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①,而侈于德②;附赘县疣出乎形哉③,而侈于性;多方④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⑤,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⑥,淫文章⑦,青黄黼黻之煌煌⑧非乎?而离朱⑨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⑩,淫六律⑪,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⑫?而师旷⑬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⑭,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⑮?而曾史是已⑯。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⑰,游心⑱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注 释
①骈拇(pián mǔ):指脚的大拇指和第二指连在一起。枝指:指手的大拇指旁边生出的一指,成为第六指。性:指与生俱来的东西。
②侈:多余。德:容德,容貌。
③赘:横生出来的肉块。县:通“悬”。疣:通“瘤”。
④多方:多端,多方面。
⑤淫:迷乱。僻:邪恶,不正。
⑥五色:青、黄、红、白、黑五种基本颜色。
⑦淫:惑乱不明。文章:亦称“文采”,古代绣、绘于冕服上的花纹图案。
⑧煌煌:光彩夺目的样子,这里是让人眼花缭乱。
⑨离朱:传说黄帝时人,以目力超人著称,“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
⑩五声:即五音,五个基本音阶,古称宫、商、角、徵、羽。
六律:古代用长短不同的竹管制作不同声调的定音器,其作用相当于今天的定调。乐律分阴阳两大类,各六种,阳类六种称六律,阴类六种称六吕。六律名称为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
金石:钟磬等乐器。丝竹:弦乐器与竹管乐器的总称。大吕:古钟名。
师旷:字子野,春秋时著名乐师,精音乐,善弹琴。
擢(zhuó):拔,提高。塞性:蔽塞真性。
簧鼓:用动听的言语迷惑人。
曾:指曾参,字子舆,孔子弟子。史:史鳅,字子鱼,与曾参并以仁孝著称。
累瓦:指叠聚无用之词。结绳:指连贯荒诞之言。窜句:穿凿古人的文句。
游心:潜心,劳费心神。
杨:指杨朱,字子居。墨:指墨翟。
译 文
并生的脚趾和旁生的手指是与生俱来的,然而对于体貌来说却是多余的;附着在身上的赘瘤是形体上长出来的,然而对于本性来说却是多余的;旁生枝节般的造作并施用仁义,将它与身体不可或缺的五脏相匹配,然而这却不是道德的本然。所以,并生的脚趾,只不过是连接着无用的肉;旁生的手指,只不过是多长了一个无用的手指;而节外生枝地把仁义与五脏相匹配,是走上了行仁义的邪僻之道,又多余地滥用了聪明。
因此,视觉过于明察,就会造成五色混淆,文采淫滥,这难道不正像青黄黑白的华丽图案要搅乱人们的视觉吗?而离朱就是这样的人。听觉上过于灵敏,就会五声混淆,六律淫滥,这难道不正像金石丝竹黄钟大吕的声音要搅乱人们的听觉吗?而师旷就是这样的人。在仁义上多生枝节,就会刻意拔高道德,蔽塞真性,借以获取名声,这难道不正是迷惑天下人心,使他们去奉行不可能做到的礼法吗?而曾参和史鳅就是这样的人。一心致力于诡辩,累瓦结绳似的穿凿文句,在坚白同异论上劳神费心,这难道不是竭尽心力称誉没有的言论吗?而杨朱和翟墨就是这样的人。因此这些都是多余的无用之道,并非天下最纯正的德性。
原 文
彼正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②;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③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④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⑤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⑥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⑦。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⑧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⑨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⑩,是削⑪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⑫,是侵其德者也;屈折⑬礼乐,呴俞⑭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索。故天下诱然⑮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⑯,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注 释
①正正:当为“至正”之误,与上段末句相对。
②跂:当为“岐”字之误。
③凫胫:野鸭的小腿。
④意:料想。
⑤龁(hé):咬。
⑥蒿(hāo)目:极目远眺而心忧世事,有伤时之悲。(www.daowen.com)
⑦决:溃乱,抛弃。饕(tāo):贪求。
⑧三代:指夏、商、周三朝。
⑨嚣嚣:喧嚣竞逐的样子。
⑩钩:木工划曲线的工具。绳:木工用的墨线,以校正曲直。规、矩:校正圆形和方形的两种工具。
削:损害,戕害。
绳约:绳索。胶、漆:两种具有黏性的东西。
屈折:扭曲,强制改变。
呴俞:亦作“呴谕”,教化、爱抚。
诱然:通“油然”,自然而然。
(mò)索:绳索。
译 文
那天下最纯正的德性,就是不失去事物自然之真情。所以并生的脚趾不算连指,旁生的手指也不算多余;长的不算是有余,短的不算是不足。所以野鸭的小腿虽然短,但是给它接上一段就会造成痛苦;鹤的小腿虽然长,但是给它截去一段就会带来悲哀。所以本性长的就不应该截短,本性短的就不应该接长,这样各种事物就没有必要去排除忧患了。料想仁义不是人所固有的真情吧?不然那些仁义之士为何有那么多的忧患呢?
况且脚趾连在一起的,割开了就会悲泣;手上生出第六指的,咬断了就会啼哭。这两种情况,有的是在数目上有多余的,有的是在数目上有不足的,可它们感到的忧苦是一样的。如今世上的仁人,用忧苦的眼神俯视众生,忧虑世上的祸患;不仁的人,摒弃自然之真情去贪求富贵。所以料想仁义不是人所固有的真情吧?不然自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人为何如此喧嚣竞逐呢?
况且依靠曲尺、墨线、圆规、矩尺来端正事物的形态,这是损害事物本来形态的做法;依靠绳索胶漆来固定事物,这是侵害事物本性的做法;运用礼乐对人民生硬地加以改变和纠正,运用仁义对人民加以抚爱和教化,从而抚慰天下民心的,这是失掉了人类的自然天性。天下万物皆有其自然天性。所谓自然天性,就是弯的不用曲尺,直的不用墨线,圆的不用圆规,方的不用矩尺,离合物体不用胶漆,捆绑物体不用绳索。所以天下之物都是自然而生而不知道因何而生,同样自然而有所得却不知道因何而得。所以古今道理并没有两样,不能对之有所亏损。那么仁义又何以要接连不断,如同胶漆绳索一样缠绕在道德之间呢?这真让天下人大惑不解啊!
原 文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②,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③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臧与穀④,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⑤读书;问穀奚事,则博塞⑥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⑦。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⑧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⑨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⑩,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⑪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
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注 释
①易:迷失,改变。方:方向。
②虞氏:即虞舜。挠:扰乱。
④臧:男仆娶婢女所生的儿子称“臧”。穀:童子,与“臧”同为奴隶的称谓。
⑤策:鞭子。
⑥博塞:通“簙簺”,古代一种赌博游戏,如掷骰子之类。
⑦盗跖:春秋时期奴隶起义领袖,原名展雄,又名柳下跖,“盗”是古人对他的蔑称。东陵:山名。
⑧取:分别。
⑨臧:完善,完美。
⑩俞儿:古代善于辨味之人。
性命之情:自然天性和真情。
译 文
小的迷惑会使人迷失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改变本性。凭什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自从虞舜以标举仁义来扰乱天下以来,天下人无不为仁义而奔走效命,这难道不是仁义使人改变本性吗?因此我试作论述,自从夏商周三代以后,天下人没有谁不因外物而改变本性的。小人为求私利而舍弃生命,士人为求名誉而舍弃生命,大夫为求扩展家族领地而舍弃生命,圣人为求治理天下而舍弃生命。所以这几种人,他们的事业不同,名声称谓各异,但在伤害本性、为所求而舍弃生命这一点上,却是一样的。
臧和穀两个孩子一起去放羊,两个人都把羊丢了。问臧干什么去了?回答说夹着鞭子在读书;问穀干什么去了?回答说玩游戏去了。这两个人,虽然所做的事不同,但在丢失羊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伯夷为求贤名而死于首阳山下,盗跖为求财货而死于东陵山上。这两人,死的原因不同,但在丧失生命、伤害本性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又何必肯定伯夷而否定盗跖呢!天下人都在为所求而舍弃生命,为了仁义而舍弃生命的,世俗之人称之为君子;为了财货而舍弃生命的,世俗之人称之为小人。他们为所求而死这点是相同的,而有的成了君子,有的人成了小人。如果从丧失生命、伤害本性来看,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了,又怎么从他们之间区分君子和小人呢!
况且使本性从属于仁义的人,即使如曾参、史鳅那样通达,也不是我所说的完善;使本性从属于五味,即使如俞儿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说的完善;使本性从属于五声,即使如师旷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说的听觉敏锐;使本性从属于五色,即使如离朱那样精通,也是我所说的视力明察。我所说的完善,不是指仁义,而是说自然本性的完善;我所说的完善,不是所谓的仁义,而是任其天性,保持真情;我所说的听觉敏锐,不是指听到什么,而是任耳朵的自然本性去听;我所说的视力明察,不是指看到什么,而是任眼睛自然本性去看罢了。
不能看清自己而看到外物,不能安于自得而索求外物的人,就是索求外物而不能安于自得的人,就是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的境界而不能安于自己所达到的境界的人。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的境界而不能安于自己所达到的境界,无论盗跖还是伯夷,都同样是滞乱邪恶的。我有愧于自然之道,所以上不敢奉行仁义的节操,下不敢从事淫邪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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