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①,故曰:玄古之君天下②,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③,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④,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⑤者,技也。技兼⑥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⑦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⑧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注 释
①原:本。德:天德,本性。天:指自然无为的天道。
②玄古:远古。君:君临,统治。
③言:名称,称谓。
④分:职分,名分。
⑤艺:多才能。
⑥兼:统属,统管。
⑦畜:养,这里指统治。
⑧渊静:像深渊之水一样静默。
译 文
天地虽然广大,它们的运转和变化却是均衡的;万物虽然繁多,但都按照自身的规律生存、发展;百姓虽然众多,但主宰他们的只有君主。君主统治天下出自德性而成于自然无为的天道,所以说:远古的君王统治天下,只是无为而治,顺应自然之道罢了。以道的观点来看待事物的名称,那么无为的君主理应得到恰当的名号;以道的观点来看待职位的不同,那么君臣各自承担的道义就分明了;以道的观点来看到各人的才干,那么天下的官吏也就各称其职了;以道的观点广泛地看待万物,万事万物全都齐备。所以,通达天地变化规律的,就是德;万物运行所依靠的,就是道;国家治理天下百姓,就是事;有多种才能的,就是技。技统属于事,事统属于义,义统属于德,德统属于道,道统属于自然天地,所以说:古代统治天下的君主,无所追求而天下富足,无所作为而万物自行变化发展,像渊水一样静默而百姓安定。《记》上说:“通彻大道则万事自然完美成功,无心获取则鬼神都会敬服。”
原 文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①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②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③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④。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⑤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⑥。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⑦通,不丑穷⑧。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⑨,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⑩,漻⑪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⑫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⑬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⑭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⑮乎!忽然⑯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⑰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注 释
①洋洋:辽阔盛大的样子。
②刳(kū)心:摒弃杂念。
③崖异:指人的性情、言行不合常理。
④完:指自然德性完全。
⑤韬:包藏,包含。
⑥沛:德泽盛大的样子。逝:往,归。
⑦荣:以为荣耀。
⑧丑:以为羞愧。
⑨拘:通“钩”,取。私分:私有。
⑩渊:渊静。居:居处。
漻(liáo):清澈。
考:叩击。
素逝:指抱真而行。
采:交感,影响。
荡荡:宽广无边的样子。
忽然:不得已而后应的样子。与下文“勃然”义同。
和:协和的声韵。
译 文
夫子说:“那道,是覆盖和托载万物的,多么辽阔盛大啊!君子不可以不敞开心胸排除一切有为的杂念。用无为的态度去做叫作自然天生,用无为的态度去说叫作顺应天性,给人以爱、给物以利叫作仁,让不同的万物同归于大道叫作大,行为不异于众人叫作宽,心里包容着千差万别叫作富。所以持守自然天性就叫作纲纪,德行有所成就叫作建树,能够遵循于道就叫作修养完备,不因为外物而挫伤心志就叫作德性完全。君子明白了这十个方面,就会心地宽广而能包含万物,德泽充沛而为万物归往之所。如果能做到这样,就能藏黄金于深山,沉宝珠于深渊;不贪图财货,不追求富贵;不以长寿为快乐,不因夭折悲哀;不以显达为荣耀,不以困厄为耻辱。不夺取世上的利益而作为自己的私有,不因为成为天下之王就认为自己处于显耀的地位。显赫就会彰明,浅白直露,缺少深度和内涵。万物最终归结于同一,死生也并没有区别。”
夫子说:“那道,它居处沉寂犹如渊静的深水,它澄明得像清澈的流水。金石之器如果不得道,就不会鸣响。所以金石之器虽然有鸣响的本能,却也不敲不响。万物这般有感才能有应,谁能准确地加以认识!那些具有盛德的人,抱守朴素真性往来行事而以通晓琐细事务为耻,立足于固有的真性而智慧达于神妙莫测的境界,因此他们的德性广大而深厚。他们的心志即使有所活动,也是因为外物的探求而作出的自然反应。所以形体如果不凭借道就不能产生,本性不凭借德就不能彰明。保存形体而穷尽天年,建立盛德而彰明大道,这难道不是盛德之人的行为吗!浩渺伟大啊!他们无心地有所感,又无心地有所动,然而万物都紧紧地跟随着他们呢!这就是具有盛德的人。道,看起来幽暗深渺,听起来寂然无声。然而于幽暗深渺之中却能见到光明的真迹,于寂然无声之中却能听到万物唱和的共鸣。所以大道虽然藏得深之又深,却能主宰万物;虽然神妙难测,却能处处发出精光。所以大道与万物相接,道体虽然至虚却能满足万物的要求,时时驰骋纵放却能总合万物成其归宿,无论大小、长短、深远。”
原 文
黄帝游乎赤水①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②。还归,遗其玄珠③。使知④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⑤,使喫诟⑥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⑦,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注 释
①赤水:神话中的水名。
②昆仑:神话中的山名。南望:有企求显明闻达之意,与天道崇尚清静无为相违。
③玄珠:代指大道。
④知:虚构的人名,取多智多巧之义。
⑤离朱:古代以目力着称的人。
⑥喫(chī)诟:虚构的人名,取其巧言善辩之义。一说为传说中的大力士。
⑦象罔:虚构的人名,取其恍惚不明,无心、无形迹之义。
译 文
黄帝在赤水的北岸游玩,登上昆仑山而朝南瞭望。返回的时候,丢失了玄珠。黄帝派知去寻找而未能找到,派离朱去寻找也未能找到,派喫诟去寻找也未能找到。于是派象罔去找,象罔找到了。黄帝说:“真是奇怪啊,象罔怎么就能找到呢?”
原 文
尧之师曰许由①,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②。
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③乎?吾藉王倪以要④之。”
许由曰:“殆哉,圾⑤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⑥知,给数⑦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⑧天。彼审⑨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⑩,方且为绪⑪使,方且为物⑫,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⑬,而不可以为众父父⑭。治,乱之率⑮也,北面⑯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注 释
①许由:古代著名高士。尧知其贤德,欲禅位于他,许由坚辞不就,洗耳颖水,隐居山林。
②啮缺、王倪、被衣:皆为虚构的人名,得道之士。
③配天:居天子之位。
④要:通“邀”。
⑤圾:通“岌”,危险。
⑥睿:明智。
⑦给(jǐ)数:迅捷。
⑧受:通“授”。
⑨审:精明,明察。
⑩火驰:如火之驰,形容急急忙忙为求知和驭物而奔走的样子。
绪:琐事。
(gāi):拘束。
众父:众人之父,比喻臣子。
众父父:即“众父之父”,比喻君主。
率:先导。
北面:古代天子、诸侯会见臣属时,皆坐北朝南,臣属则坐南朝北。故以“南面”代指天子,“北面”代指臣属。
译 文
尧的老师叫许由,许由的老师叫啮缺,啮缺的老师叫王倪,王倪的老师叫被衣。
尧问许由说:“啮缺可以做天子吗?我想借助王倪去邀请他。”
许由说:“他做天子的话,恐怕天下就危险了!啮缺的为人,聪明而有智慧,行事快捷机敏,他天赋过人,而且竟然能用人为的心智去回应自然。他明白如何禁止别人的过错,却不知道过错产生的根由,能让他做天子吗?他将专凭人的智术而抛弃自然,将会把自身看作万物归向的中心而着意改变万物固有的形迹,将会崇尚智巧而谋急用,将会被细碎的琐事所役使,将会被外物所拘束,将会顾盼四方而外物应接,将会追求处处合宜,将会因外物的变化而变化却从不曾有什么定准。他这样又怎么能做天子呢!即使这样,啮缺与得道之人为同一族类、同一始祖,仍可以做臣子,但不能做君主。一心想着治理天下,这是天下大乱的先导,既是臣子百姓的灾难,又是国君的祸患。”
原 文
尧观乎华①,华封人②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
尧曰:“辞。”
“使圣人富。”
尧曰:“辞。”
“使圣人多男子。”
尧曰:“辞。”
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
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③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④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食⑤,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⑥。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⑦。三患⑧莫至,身常无殃⑨,则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
封人曰:“退已!”
注 释
①华:地名,即华州,在今陕西华县。
②封人:守卫边疆的人。
③养德:指培养无为之德。
④然:通“乃”。
⑤鹑居:像鹌鹑鸟一样居无常处。食:小鸟刚出生时,由母鸟喂养,不必亲自求食。比喻无心而自足。
⑥就闲:闲居。
⑦帝乡:神话中天帝居住的地方。
⑧三患:即多男儿、富有、长寿所导致的多惧、多事、多辱的祸患。一说指疾病、衰老、死亡。
⑨殃:灾祸,祸害。
译 文
尧到华州巡视。华州守护边疆的人说:“啊,圣人!请让我为圣人祝福,祝愿圣人长寿。”
尧说:“不用了。”
守护边疆的人说:“祝愿圣人富有。”
尧说:“不用了。”
守护边疆的人又说:“祝愿圣人多男儿。”
尧说:“不用了。”
守护边疆的人说:“长寿、富有、多男儿,这是人们所希望的。你却独独不要,这是为什么呢?”
尧说:“多男儿就会增多忧惧,富有就会生出麻烦事,长寿就会在衰老疲弱之后受困辱。这三种都无助于培养无为之德,所以我谢绝你对我的祝愿。”
守卫边疆的人说:“起先我以为你是个圣人,现在看来也就只是个君子罢了。上天生出万民,必定会授予一定的职事。多生男儿而授给他们职事,那还有什么可忧惧的?富有而把财物分给众人,那还有什么麻烦事呢?圣人总是像鹌鹑一样居无定所,随遇而安,像幼鸟一样仰食而足,觅食无心,像飞鸟在空中飞行,不留下一点踪迹。天下有道时,就和万物一起昌盛;天下无道时,就修身养性而闲居。千年之后厌倦人世了,就升天而成为神仙,驾着那飘荡的白云,到达天帝居住的地方。多惧、多事、多辱这三种忧患都不会发生,身体永无灾祸,那还会有什么屈辱呢?”
守卫边疆的人离去,尧跟随着他,说:“希望得到您的教诲。”
守卫边疆的人说:“你还是回去吧。”
原 文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①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
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②,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③,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④行邪?无落⑤吾事!”俋俋⑥乎耕而不顾。
注 释
①伯成子高:传说中的隐士。
②下风:风向的下方。是一种谦称,有愿居人下的意思。
③劝:自勉行善。
④阖:通“盍”,何不。
⑤落:废,妨碍。
⑥俋俋:用力耕作的样子。
译 文
尧治理天下,伯成子高被立为诸侯。尧传位给舜,舜传位给禹,伯成子高便辞去诸侯之位而去种地。
禹前往拜见,伯成子高正在田野里耕作。禹快步走到他跟前,居于下风处,恭敬地站立着,问:“从前尧治理天下,您被立为诸侯。尧传位给舜,舜传位给我,而先生却辞去诸侯之位去种地。请问这是什么缘故呢?”
伯成子高说:“从前尧治理天下,不用奖赏而百姓自然勤勉,不用刑罚而百姓自然敬畏。如今你赏罚并用而百姓还是不仁不爱,道德从此衰败,刑罚从此建立,后世的祸乱也从此开始了!你何不赶快走开呢?不要妨碍我做事!”说完,伯成子高用力耕作而不再理睬禹。
原 文
泰初①有无,无有无名。一②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③,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④,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⑤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⑥,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注 释
①泰初:通“太初”,指元气刚刚萌动之时。
②一:指道。也可理解为混一的状态。
③无间:指浑然一体。
④生理:产生生理形态。
⑤反:通“返”。
⑥缗缗:昏昧无心,吻合无迹的样子。
译 文
在元气刚刚萌动的太初之时只存在一个“无”,没有存在,也没有称谓。在元气萌动之后,大道开始创生,但没有形迹。万物得到“一”后,便开始产生,这叫作德;无形的道有阴阳之分,但又浑然一体,这叫作命;道在流动的过程中,稍有滞留就会产出物,物产生之后便各自具备不同的生理形态,这叫作形体;形体保守精神,各有轨迹与法则,这叫作本性;善于修身养性就可以返归自然德性,德修到最完美的程度,就同于太初之时了。同于太初之时心胸就会无比虚空,心胸虚空就能包容广大。达到这样的境界,说话就像鸟鸣一样出于无心。能与鸟鸣相合,也就能与天地相合。这种冥合浑然无迹,好像蒙昧,又好像昏聩的样子,就叫作深奥玄妙的大道,也就如同返回本真而一切归于自然。
原 文
夫子①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②,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③。’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④,猿狙之便自山林来⑤。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⑥、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⑦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注 释
①夫子:指孔子。
②相放:相背逆。
③县:通“悬”。寓:通“宇”,天空。
④留:指竹鼠。思:当为“田”字之误,田猎。
⑤猿狙:猕猴。便:便捷,敏捷。
⑥首、趾:头和脚,代指人的整个形体。
⑦无形无状:代指大道。
译 文
孔子问老聃说:“有些人研究大道好像与大道相背逆,把不能认可的看作是可以认可的,把不正确的认为是正确的。善于辩论的公孙龙之流说:‘离析石头的坚硬和色白两个特征,就好像日月高悬空中那样清晰醒目。’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作圣人吗?”
老聃说:“这就好像更换职事的小吏和为工巧所累的工匠一样,总是形体劳苦而心神不宁。善抓竹鼠的狗,多遭系颈而用于田猎;跳跃便捷的猕猴,多被猎人从山林里捉来。孔丘,我来告诉你一些你听不到又说不出的道理:大凡有头有脚,看上去具备了人的形体,实际上无知无闻的人是很多的,能使自己的形躯和没有形体、没有形状的大道并存的人则完全没有。无知无闻者的行动和静止,死亡和生存,废罢和兴起,全都出自自然而不可能探知其所以然。圣人如果不得已而有治理天下之事,则在于任人自治,忘掉外物,忘掉自然,这就叫作忘掉自己。忘掉了自己的人,这就叫作与无为的天道混为一体了。”
原 文
将闾见季彻曰①:“鲁君谓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②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③!’”
季彻局局然④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⑤,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⑥者众。”
将闾然⑦惊曰:“也若⑧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⑨也。”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⑩。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⑪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⑫?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注 释
①将闾葂(miǎn)、季彻:皆为虚构的人名。
②荐:臣属。
③辑:和睦,和顺。
④局局然:笑不出声的样子。或说俯身而笑的样子,或大笑的样子。
⑤怒:奋举。轶:通“辙”,车轮驶过的痕迹,这里代指车轮。
⑥投迹:举步前往,投靠,依附。
⑦(xì)然:惊惧的样子。
⑧汒(máng)若:通“茫然”,不明白的样子。
⑨风:大概。
⑩独志:独特的志向。
兄:推崇,效仿。
溟涬:天体未形成前的浑然元气,这里指冥冥愚钝,无所知的样子。弟:跟随。
译 文
将闾葂拜见季彻说:“鲁君对我说:‘请让我接受您的指教。’我推辞却未得到允许。我已经向鲁君陈述了为政之道,不知道说得对不对,请让我试着说给你听听。我对鲁君说:‘你必须躬身实行恭敬和节俭,选拔出公正忠诚的臣子来管理政务而没有偏私,这样百姓谁敢不和顺呢!’”(www.daowen.com)
季彻听后大笑,说:“先生所说的话,用于帝王的德业,就好比螳螂奋起臂膀企图阻挡车轮一样,必定是不能胜任的。况且像这样,那一定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就像那高大且多景物的观楼和亭台,必然会招致身怀贼心和趋名好利之徒纷至沓来。”
将闾葂十分惊惧地说:“我对于先生的话感到茫然不解。即使如此,还是希望先生谈谈大概。”
季彻说:“伟大的圣人治理天下,让民心纵放自由不受拘束,使他们得到教化而改变陋习,完全消除他们的害人之心而促进他们的个人心志。就好比本性的自然作为,而人们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像你所说,岂不是要推崇尧舜的教民之道,而糊里糊涂地使自己跟在他们后面跑吗?圣人治理百姓,在于引导百姓步步靠近自然无为之德,从而使他们的心境安静下来啊!”
原 文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①,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②,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③用力甚多而见功寡。
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卬④而视之曰:“奈何?”
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⑤,数如泆汤⑥,其名为槔⑦。”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⑧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⑨惭,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⑩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注 释
①汉阴:汉水南岸。
②丈人:古代对年长者的尊称。为:整理。圃:菜园。
③搰(hú)搰然:用力的样子。
④卬:通“仰”。
⑤挈:提。抽:抽引。
⑥数:迅疾。泆:通“溢”。汤:沸水。
⑦槔:即桔槔,一种利用杠杆原理的人力提水工具。
⑧纯白:纯真朴素的自然本性。
⑨瞒然:惭愧的样子。
⑩於(wū)于:自夸的样子。
译 文
子贡到南方楚国游历,返回晋国时,路过汉水南岸,看见一位老人正在菜园里整理菜畦,他挖了条小沟直通水井,抱着水瓮浇水灌地,吃力地来来往往,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少。
子贡说:“如今有一种机械,一天能够浇灌上百畦,用力甚少而功效甚多,老先生不想试试吗?”
灌园老人仰起头看看子贡,说:“是什么样的机械呢?”
子贡说:“削凿木头做成机关,后面重,前面轻,提水就像从井中抽水,水流迅速犹如沸腾的水向外溢出一样,它的名字叫作桔槔。”
灌园老人生气地改变了脸色,讥笑着说:“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得知,有机械的人必定有机巧之事,有机巧之事必定有机巧之心。机巧之心存于胸中,那么纯真朴素的自然本性就不完备了;自然本性不完备,精神就不会安定;精神不安定的人,是不能承载大道的。我不是不知道你说的机械,只是认为那样做羞耻而不愿去用。”子贡感到羞愧难当,低下头不能作答。
过了一会,灌园老人问:“你是做什么的?”
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学生。”
灌园老人说:“你不就是那用博学来比拟圣人,依靠自夸来超出世人,自唱自和、哀叹世事之歌以周游天下卖弄名声的人吗?你如果能放弃你的精神和志气,废置你的身体形骸,就有希望接近于大道了!你连自身都不能治理,哪还有闲暇去治理天下!你走开吧,不要妨碍我做事!”
原 文
子贡卑陬①失色,顼顼然②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③。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④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谆备哉⑤!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⑥,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然不顾⑦;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⑧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⑨之民。”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⑩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⑪,无为复朴,体性抱神⑫,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⑬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注 释
①卑陬:惭愧的样子。
②顼顼然:失意的样子。
③愈:恢复常态。
④夫人:指灌园老人。
⑤汒乎:蒙昧无知的样子。汒:通“茫”。谆备:淳朴之性完备。谆:通“淳”。
⑥之:往,追求。
⑦謷然:傲慢的样子。謷:通“傲”。
⑧傥然:漠然,无所谓的样子。
⑨风波:比喻容易为是非、功利所动。
⑩浑沌氏:亦作“浑敦氏”,传说中上古帝王。一说为古代贤人。
素:白色生绢。
体性:体悟真性。抱神:守住精神。
固:通“胡”,为何。
译 文
子贡大感惭愧,脸色骤变,怅然若失而很不自在,走了三十里路之后才恢复常态。他的弟子说:“刚才那个人是做什么的?先生为何见了他就面容大变,顿然失色,一整天都不能恢复常态呢?”
子贡说:“起初我以为天下圣人就只有我的老师孔丘一人,不知道还会有刚才碰到的灌园老人。我从老师那里听说,办事要求合情合理,功业要求成功,用力少而见效多的,就是圣人之道。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的。持守大道的人自然天性保持完好,自然天性保持完好的人形体健全,形体健全的人精力旺盛。精力旺盛才是圣人之道。这样的人寄托形骸于世间,跟万民生活在一起,而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真可谓蒙昧无知而淳朴之性完备啊!功利机巧必定不会被他们那种人放在心上。像那样的人,不合他的志向就不会去追求,不合他的思想就不会去做。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称誉他,与他的言论相一致,他也傲然不顾;即使全天下的人都非议他,不与他的言论相一致,他也不予理睬。天下人的非议和称誉,对于他既无增益又无损害,这就是自然天性完备的人啊!而我却是那种为是非功利所役使而动摇不定的人。”
子贡返回鲁国,把这件事情告诉孔子。孔子说:“那是假借浑沌氏的道术来修养内心的人,他只知道浑沌氏之术,而不知道其他的事;只知道保全自然天性,而不为外物所役使。他空明纯净的心境就如洁白的生绢,虚寂无为而复归自然,体悟真性而守住精神,自由地遨游在世俗之中,你又有什么好惊异的呢?况且那浑沌氏的道术,我和你又怎么能懂得呢?”
原 文
谆芒将东之大壑①,适遇苑风②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
曰:“将之大壑。”
曰:“奚为焉?”
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③焉而不竭,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④乎?愿闻圣治。”
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⑤,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⑥,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⑦。”
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⑧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⑨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
“愿闻神人⑩。”
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⑪。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⑫。”
注 释
①谆芒:虚构的人名。大壑:大海沟,这里指大海。
②苑风:虚构的人名。
③酌:取水。
④横目之民:指渴望圣治的百姓。
⑤官:设置官职。施:推行政令。
⑥挠:动。顾指:指顾盼指挥之间。
⑦德人:指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
⑧怊(chāo):悲痛,悲伤。
⑨傥:失意。
⑩神人:精神超脱物外的高人。
照旷:照彻空旷,无幽不烛,无远不及。
混冥:无分无迹,无始无终,混沌幽暗,与至道冥合。
译 文
谆芒向东到大海去,恰巧在东海之滨遇到了苑风。苑风说:“先生要往哪里去?”
谆芒说:“我将去大海。”
苑风说:“去做什么呢?”
谆芒说:“大海这一事物,江河注入它不会满溢,不停地从里面取水也不会枯竭,我将要去那里游玩。”
苑风说:“先生无意关心庶民百姓吗?希望听到圣人的治世之道。”
谆芒说:“圣人的治世之道吗?设置官职和推行政令处处合宜得体,举贤任才不遗漏一个能人,让老百姓看清事情的真实情况而做他们该做的事,所行所言都自然而为,而天下自然顺化。挥手顾盼之间,四方的百姓都诚心归附,这就叫作圣人的治世之道。”
苑风说:“希望听到什么是德人。”
谆芒说:“所谓德人,居处时不思考,行动时不谋虑,心中没有是非美丑。四海之内人人都得到好处便是喜悦,人人都得到给养便是安定。他们悲伤的样子像婴儿失去了母亲,怅然若失的样子像走路时迷失了方向。财物使用有余却不知道从哪里来,饮食取用充足却不知从哪里得到,这就是德人的仪态举止。”
苑风说:“希望听到什么是神人。”
谆芒说:“神人驾驭着光辉,与所有事物的形迹一起消失,这就叫作照彻空旷。他们穷尽性命之致和变化之真情,与天地同乐而抛弃万物之累,万物也都恢复本性,这就叫作混沌幽昏、与至道冥合的境界。”
原 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①。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②乎!故离③此患也。”
门无鬼曰:“天下均治④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⑤,秃而施髢⑥,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⑦,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⑧,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⑨而不知以为信,蠢动⑩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注 释
①门无鬼、赤张满稽:虚构的人名。武王之师:武王伐纣的军队。
②有虞氏:即虞舜。
③离:通“罹”,遭受。
④均治:太平。
⑤药:治疗。疡(yáng):头疮。
⑥施髢(dì):安上假发。
⑦燋(qiáo)然:憔悴的样子。
⑧标枝:树木高处的枝条。
⑨当:处事得当,办事得体。
⑩蠢动:出于本性的自然的行动。
译 文
门无鬼和赤张满稽观看周武王的军队。赤张满稽说:“周武王是比不上虞舜啊!所以天下遭受这样的兵革之灾。”
门无鬼说:“虞舜是在天下太平时去治理的呢,还是天下大乱时去治理的呢?”
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大家也就满足了,哪里还用得着考虑虞舜的盛德而推举他为国君呢!虞舜治理天下,就好像为人医治头疮,给秃顶的人装上假发,正如有了疾病方才会去求医。孝子操办药物来调治慈父的疾病,他的面容多么憔悴,圣人却为他感到羞耻。至德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任用能人,国君居于上位就如同树木高处的枝条一样,无临下之心,百姓像野鹿一样无拘无束。行为端正却不知这是义,彼此友爱却不知这是仁,待人诚实却不知这是忠,办事得当却不知这是信,顺从天性而动且相互帮助,却不知这是恩赐。所以行动之后不会留下痕迹,事成之后也不会流传后世。”
原 文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①,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
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②;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③,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④,是终始本末不相坐。
垂衣裳⑤,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⑥,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⑦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⑧,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⑨。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⑩,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声⑪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⑫,则嗑然⑬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⑭,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⑮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
厉⑯之人,夜半生其子,遽⑰取火而视之,汲汲然⑱唯恐其似己也。
注 释
①然:认可,肯定。
②勃然作色:因恼怒而脸色大变。
③怫然作色:脸上出现愤怒之色。
④合譬:多设比喻,使人明白。饰辞:虚浮不实的华丽辞藻。
⑤垂衣裳:本形容古代帝王无为而治,这里指衣冠严整。
⑥一世:天下的百姓。
⑦夫人:指世俗谄谀之人。
⑧众人:谄谀之人。
⑨灵:知晓,明白。
⑩祈向:祈求,向往。
大声:指高雅的音乐。
《折杨》《皇荂(fū)》:古代的民间小调。
嗑(xiá)然:笑声。
缶:土缶,陶制乐器,这里指俗音。钟:指正音。
庸:岂,难道。
厉:通“疠”,恶疮。
遽:迅速,急忙。
汲汲然:急切的样子。
译 文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谄媚他的君主,这是为臣、为子尽忠尽孝的极点了。凡是父母所说的都加以肯定,父母所做的都加以称赞,那就是世俗所说的不肖之子;凡是君主所说的都加以应承,君主所做的都加以逢迎,那就是世俗所说的不良之臣。然而不知世俗的谄媚奉承之情是必然的吗?
对世俗所肯定的加以肯定,对世俗所称赞的加以称赞,却不被称为谄谀小人。既然如此,难道世俗之人比父母更可敬,比君主更尊崇吗?世俗之人,听到别人称自己为谗谄之人,就会勃然大怒而容颜顿改;听到别人称自己为阿谀之人,就愤恨填胸而面色剧变,实际上他们一辈子都干着谗谄、阿谀的事。用巧妙的譬喻和华丽的辞藻以博取众人的欢心,这样,终结和初始、根本和末节全都不能符合。
穿上华美的衣裳,绣上斑斓的文采,又改动容貌,假装慈悲,来讨好天下的百姓,却不认为自己是谄谀之人;与世俗谄谀之人为伍,是非观念相同,却不认为自己是谄谀之人,真是愚昧至极。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就不是最愚昧的;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就不是最迷惑的。最迷惑的人,终身都不会觉悟;最愚昧的人,终身都不会明白。三个人同行而有一个人迷惑,所要前往的目的地仍可到达,是因为迷惑的人少;如果有两个人迷惑,那就徒劳不能到达,是因为迷惑的人多了。现在整个天下人都迷惑,我虽然有所祈求向往,也是不能达到的,这不是很可悲吗?
高雅的音乐世俗人不可能欣赏,《折杨》《皇荂》之类的民间小曲,世俗人听了都会欣然而笑。所以高雅之言不可能进入世俗人的心里,至理名言不能行于世,庸俗之言就胜过了高雅之言。用两只缶的俗音去搅乱一口钟的正音,听者就会无所适从而疑惑。如今整个天下人都迷惑,我虽然有所祈求向往,但这难道可以达到吗?明知它不可能还要去强求,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弃置一旁不予推究。不去推究,还会跟谁一道忧愁呢!
身上长满恶疮的人,半夜里生下孩子,急忙取来火把照看,他心情紧张急切,生怕孩子长得像自己。
原 文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①,青黄而文②之,其断③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④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⑤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⑥,困中颡⑦;四曰五味⑧浊口,使口厉爽⑨;五曰趣舍滑心⑩,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⑪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⑫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⑬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
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⑭,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⑮,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缴⑯,睆睆然⑰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⑱,亦可以为得矣!
注 释
①牺尊:祭祀用的酒器。尊:通“樽”。
②文:涂饰花纹。
③断:指砍去不用的端木。
④五色:指青、黄、红、白、黑。
⑤五声:指宫、商、角、徵、羽。
⑥五臭:指羶、薰、香、腥、腐。臭:气味。
⑦困惾(zōng):冲逆。中颡(sǎng):伤害脑门,即刺激头脑之意。
⑧五味:酸、辛、苦、辣、咸。
⑨厉:病。爽:伤。
⑩趣:通“取”。滑:搅乱。
生:通“性”,自然天性。
离跂:踮起脚尖盼望,形容汲汲以求的样子。
鸠鸮:斑鸠和鸱鸮。
柴其内:横塞胸中。
皮弁(biàn):古代贵族戴的一种皮帽。鹬冠:用鹬鸟的羽毛装饰的帽子。搢笏:即朝笏,古代臣子朝见天子时手中所执的狭长板子,多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用作指画及记事,因常插于腰间,故称“搢笏”。搢:插。绅修:长带。
缴(zhuó):绳索。
睆(huǎn)睆然:目光呆滞的样子。
交臂:反缚。历指:即“枥指”,古代夹手指的刑罚。囊槛:圈槛。
译 文
生长了百年的树木,被剖开做成祭祀用的酒器,再用青、黄二色描绘出美丽的花纹,而剩下的断木则弃置在沟里。精美的酒器与沟中的断木相比,它们的美丑是有差别的,可在丧失树木的自然本性方面却是一样的。盗跖和曾参、史鳅在德行方面是有差别的,可在丧失人的本性方面却是相同的。
一个人丧失本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色搅乱了视觉,使眼睛看不明晰;二是五声搅乱了听觉,使耳朵听不真切;三是五种气味薰坏了嗅觉,气味冲逆鼻孔而上,直达额顶;四是五种味道污浊了口舌,使口舌受到严重伤害;五是取舍得失搅乱了心神,使自然之性驰竞不息。这五个方面,都是对天性的祸害。而杨朱、墨翟竟然汲汲追求,自以为有所得,不过这不是我所说的自得。有的人遭受了困苦,也可以叫作自得吗?如果这样,那么斑鸠、鸱鸮被关在笼中受苦,也可以叫作自得了。
况且取舍于声色的欲念像木柴一样横塞胸中,皮帽、鹬冠、朝笏、长带则约束在外。内心充满柴草栅栏,外表上被绳索重重捆绑,却瞪大了眼睛在绳索中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人被反缚着,手指被夹,以及虎豹被关入圈槛里,也可以叫作自得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