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荀卿学案:论荀子与孟子对孔子法学的见解差异

荀卿学案:论荀子与孟子对孔子法学的见解差异

时间:2023-10-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后王》第十六上荀子、孟子皆诵法孔子,而其迹若有异者,性善性恶之说耳;遵先王,法后王之说耳。夫荀子之为学,固贵于有辨合符验者也;贵于类以齐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者也。其所谓圣王,则尧禹是已。顾荀子以论贵辨合符验,故观之近节之见闻,审之详明之周道。《后王》第十六下韩非有言: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尧、舜之诚乎?

荀卿学案:论荀子与孟子对孔子法学的见解差异

《后王》第十六上

荀子孟子皆诵法孔子,而其迹若有异者,性善性恶之说耳;遵先王,法后王之说耳。性善性恶,《性伪篇》已明其故矣。若法后王云者,太史公以为荀子法后王,以其近己,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是盖有托而云然耳。荀子之法后王,毋亦言古而节今,以近而知远而已矣。荀子固以为礼莫大于圣王者也,固谓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者也。

何言乎言古而节今也?《非相篇》曰: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文久而灭(原作息,校正),节族(同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极下原有礼字,校正)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然则法后王云者,非谓法后王也;谓法圣王也。谓圣王文久节褫,故观其迹于粲然者也。粲然者,明备也。故又曰: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俞略,近则俞详。久则俞略,此圣王之所以极而褫也。近则俞详,此后王之所以粲然也。夫观圣王,是言古也。观之后王,是节今也。节之为言验也。虽然,其所以节于今者,则固又谓以近之可以知远也。

何言乎以近知远也?曰:夫荀子固以谓古今异情,其所以治乱者异道,为妄人者也。故《不苟篇》曰:千人万人之情,一人之情是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此言古今一度也。然则荀子所以能观圣王于粲然者,为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夫是之谓以近知远。夫荀子之为学,固贵于有辨合符验者也;贵于类以齐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者也。先王者,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也。后王者,所尝闻,所尝见也。则其言古而必节今,知远而必以近者,抑亦以类行杂,以一行万之道然欤?然孰则为后王?曰:周道是已。其所谓圣王,则尧禹是已。故曰: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非相》)自荀子而言,则周道固后王矣。故又曰: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察者,即谓粲然也。由是言之,孟、荀二子皆欲行先王之道者也。顾荀子以论贵辨合符验,故观之近节之见闻,审之详明之周道。盖即孔子殷夏相因,百世可知之意;亦即从周之意也。而岂以其近己易行哉?是故孟子祖述尧、舜者也。荀子宪章文武者也。且夫荀子之《非十二子》也,于子思、孟轲则曰: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不知其统,故曰略法。先王者,固久而俞略者也。然则荀子亦非以子思、孟轲法先王为非也。特非其不知统耳。荀子者固法先王而求其统者也。曷谓统?曰:统者,统类也。(《解蔽篇》论法圣王,亦曰:法其法以求其统类。)即所以齐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者也。观圣王与后王是已。

然则荀子之观后王也,又奈何?曰:荀子之所贵于法圣王者,固在知其统类。而礼者,又荀子所谓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则其所法于圣王者礼,其所观于后王,以知圣王者,亦礼而已矣。故曰: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经纬蹊径者,所以原先王之道在是也。夫孔子所谓殷夏相因者,固亦礼也。(将原先王云云,见《劝学篇》。《天论篇》亦曰:百王之无变。意亦指礼。与孔子百世相因之旨合。)是故荀子所谓道者,先王之礼也。其法先王也,又在观之后王。亦其所以为学之道固然耳。

《后王》第十六下

韩非有言: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尧、舜之诚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太史公亦曰:学者多称五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古者言学,固未有不则古昔,称先王者;庄子所谓重言是也。(引古为重。)岂独孔墨道尧、舜哉?亦各有取舍,而自谓为真而已矣。若如庄列之容成、大庭、百皇、中央、栗陆、骊畜、赫胥、尊卢,则又五帝之外者也。诚哉,其难言也!盖学者之称古昔也,纷纷矣;抑非仅取舍不同而已。夫荀子固曰:“五帝之外无传人,……五帝之中,无传政。无传人,无传政,此学者称古昔之所以纷纷也。荀子言学,固贵于辨合符验者也。韩非之所谓参验者,亦即辨合符验之谓也。然则其法后王也,固言古而节今,以近而知远也;虽然,毋亦感于纷纷难言者,故以后王为之参验,以定尧、舜之诚,而必之也欤?所谓后王者,又反容成大庭如庄列所称,无参验弗能必者而言欤?故其言曰: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依王念孙说校改。拜,古拱字也)而议。若端拜而议者,千岁若接,而不至愚且诬也。(《不苟篇》)盖周道衰而杂学盛,而荀子之出,于时最后。又尝游学于齐,观稷下之风。故其学之所涵濡者博。而与诸子相反相成者,亦多焉。是故止足之谊,用补有涯无涯之失;有益之理,为禁坚白同异之非。则其法后王也,亦安知非矫纷纷难言,弗能必者而然欤?

《正名》第十七上

正名者,即言议期命以圣王为师也。周衰,九流奋兴。而自邓析首传形名,其后惠施、公孙龙之徒,益务析辞言物。荀子以为此圣王没,名守漫,奇辞起,名实乱,是非之形不明;则虽守法之吏,诵数之儒(《劝学篇》:诵数以贯之。俞樾云:诵数,犹诵说也。《诗·击鼓篇》,与子成说。《毛传》说,数也。《礼记·儒行》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正义》数,说也。《荀子·王霸篇》不足数于大君子之前。《仲尼篇》固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哉?称与数,文异而义同。按俞说是。诵数之儒,亦即诵说之儒。《荣辱篇》不知其义,谨守其数。亦谓谨守其说也。盖所谓诵数谨守其数者,皆有法而无志其义者也),亦皆乱也。故为正名之论曰:有王者起,必将有作于新名,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有循于旧名者,变奇辞之新,反圣王之旧也。此所谓正名也。

然则其变新名奈何?曰:亦察乎所为有名,与所缘以同异,与制名之枢要而已。故曰:见侮不辱,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验之所为有名,而观其孰行;则能禁之矣。山渊平,情欲寡,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验之所缘以同异,而观其孰调,则能禁之矣。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验之名约,以其所受,悖其所辞,则能禁之矣。名约者,即制名之枢要也。禁者,变而禁之也。夫荀子之论名也,固以为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互(原作玄,校正纽,如庄子所举犬可以为羊,白可以为黑,盖谓犬羊白黑,皆人之所名。当名约未定之前,则谓犬为羊,而谓白为黑,固无不可。此所谓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互纽)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故智者为之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同异,此所为有名也。夫名也者,既以指实,辨同异,而明贵贱,则名守乱,是非之形不明,此荀子正名之所以必察所为有名,与所缘以同异,与制名之枢要,以变奇辞之新,反圣王之旧也。

然则孰察而孰变之?曰:王。盖自墨子发为义自贵者智者出之说,儒家之明贵贱者,久而亦自中焉。是以孟子以为礼义由贤者出,荀子则以为自王者出;故其正名也,亦以为自王者正。故曰: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慎率民而一焉者,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也。荀子者,固以圣王为尽伦尽制者也。

然则圣王之率民又奈何?曰:荀子以为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郝懿行:故所以然也。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明君临之以执(同势),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是则其所谓圣王率民之道已。(《正名篇》论不用辩说。)由是言之,荀子之正名也,其故既由于奇辞乱先王之守,而其道又在变奇辞之新,以反圣王之旧,吾故曰:正名者,即言议期命以圣王为师,盖为此也。

《正名》第十七下

荀子所谓所为有名者,固以指实也;固以明贵贱辨同异也。然则何缘而以同异?曰:缘天官。《正名篇》曰: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有共同意想。)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会也)也。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以耳异,甘苦奇味以口异,香臭腥臊以鼻异,疾养热以形体异,喜怒哀乐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俞樾云:当作五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此所缘而以同异也。所谓征知者,譬闻声而能证其为钟,此之谓征;征者,证也。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者,声之类不一,闻声而能证其为钟者,必耳之一官,其所当簿于声者,有此钟之一类;故当其闻之也,能举类而证之。当簿者,默识也。耳目以其所接,征之于心,心以耳目之所当簿,同异于其类;此荀子所谓所缘而以同异也。

所谓制名之枢要又何也?曰:荀子固以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是以能共其约名以相期。约名者,随天官之所同异而命之名,同则同之,异则异之;然后相期以为约。即所谓制名之枢要是也。是故所谓缘天官而以同异者,缘耳而知声,缘目而知形也。所谓制名之枢要者,随天官之所同异而名之以为约也。故曰:名无固宜,约定俗成,则谓之宜。名无固实,约定俗成,则谓之实名。若是者,皆荀子正名之所先察也。

虽然,察乎所为有名,与所缘以同异,与制名之枢要,所以能禁奇辞者,又何也?曰:荀子之辨奇辞也。固曰:见侮不辱,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验之所为有名,而观其孰行,则能禁之矣。山渊平,情欲寡,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验之所缘以同异,而观其孰调,则能禁之矣。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验之约名,以其所受,悖其所辞,则能禁之矣。然则荀子所谓奇辞者三:一曰,惑于用名以乱名,所谓见侮不辱(宋子之说),圣人不爱己(《墨子·大取篇》:爱人不外爱己,己在所爱之中,己在所爱,爱加于己。伦列之,爱己,爱人也),杀盗非杀人也(亦见《墨子·小取》)云云是已。二曰,惑于用实以乱名,所谓山渊平,(杨《注》:即庄子山与泽平也。)情欲寡(杨《注》:即宋子人之情欲寡之说。案欲寡,谓欲其寡也),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杨《注》:此墨子说)云云是已。三曰,惑于用名以乱实,所谓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云云是已。(杨《注》:马非马,是公孙龙说。孙诒让读牛马非马也句,引以证墨辨经下牛马之非牛。与可之同。说在兼经说下。云牛马牛也未可,则或可或不可,而曰牛马牛也未可亦不可。且牛不二,马不二,而牛马二;则牛不非牛,而马不非马无难。孙说较杨《注》为善。但非而谒楹四字终不得其所出。)故又曰:邪说僻言之离正道而擅作者,无不类于三惑矣。夫所谓惑于用名以乱名云者,谓惑于所名,而未知所为有名也。名也者,固所以明贵贱,辨同异者也。是故侮者,人之所辱;而曰见侮不辱,是贵贱不明也。人与己有别,盗亦人也;而曰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是同异不辨也。此验之所为有名,所以能禁惑于用名以乱名也。若夫惑于用实以乱名云者,谓惑于实之靡定,而未知所缘以命名也。惑于用名以乱实云者,谓惑于所名之名,而未知所名之实也。名也者,固缘天官之所同异,而命之以为约,约定俗成,则谓之宜者也。是故验之所缘以同异,所以能禁惑于用实以乱名者,谓若缘耳而大钟乐,缘口而刍豢甘,则其说可禁也。验之名约,所以能禁惑于用名以乱实者,谓若俗皆谓牛马为马,则其说可禁也。此皆荀子之所谓析辞言物者也。盖其所以作新名之道具如此。且夫荀子固谓论贵辨合符验者也,固以治人道为道者也。故以耳目之所接为察,以约定俗成为宜,而以析辞言物为禁者,亦其道固然耳。(《正论篇》非宋子情欲寡之说,曰: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此缘天官而禁之也。)

《王政》第十八(www.daowen.com)

荀子以为人之性恶,是故其所谓学者,以礼正身。其所谓政者,亦以礼正国而已矣。以礼正国者,荀子以为此王者之政也。故曰:国无礼则不正。礼之所以正国也,譬之犹衡之于轻重也,犹绳墨之于曲直也,犹规矩之于方圆也,正错之而人莫之能诬也。

然则礼之正国也奈何?曰:亦以礼为之衡绳规矩,使民正而不乱而已。夫荀子之学,固贵于立隆正,然后定其合不合者也;固贵于礼然而然者也。故又曰:水行者表深,使人无陷,治民者表乱,使民无失。礼者,其表也。又曰:上莫不至爱其下,而制之以礼。制者正也。昔者孔子之论政也,曰政者正也。又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齐也者,即荀子之所谓制也。正者,亦即以礼正国也。(孔子亦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虽然,孔子所谓齐之以礼,固以格民之耻也。荀子所谓以礼正国,固以表民之乱也。格民之耻者,正其心;正其心者,使兴于仁也。表民之乱者正其行;正其行者,使无失也。(所谓民免而无耻也。)其言政也则同,其言礼也则异;此其故何哉?曰:此吾所以谓荀子之言礼参于法也。是故所谓礼之正国,犹衡之于轻重,绳墨之于曲直,规矩之于方圆,正错之而人莫之能诬者,谓绳墨诚陈矣,则不可欺以曲直;衡诚县矣,则不可欺以轻重;规矩诚设矣,则不可欺以方圆;君子审于礼,则不可欺以诈伪。以礼为之绳衡规矩。以礼为之绳衡规矩者,此犹慎子有权衡者,不可欺以轻重;有尺寸者,不可差以长短;有法度者,不可欺以诈伪;以法为之权衡尺寸也。(《礼论篇》)所谓隆正者,谓礼者立隆以为极,而天下莫之能损益也。此又法家立不易之法,以一齐天下之义也。是故荀子之所谓礼,法家之所谓法也。夫荀子固曰:礼者法之大分。其非慎子也,亦曰:尚法而无法。(《非十二子篇》)尚法而无法者,亦谓不知以礼为法;所谓非礼是无法耳。荀子者亦以礼为之法而已。其体则异,其用则同。此其所以与孔子异也。虽然,六艺之礼,记孔门弟子之言,固亦谓礼为坊矣。坊也者,使无失也,此又荀子所由以礼为法也欤?

《群分》第十九

《非相篇》论人有曰:今夫狌狌,形状(原作笑,校正)亦二足而无(原无无字,校正)毛;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有辨也。人道莫大于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富国篇》论群有曰:离居不相待则穷,群居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莫若明分使群矣。然则荀子所谓礼以正国者,亦明分而已;使群而已。其意以为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者,人能群,彼不能群(《王制篇》云: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而人所以能群者礼以分之也。(其论君曰:君者能群者也);此礼之所起,亦即政之所起也。

然则分之奈何?曰:亦使之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知愚皆有称宜而已矣。(《富国篇》: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餐富轻重皆有称者也。谓此。)故《王制篇》曰:分均则不偏(王念孙云:遍偏古通),执(同势)齐则不使,执位齐,而欲恶同,物不能澹(同赡),则必争;争则必乱;乱则穷矣。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使有贫富贵贱之等云者,此所谓分也。分则分明,分明则群使矣。然则荀子所谓礼者,其用有二:自其正身者而言之,则礼者法也。故曰:礼者法之大分。自其正国者而言之,则礼者又分也。故曰:分莫于礼。故《致仕篇》有曰:礼及身而行修,义及国而政平。义者,行之以礼者也。(《大略篇》:君子处仁以义,然后仁也;行义以礼,然后义也。《礼运》亦云:礼者义之实也。儒者所谓礼义者,固无二致。)抑吾闻慎子之言有曰: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也,分定不可争也。荀子之言礼,固有参于法家之义者也。则其所谓明分者,其与慎子之所谓分定,将毋同?此亦其与孔子异者也。窃尝考之:战国春秋之后,杂学并起。大抵邹鲁慕仁义,燕齐务迂怪(如邹衍、田骈是),陈宋荆楚则老墨并盛,郑卫三晋则法术相风。荀子者与慎子并生于赵者也;则其自归于儒,卒乃不能不参于法者,倘亦所谓此系乎地者欤?且夫荀子固曰: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彼盖自诩见齐见畸矣。立隆以为极,而天下莫之能损益,此荀子之所谓齐也。齐也者,齐正于礼也。使有贫富贵贱之等;此荀子之所谓畸也。畸也者,畸分于礼也。是故其所异于法家者,在乎以礼为法。其所异于墨氏者,在乎以礼为分,荀子之学,礼而已矣。

《旨要》第二十上

周衰,至于战国之季,天下既由分而浸合,百家亦遂由裂而浸一。(《庄子·天下篇》道无不在,皆源于一。百家往而不返,道术将为天下裂。)孰一之?荀卿是已。荀子于儒,盖至卓也!其于墨与法,则相倚而相参;其于道与名,则相反而相成。何者?荀子之出,于时最后。当其生,坚白同异之辩,觭偶不仵之辞,相訾相应(《庄子·天下篇》文);是非无定,辩讼不决。而方术之士,乃有以生也有涯,知也无涯,而谓以有涯随无涯为殆者矣。有谓以可以知之性,求可知之理,没世穷年不能遍,而以犹不知错为与愚若一者矣。(盖皆激于纷纷之辩,而为此论。)夫是,故始也任天行如庄周者,倡言道无不在,根本老子绝圣弃知之旨,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以为庸讵知所谓知之非不知,所谓不知之非知,与其誉尧而非桀,不若两忘而化其道。而继也治人道如荀子者,重言道有一隆,参取墨子善无不可用之意,学则以至足为止,益理为中;言则以辨合符验为贵,王制为隆;而归于隆礼义,而法先王。夫所谓辨合符验为贵,益理为中者,所以矫坚白同异之辩,觭偶不仵之辞也。所谓至足为止,王制为隆者,所以正知也无涯,没世穷年不能遍之失也。且夫荀子固参于墨法,反乎名道而一之者也。噫:此其所以为卓也欤?虽然,其于儒信卓矣;其于百家固若是班乎?曰:荀子固自以为法孔子者也。孔子道归于为仁,仁本于复礼。而荀子曰: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礼义是也。亦以礼义之中,仁之隆矣。重言人道,归本礼义,折衷圣王,斯固所谓一隆之道已。然则其所谓人道者礼,其所同乎孔子而异乎百家者,亦礼而已矣。是故其于法:法家明分,荀子曰:分莫大于礼;法家尚法。荀子曰:礼者法之大分,非礼,是无法也。其于墨:以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则曰:礼者使劳佚丰俭有称者也。劳佚丰俭有称者,荀子之所谓文也。(《大略篇》礼义以为文。参看本书《中事中说》第五。)以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则曰:礼者使贫富贵贱有等者也。贫富贵贱有等者,荀子之所谓畸也。(参看本书《群劳》第十九)荀子之学,礼而已矣。此其所以为儒也。

然则其于孟子卒不能无异者何?曰:荀孟之学其大旨同也。而其迹之似异者,性善性恶之说耳。遵先王法后王之说耳,非其说之果不同也;所以言学之道异故耳。夫荀子之言学,固贵于辨合符验者也。贵于辨合符验,是以言天,则必征于人,言古,则必节于今,言天而必征于人,此荀子之所以谓性恶也。言古而必节于今,此荀子之所以法后王也,此其所以与孟子异也。由是言之,欲知荀子与百家之同,不可不知其学之所隆;欲知荀子与儒学之异,不可不知其言之所贵。所谓学之所隆,以至足为止,益理为中,是已。所谓言之所贵,以辨合符验为贵,王制为隆是已。虽然,先王有所未至,礼法有所不及,于是又在类以齐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矣。故曰:伦类不通,不足谓善学。又曰:人无法,则怅怅然。有法而无志其义,则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类,然后温温然。曷谓类?类者纲纪于礼,贯通之以应变者也。是则荀子也已。

《旨要》第二十中

荀子者,法先王者也;治人道者也。其意以为先王之道,固无逾人道者矣。是故山渊平,天地比,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然而荀子以为君子弗贵也。怀负石而赴河,是行之难为者也;然而荀子以为君子弗贵也。坚白同异,有厚无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荀子以为君子不行止之也。倚魁之行,非不难也;然而荀子以为君子不行止之也。无它,亦以其无益人事,非先王之制而已矣。夫荀子为学固贵有所止之者也。然则安贵而安止焉?曰:礼。礼者圣王之制也,故曰: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王也,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所贵于礼而止之者何?曰:礼者人道之极也,故曰: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信。夫荀子重言人道,归本礼义,折衷圣王也。虽然,其于礼又奈何?曰:荀子所贵乎学者二:一曰知,二曰行;所以成其知与行者三:一曰求,二曰积,三曰尽。《儒效篇》曰: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情性,然后能修,可谓小儒矣。志安公,行安修,通知统类,则可谓大儒矣。安者行而安之,通者知而通之也。且夫荀子以为人之性恶;其言性也,固曰:礼义者非故生于人之性也。礼义非生于人之性,故于行求之而得矣,则以积忍而进于安礼为尽其言礼也。又曰:礼者立隆以为极,而天下莫之能损益也。立隆以为极,天下莫之能损益,故于知求之而得矣,则以积知而至于通类为善。由是言之,荀子所谓心不可以不知道者,其义有二:其始也,可而行之,所谓众人法而不知是也;其继也,行而通之,所谓圣人法而知之是也。是则荀子也已。

《旨要》第二十下

欲知荀子与百家之同,不可不知其学之所隆;欲知荀子与儒学之异,不可不知其言之所贵。虽然,犹有当知者焉,其门弟子是已。何者?知其门弟子,则其效可核也。

荀卿弟子其受业固无如韩非、李斯显者,非著书自成一家之学,斯则但见诸行事;要皆法术之士耳。请先核韩非。

史记·韩非列传》非喜形(《史记》形作刑,疑误)名之学,而归本于黄老;固矣。然非要为荀卿弟子。奚以明其然哉?非之学无重形名,形名之用,要于虚静。其说曰:圣人执一以静,故虚静以待令,令名自命,令事自定也。又曰:人主将欲禁奸,则审合形名者言与事也;为人臣者陈其言,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有言者自有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而君乃无事焉。既曰审合形名者言与事也,又曰: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则所谓臣陈其言者,令名自命也;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者,令事自定也。言者名也;事者形也。言陈而事授,而君乃以其言,审其事,以其名,合其形;以待其自命自定。此形名参同之所以无事也。此令名自命,令事自定之所以为虚静也。虚静,固黄老之本也。虽然,其所谓静,执一以静也。执一以静者,君操其名,臣效其形。执此以名责效之一道,以为静也。故曰:用一道以名为首,此其为说,与荀子所谓以一行万,以礼为纲者,意岂异哉?故曰:非要为荀卿弟子,匪特此也。荀子曰:夫论者贵有辨合,有符验。孟子曰:人之性善,无辨合,无符验,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设张,而不可施行;岂不过甚矣哉。此言天而必征人之本旨也。韩非曰: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舍取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尧、舜之诚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此言古而必节今之遗意也。是则荀子以辨合符验为贵,而韩非以无参验为愚,弗能必为诬;说固有相因矣。荀子曰:君子言必当理,事必当务;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无益于理者废之,夫是之谓中事;凡知说有益于理者为之,无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谓中说。荀子固谓知说事行,要以有益于理,无益于理,定立为废舍矣。以有益于理,无益于理,定立为废舍者,其意以为充虚之相移施也,坚白同异之相分隔也,是聪耳之所不能听,明目之所不能见,不知无害为君子,知之无损为小人也。(参观本书《中事中说》第十五。)韩非曰:夫言行以功用为之的彀者也。明主听其言,必责其用;观其行,必求其功。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韩非固亦谓言行要以有用无用为责求赏禁矣。以有用无用为责求赏禁者,其意以为听言观行,以难知为察,博文为辩,则坚白无厚之辞章,而宪令之法息也。荀子以坚白同异之辩为无益,故务于理;韩非以坚白无厚之辞为无用,故计其功,道抑有同用矣。(《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人主之听言也,不以功用为的,则说者多棘刺白马之说。棘刺之说曰:燕王征巧术人,卫人请以棘刺之端为母猴,王说,养以五乘之奉。王曰:吾试观客为棘刺之母猴。客曰:人主欲观之,必半岁不入宫,不饮酒、食肉;雨霁日出,视之晏阴之间;而棘刺之母猴,乃可见也。王因养卫人,不观其母猴。郑有台下之冶者,谓王曰:试观客之削,能与不能,可知也。王曰:善。客因逃。白马之说曰:儿说宋人之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故籍虚辞,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漫一人。夫燕王之养卫人,不观其母猴,所谓听其言,而不责其功也。儿说之持白马非马,所谓务为辩,而不周于用也。)故曰:非要为荀卿弟子。抑匪特此也。韩非之言法,固曰:法者,事最适者也。最适也者,此荀子礼者立隆以为极,而天下莫之能损益之意也。固曰:言行而不轨于法令必禁者也,必禁也者,此荀子非察是,是察非,谓合王制,不合王制之旨也。然则韩非之所谓法,与荀子之所谓礼,盖名异而实一矣。故曰:非要为荀卿弟子。盖予之所核于韩非者如是。韩非既核,请及李斯。

李斯与韩非俱事荀卿,未尝著书;然考之《史记》,斯自以为不及韩非;斯殆合荀、韩而为用者欤?奚以明其然哉?斯之行事,见于相秦。相秦之政,烧诗书为大。其说始皇烧诗书也,一则曰: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此言天下既一,人不得异其学也。再则曰:今诸生学古以非今,惑乱黔首,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如此弗禁,则主势隆乎上,党与成乎下。此言令既下,下不得议其法也。然则李斯之所以烧诗书者,其用,主乎禁下之议令;其道,要在别黑白而定一尊。所谓别黑白而定一尊者,荀子道有一隆之意也。荀子者,固以为天下无二道,而百家异说,意欲有王者起而变之;而变之之道,又在临之以势,禁之以刑也。所谓令下,人各以其学议之,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者,韩非从主法顺上令之旨也。韩非者固以为上下趣相反,虽十黄帝弗能治,而言行不轨于法令必禁也。(顺上从主,此取墨子尚同之义矣。故《墨子·尚同》篇上云: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上之所是,弗能是;上之所非,弗能非;下比而不能上同者,此上所罚而百姓所非也。《韩非·难三》亦云:以善闻之者,以说善同于上者也。以奸闻之者,以恶奸同于上者也。此宜赏誉之所及也。不以闻,是异于上,而下比周于奸者也;此宜毁罚之所及也。两说文义正同。)盖自杂学并起,异说滋纷,是非无定,天下惑乱,贤者伤世不治,竞思矫枉,往往过正;至于李斯:遂乃本一隆之意,而定一尊;参顺上之旨,而禁议令;以势临刑禁之道,而行其不轨法令必禁之政。故诗书烧,而议令禁矣。且夫学术趣向,因时迁化,晚周初秦所以异于战国前者,安在哉?一曰定一尊,二曰尚功用。此其要也。一尊之说前既列矣,功用云者,发于墨,衍于荀,传韩非而义惼;得李斯而事行(韩非既以法为最适,故亦有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之说),韩非之说有曰: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管、商之法者家有之,而国愈贫;言耕者多,蓺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是则荀卿隆礼犹特以坚白同异之辩为无益,而以礼为极;韩非尚法,则管、商、孙、吴凡言之未必即效者皆以为无用而以法为适矣。吁!此李斯所以皆势临而刑禁之也欤?故厥后始皇怒卢生等诽谤,亦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然则李斯本荀子一隆之意,而定一尊也。于韩非岂独参其顺上从主已哉?并其禁无用而参之矣。故议令禁,而诗书烧矣。故曰:斯殆合荀、韩而为用者欤?盖予之所核于李斯者,如此。呜呼!荀卿法先王,隆礼义,魁然战国儒学大师;特恶乎坚白同异之辩,参取墨子可用之意,发为有益无益之论,惧学者之为愚为妄,至欲以势临刑禁之道,以率民而一于先王之旧(参看《正名》);而其弊乃至于尚功用,定一尊,而烧诗书,浸衍而浸烈也;此岂其本旨也哉!然遂谓非卿之说有以致之,不可也。斯则荀子之所偏,学者所当先知也。然则苏子瞻论荀卿明王道,李斯以其学乱天下,其言良信。近世姚姬传乃谓斯未尝以其学事秦,案其事,不明其征;考其学,不究其归;苟以骋其文墨,恣其臆度;其于古人,岂有当哉!岂有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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