为,这就叫作太平,是治理天下的最高境界。
所以书上说:“有形有名。”明白区分事物的形体和名称,古代已经有人这样做,但并没有把形名的观念放在首位。古代谈论大道的人,经历五次递相变化才可以称述事物的形体和名称,经历九次递相变化才可以谈论赏罚。唐突地谈论事物的形体和名称,是不知晓它的本源;唐突地谈论赏罚,是不知道它的起端。颠倒大道去讲述,违逆大道去论说的人,又怎么能统治别人!离开上述顺序唐突地谈论形名和赏罚,这种人只知道治世的工具,而不知道治世的规律;只可以被天下人役使,而不可以统治天下,这种人叫作辩士,是仅得一孔之见的人。采用礼法和度数之制,对事物的形体和名称加以详审,在古代就已经有了,但这只是臣下用来侍奉君主的做法,不是君主畜养臣下的做法。
原 文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①之用心何如?”
尧曰:“吾不敖②无告,不废③穷民,苦④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⑤。此吾所以用心已。”
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
尧曰:“然则何如?”
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
尧曰:“胶胶扰扰⑥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注 释
①天王:即天子。
②敖:通“傲”,傲视,轻慢。
③废:抛弃。
④苦:哀怜,哀悼。
⑤嘉:善待,抚恤。孺子:幼子,孤儿。妇:寡妇。
⑥胶胶扰扰:形容纷乱不宁。胶胶:通“搅搅”。
译 文
从前舜问尧说:“你作为天子,用心怎么样?”
尧说:“我从不侮慢有苦无处申诉的人,不抛弃穷苦的百姓,哀怜死者,善待孤儿而怜悯寡妇。这就是我用心的方式。”
舜说:“这样做好是好的,可还算不上伟大。”
尧说:“那应该怎么样?”
舜说:“以自然之德治世,那么万物皆得安宁,正如日月光芒普照大地,四季运行,像昼夜交替,形成常规,像云彩随风飘动,雨水布施万物。”
尧说:“我真是扰人多事啊!您的德性,与天道相合;而我,则仅与人道相合。”
天和地,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最伟大的,是黄帝、尧、舜所共同赞美的。所以,古代统治天下的人,需要做些什么呢?效法天地罢了!
原 文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①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
孔子曰:“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十二经以说②。老聃中③其说,曰:“大谩④,愿闻其要。”
孔子曰:“要在仁义。”
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
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
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
孔子曰:“中心物恺⑤,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
老聃曰:“意,几乎后言⑥!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⑦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⑧,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⑨,若击鼓而求亡子⑩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www.daowen.com)
注 释
①征藏史:掌管府藏典籍的官职。
②:反复申说。十二经:说法不一,一说指《春秋》,因其记载了春秋鲁国十二公的史事;二说指儒家的十二部经书;三说指《易》上下经并十翼为十二。这里代指儒家的众多典籍。
③中:中途打断,插言。
④大谩:太空泛,冗长繁琐。
⑤中心:心地中正。恺:和乐。
⑥几:危殆。后言:指浅近之言。
⑦牧:养育。
⑧放:通“仿”。放德:仿效天理。
⑨偈(jié)偈乎:用力的样子。揭:高高举起,提倡。
⑩亡子:逃亡之人。
译 文
孔子想把自己的书藏到西边周王室的府库中,子路出主意说:“我听说周王室有位掌管府藏典籍的官员叫老聃,已经免官回乡安居,先生想要藏书,不妨前往试试请他帮忙。”
孔子说:“好吧。”
孔子前往拜见老聃,老聃不肯帮忙,于是孔子反复申说十二经,希望能说服老聃。老聃中途打断孔子的说话,说:“你说的太空乏冗繁了,希望听到书中的要点。”
孔子说:“要点在于仁义。”
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
孔子说:“是的。君子不讲仁就不能成事,不讲义就不能立身于世。仁义的确是人的本性,离开了仁义,又能干什么呢?”
老聃说:“请问什么叫作仁义。”
孔子说:“心地中正,与万物同乐,兼爱无私,这就是仁义的实情。”
老聃说:“唉,你这种浅近的言论太危险了!兼爱天下,不也太迂腐了吗!既有无私之名,说明心中必定先有私心。先生想使天下不失去其养育吗?那么天地本来就有自己的运动规律,日月本就是光明的,星辰本就有各自的序列,禽兽本就有各自的群体,树木本就能直立生长。先生也效仿天理行事,顺着大道前行,这样做是最好的了!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标榜仁义,好似敲着鼓去追捕逃亡的人一样可笑呢!唉,先生你是在扰乱人的本性啊!”
原 文
士成绮①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②。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而余蔬而弃妹之者③,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④不应。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⑤于子,今吾心正郤⑥矣,何故也?”
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士成绮雁行避影⑦,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
老子曰:“而容崖然⑧,而目冲然⑨,而颡然⑩,而口阚然⑪,而状义然⑫,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⑬,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⑭,凡以为不信。边竟⑮有人焉,其名为窃。”
注 释
①士成绮:虚构的人物。
②百舍:三千里,指路途遥远。舍:一舍等于三十里。趼(jiǎn):通“茧”,因走路摩擦而长成的硬皮。
③鼠壤:老鼠凿洞所排出的泥土。妹:通“末”。
④漠然:清虚淡泊的样子。
⑤刺:讥讽,讽刺。
⑥郤:通“隙”,裂缝,这里指之前的想法已经改变。
⑦雁行:侧身斜步而行。避影:像躲开自己的影子一样侧着身体。
⑧而:通“尔”,你。崖然:傲岸的样子。
⑨冲然:突目而视的样子。
⑩(kuí)然:高亢显露的样子。
阚(hǎn):通“”,虎吼叫,这里形容口大张的样子。
义然:巍峨,高大的样子。
机:弩箭上的扳机。
睹:外露。泰:骄纵之色。
竟:通“境”。
译 文
士成绮见到老子而问道:“我听说先生是个圣人,所以我不辞路途遥远而来见您,走了三千里路,脚底磨出层层老茧也不敢停下来休息。如今我观察先生,竟不是个圣人。您这儿到处都是剩菜剩饭,连老鼠洞里掏出的泥土中都有,这不符合仁的要求。生食熟食尽在眼前,可还持续累积没有限度。”老子一脸清虚淡泊,没作回应。
第二天,士成绮再次去见老子,说:“先前我曾讽刺您,今天我已经有所醒悟而改变了先前的看法。这是为什么呢?”
老子说:“巧智神圣的人,我自以为早已经脱离这种人的行列了。从前你叫我牛我也自认为是牛,你叫我马我也自认为是马。如果确有那种事实,别人给予相应的称呼却不愿接受,就是再犯一次错误。我顺服外物总是自然而然,并不是因为要顺服才顺服。”
士成绮侧身斜步而行,蹑手蹑脚走上前问道:“请问修身之道是怎么样的?”
老子说:“你容貌伟岸高傲,你目光突视,你前额突出,你的嘴巴大张,你的形体高大,好像奔马,虽然身体被牵制而心犹奔腾。你行动之前故意装得很矜持,一旦行动就像弩箭离机,对事明察而又精审,自恃智巧而外露骄矜之态,凡此种种都不能看作是人的真实本性。边缘闭塞的地方有过这样的人,他们的名字叫作窃贼。”
原 文
夫子①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②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③,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④,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⑤,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⑥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⑦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注 释
①夫子:老子。
②广广乎:虚旷无人的样子。
③有世:拥有天下。
④奋:奋力争夺。棅(bǐng):通“柄”,这里指权柄。偕:一道,参与。
⑤审:慎重。无假:无所凭借。迁:改变。
⑥外:忘掉。
⑦宾:通“摈”,摈弃。
译 文
老子说:“道,包容任何大的东西都不会使其有所穷尽,对于任何细小的东西都不会有所遗漏,所以万物之中无不存在着道。它虚旷广大,没什么是不包容的,它幽深渊静,不可测知。推行刑罚、德化和仁义,不过是精神的末节,不是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谁能判定它!至人据有天下,天下不也是很广大吗,却不足以成为他的牵累。天下人争相夺取权柄而他却不参与其中,审慎地不凭借外物而又不为私利所动,深究万物的本性,能纯任虚静而守住天道根本,所以他能忘怀天地,遗弃万物,而精神世界不曾有过困扰。通晓于大道,合于天德,辞却仁义,摈弃礼乐,至人的内心也就宁静了。”
原 文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①。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②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注 释
①随:指向,寄寓。
②知者:即智者,指真正通晓大道的人。
译 文
世俗人最看重的载道工具,就是书籍。书籍不过是根据语言文字写成的,而语言文字也确有可贵之处。语言文字之所以值得珍视就在于它的意义,而意义又有它的指向之处。意义的指向之处是不可用语言文字来表达的,而世俗之人却因珍视语言文字而将其记载下来,传之于书。世人虽然看重书籍,可我却认为它不值得看重,因为世人所看重它的并不是真正值得看重的。所以,可以用眼睛看见的,是形状和颜色;可以用耳朵听见的,是名称与声音。可悲啊,世俗之人以为根据形状、颜色、名称和声音就足以得到大道的实情!形状、颜色、名称和声音是不足以得到大道的实情的,通晓大道的人不说话,说话的人不通晓大道,世俗之人又岂能明白这个道理呢?
原 文
桓公①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②,释椎凿而上③,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
公曰:“圣人之言也。”
曰:“圣人在乎?”
公曰:“已死矣。”
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④已夫!”
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⑤,疾则苦而不入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⑦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⑧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注 释
①桓公:即齐桓公。
②轮扁:制作车轮的匠人。斫轮:砍削木头,制作车轮。
③释:放下。椎凿:木工使用的椎子、凿子。
④糟魄:即糟粕,渣滓。
⑤徐:宽。甘:滑动。
⑥疾:紧。苦:涩滞。
⑦数:通“术”,技巧。
⑧喻:晓喻,明确地告诉。
译 文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车轮匠在堂下砍制车轮,他放下手中的椎子和凿子,走上堂来,问齐桓公:“请问,您读的是什么书?”
齐桓公问:“圣人之言。”
车轮匠说:“圣人还活着吗?”
齐桓公说:“已经死了。”
车轮匠说:“既然这样,那么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齐桓公说:“我在读书,你一个车轮匠怎能随便议论!能说出个道理就算了,要是说不出来,就把你处死。”
车轮匠说:“我是从我所从事的工作来看的。制造车轮,榫眼太宽就容易滑动而不牢固。榫眼过紧,就会太涩而难入。不宽不紧,才能得心应手。这些用嘴表达不出来,但是又有一种奥妙的技艺表现在这制作过程中。我不能把它明确地教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接受过去,所以我已经七十岁了还在制作车轮。古人和他那些无法传授的东西一同消失了,那么您现在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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